*最好的警察*

　……

　急救中心的院子裡，急救車亂成了一片。

　方才因為物流運貨車司機事故而緊急出車的急救車不在少數，陸續回到急救中心的車輛都塞在了院門口附近。

　“老大！路子！”

　陳飛從急救車裡探出了一個腦袋，手裡還端著剛剛從隊伍裡領到的盒飯。

　忙活了一上午，總算能吃點兒飯菜飽肚子。

　剛才還在大院門口的兩道身影，忽然間就沒了……

　難道不是他們？

　陳飛隻當自己看錯了，

　“眼花了，看錯了。”

　食堂已經沒了熱菜。

　明粒為了犒勞緊急出動的急救人員，臨時叫了外賣送來了兩箱盒飯。

　劉易和陳飛吃得正香，簡沐姿卻隻身去了一醫院院區。

　她記得，一醫院的院區裡有一條餐飲街，大半天營業的餐飲店鋪，此刻應當還是有餐食的。

　簡沐姿打包了兩份看起來還不錯的盒飯。

　番茄炒蛋、番茄蛋湯都跳過，就連某人平時愛吃的菠蘿咕嚕肉也沒有選。

　她選的，皆是綠油油的青菜、還有雞肉和魚肉。

　整個打包盒裡，未見一絲紅色。

　……

　張路之尚未拽著溫楊走到急救中心的院子，之前還神色懨懨的人，好像忽然之間恢復了神志。

　“張路之，你幹嘛？你帶我到這幹嘛？”

　溫楊確定了一眼院門口的立牌，“北城市急救中心”？

　這才不是她現在該來的地方。

　她反手拍掉了張路之的手，頭也不回地走回了警局、走回了值班室。

　坐回沙發、後背彎著，閉著眼睛、按摩著雙側的太陽穴處。

　張路之跟在溫楊後面嘮叨了一路心裡的擔心，這會兒見到溫老大頭疼的樣子，又住了嘴。

　他終於意識到了，溫老大的氣色也不好。

　“……老大，我去食堂看看還有沒有菜。”

　比起三明治，補充能量當然是飯菜更給力。

　張路之只希望現在這個時間，食堂的剩菜還能經得起檢驗。

　至少留點兒好菜，能打發打發溫老大和他已然虧空的腸胃。

　溫楊聽到辦公室裡無人了，堪堪睜開了眼睛。

　她現在乏得厲害，真的一點兒都不餓。

　似乎又聽到了腳步聲。

　滿以為不久之前出去的張路之又折回來了，她下意識皺起了眉頭。

　這一蹙眉，並非是因為張路之去而複返的常性，而是她忽然覺得自己的喉間從內裡湧上了一股酸水。

　溫楊沒心思管去而複返的人，踉踉蹌蹌地奔向了裡頭的衛生間。

　衛生間的門儼然是被溫楊隨手給扔上的。

　“嘭”的一聲震響，震得出現在值班室門口的兩人俱是一驚。

　張路之手裡拎著一只打包袋，簡沐姿手裡則是另一隻。

　兩人腳下一頓，隨即快步進入值班室……

　入耳的，便是衛生間門裡傳出的嘔吐聲……

　簡沐姿蹙緊了眉，打包的餐盒被隨手擱在了沙發上。

　她急著腳步就往衛生間的方向走，聽到身後張路之跟了上來，猛得回頭。

　簡沐姿對張路之指了指值班室門口的方向。

　張路之見簡醫生眉頭都皺緊了，自然不敢造次。

　畢竟老大是女孩子，他一個大老爺們……

　確實不適合跟進去。

　張路之離了值班室，難得一次記得隨手關門。

　簡沐姿見他走了，這才回身加快了腳步。

　那頻繁出現在耳畔的作嘔聲，讓她的眉間再也沒能放松。

　……

　衛生間老舊的木門，吱吖作響。

　半躬在洗手台邊的人，下意識縮了縮身子。

　溫楊雙手撐在垃圾桶的邊緣，借力撐著身體。

　她吐了半天，腸胃裡的苦痛早已經令其無暇顧及其他。

　她很想撐著面子回頭裝作無事。

　無論來人是誰，她都不想讓對方瞧見自己這幅慘樣。

　然而又一波不適感來襲，生理鹽水通通落進了垃圾桶裡。

　接下來，溫楊只能感覺得到一隻手輕拍在了自己的背處……

　規律地拍動著……

　“咳咳……嘔……”

　新一輪的苦水吐了乾淨……

　溫楊狠狠地低下頭。

　方才用力的一瞥，已經讓她知道了身旁的人是誰。

　突然想鑽進地心的時刻，她一丁點兒都不想見到對方。

　簡沐姿一隻手從溫楊腹前穿過，摟著對方的上半身給以支撐。

　盡管溫楊雙手撐著垃圾桶邊緣，可簡沐姿顯然察覺到了對方有愈來愈下的趨勢。

　她擔心溫楊一會兒會失了力氣。

　她從身側，一手摟抱著溫楊，另一隻手輕拍著對方的後背。

　半晌不見溫楊有別的動作，這才輕聲打破了兩人之間的無話。

　“還好嗎？”

