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察之後*
……
大姨在醫院幫襯了妹夫溫國棟幾天以後,溫楊的外婆出院了。
外婆的出院,使得溫家父女倆總算放下了心中的大石。
牽掛的少了,不必醫院單位兩頭跑了,溫楊的流感便也能照著正常恢復進度康復了。
溫楊這兩天