　懷裡的人卻是顫了顫。

　簡沐姿沒再多說，拍背的手伸進了自己的製服口袋裡、取了一包紙巾。

　她兩手在溫楊的另一身側相會，摟人的手幫忙另一只打開了紙巾包。

　及時取出半包紙巾遞給懷裡的人，另外半包也一並給了溫楊。

　溫楊握著裸/露在外的紙巾，擦了擦唇角的漬痕，又用手背擦了擦眼角。

　不自覺躲了躲簡沐姿摟著自己的手臂，繼而抬起了頭。

　洗手台和垃圾桶上方就是一面極長的寬鏡。

　溫楊衝著身邊人揚了個自以為熱烈的笑容，“……你是特意來看我吃壞肚子的麽，簡沐沐？”

　溫楊推了推簡沐姿的手臂，改為撐在洗手台邊緣，與身邊人在鏡中相視。

　“行了啊，簡沐沐。你這皺眉頭的樣子，我看著怪不習慣的……我吃壞肚子是我丟人誒……這麽難能可貴的畫面被你看到了，你得……”

　溫楊忽然聞了聞自己衣袖上沾染的味道，吐出的酸水難免不小心沾到了一些。

　呃……

　她現在不是很好意思衝身邊人說，你得感到榮幸。

　……

　溫楊在洗手台邊洗了多長時間的手和衣袖，簡沐姿就站在衛生間裡陪了她多久。

　直到飽餐完的張路之回來，敲響值班室的門，溫楊才拽著倚在衛生間門邊的簡沐姿出了衛生間。

　“老大，你沒事兒吧？”

　溫楊擺了擺手，

　“沒事。就是吃壞肚子了，再加上之前一通跑……”

　見當事人自己現身說法自敘了身體狀況，而且臉色明顯好了很多，張路之這才放了心。

　好在不是別的問題……

　可今天這大半天的，溫老大除了早餐也沒吃別的東西啊？

　而早餐，是大夥一起在食堂吃的……

　簡沐姿完全沒管在一旁糾結吃壞肚子的兩位警官。

　她從衛生間裡出來就徑直走到沙發邊，提起了打包的餐盒。

　好在值班室裡開了暖氣，粥和菜這會兒都還是溫的。

　她拆了打包袋，將白粥取出、擱到溫楊坐著的桌前，炒菜也一並取出。

　一次性筷子拆開擱在菜碗上，粥杓也擱在了粥碗壁邊。

　她對上溫楊投過來的視線，遞了個眼色，隨即離開了警局。

　溫楊應付著張路之的囉嗦的同時，狐疑地看向簡沐姿的背影……

　也不知道對方看出來自己撒謊了沒有？

　她心裡覺得虛，下意識拎起粥杓、舀了一口粥入嘴。

　甜的？

　又吃了一杓。

　很甜。

　溫警官這才發現，原來這白粥並非寡淡無味的，而是加了糖的白粥。

　恍惚中，她記憶回籠，憶起這菜、這粥，根本不是食堂的菜色。

　而且之前這些東西，都是簡沐姿親自擺上桌的……

　“……張路之，這是簡沐姿買的麽？”

　“嗯呐。我剛才準備出門去食堂找菜的時候，簡醫生正好提著兩個打包袋過來找我們。”

　“你的粥甜麽？”

　“哦，我的啊？我沒有粥。我有碗紫菜蛋湯。簡醫生沒給你打米飯，所以才準備了粥吧？”

　……

　溫楊硬是咽下了幾口粥和炒菜。

　事實上，她現在難有胃口，什麽東西吃下肚都有讓她作嘔的感覺。

　去而複返的簡沐姿，回到警局值班室的時候是簡醫生。

　簡沐姿查看了一眼算是動了幾筷子的飯菜，雖然心裡仍是不能最滿意，但至少吃要比沒吃的好。

　沙發上，不知所措的溫警官是真的沒有料到，簡沐姿學會了張路之的那一套——去而複返。

　去而複返的簡醫生帶了另外的東西過來。

　“手給我。”

　“出血的那隻。”

　心裡的痛感在見到受傷創面的時候，痛意加深。

　簡沐姿穩住了顫抖了一下的雙手，細致地給溫楊上藥、包扎。

　隻可能是寬松的包扎，盡可能避免細菌感染以及稍微起到止血作用。

　溫警官手指指尖的肉都沒有了，簡沐姿哪裡舍得包緊？

　十指連心，萬一跟紗布有粘連，拆掉的時候勢必是要疼的。

　……

　“周學姐。”

　“沐姿，好久不見。”

　大學時期，簡沐姿修了雙學位，另一個鮮為人知的學位其實是心理學。

　早在明確學醫目標的時候，簡沐姿就在同時間選擇了心理學。

　心理學，不僅有助於醫學生時期的她面對解剖課，也有助於醫生時期的她面對病患。

　周沅恩是簡沐姿在英國學校心理學導師的得意門生。

　簡沐姿昨天email給導師請求幫助以後，導師推薦了已經回到北城市繼續研究心理學的周沅恩給她。

　雖然簡沐姿自己也掌握一些心理學的基礎知識，也曾經憑借著心理學知識和治療方法克服了醫學生時期的恐懼，但是她到底沒有接觸過PTSD（創傷後應激障礙）患者的經驗，她需要一個專業人士。

　……

　“我還記得當年你來念心理學的時候，William老師評價你讓他印象深刻……老師後來有跟你提過這個評價嗎？”

　簡沐姿搖了搖頭。

　William當年對她相當嚴苛，她完全想不到對方會在私底下跟另外的學生提到自己，畢竟那位老先生看起來總是一副不想與人講話的樣子。

　“你來學心理學的目的，讓他印象深刻：第一，克服對外科手術的恐懼；第二，減少對病患的共情。”

　周沅恩噙著笑，很懷念的樣子。

　“所以你成為了外科醫生，而我成為了心理醫生。”

　“anyway，我看了你轉發給我的mail，了解了你朋友的情況……現在換我來給你講個故事，或許你可以從中得到一些啟發。”

　“前幾年，我去四川省都江堰市調研。說是調研，實際上是受當地一位警察所托，調查他同事自殺的原因。死者是當地公安局的副局長，做刑偵的工作。49歲，再等兩年就可以高升。進入死者生前辦公室的時候，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展示櫃上的榮譽勳章。我在之後與死者生前的所有同事進行了數次對話，好警察，無一反對或者否認。委托人完全不相信這樣的優秀警察會死於上吊自殺，而且是在自己鍾愛的職業辦公室裡。他懷疑，死因根本不是外界謠傳的心理疾病。他懷疑死者生前受到脅迫，或是被曾經逮捕過的犯人報復、將他殺偽裝成了自殺。所以他邀請我這個心理學專業人士，對一個人既定的死亡原因進行否定。我想你應該猜到了我在調查之後得出的結論……”

　“我在死者辦公室抽屜最底層的角落裡，找到了治療重度抑鬱症的藥物。隨後，我聯系到了死者生前的心理醫生，證實死者生前確實患有嚴重抑鬱症。而抑鬱症的原因……”

　“沐姿，我覺得你應該十分清楚……這個世界上，有兩種醫生能夠稱得上是好醫生。專業能力超群的醫生，還有傾盡自己能力並且與人為善的醫生。結果是好的，醫生就可以是好醫生。所以，你可以是冷面又不好親近的心外科醫生，卻仍然為眾多病患所追捧、所稱道。你的細節與優秀，體現在你對病灶的精準定位以及手到病除上……但是，警察是不一樣的。”

　“這個世界上，好警察只有一種。警察的細節和優秀，除了體現在專業能力上，還體現在自身的細心與極強的共情能力上。能夠伸張正義、堅信正義、主持正義，是因為他們具備了這些素質。而缺少了這些素質中的任何一環，他們都無法成為一個好警察。”

　“當醫生或者研究員的我們，可以想辦法避免共情，專注在一台手術、一個病例上，避免與病人和家屬打交道。但是一線警察避無可避。處理民事糾紛的時候，需要他們站在不同民事行為能力人的角度表現出同理心。處理刑事案件的時候，需要他們站在受害人身邊展現出共情與細心。警察的專業能力是基礎，但是如果沒有了這些品質，他們同樣無法處理好一個case、堅持一個case。”

　“……在都江堰公安局辦公室裡擺著的勳章，是榮譽。而這份工作所帶來的，不只有榮譽。榮譽勳章增長的同時，他們會遇到痛恨自己無能為力的時刻、也會遇到自己無法解決的棘手案件。好警察不是超人，只是人。極強的共情能力、細心和責任心，使得他們榮譽增多的同時，心裡的自責感也會被無限放大。”

　“……所以，我不認為你的朋友患了PTSD。”

　“我覺得，她的表現只是證明了她是一名好警察。”

　……

　“……我能夠怎麽幫她？”

　“你幫不了她。只要她願意當一名好警察，你就毫無辦法。”

　“至少……”

　“沐姿……後來經過調查……我想，觸發那名警察抑鬱症的，大概率是他相伴二十載的妻子提出了離婚。離婚一周後，這名警察就開始服用抗抑鬱症的藥物……我當然不是在評判任何人應不應該離婚，畢竟感情的事旁人沒有資格評判……我只是覺得，這名死者應該很孤單……在信仰的道路上堅持，或許，他只是需要一個人站在他身邊，站在他看得到的地方。”

　……

　在這個生而為人的世界上……

　最好的警察，同時也是最不適合做警察的人。

　……

　我相信你願意站在最好的警察身邊，站在他看得到的地方。

　像他堅持著自己的信仰一樣，堅持著你的矗立。

　甚至都不用接近他，只需要讓他看得到你……

　看得到，還有你在他身邊、相信這份堅守。

　……

　作者有話要說：

　獻給溫楊。

　獻給這個世界上所有最不適合做警察的，最好的警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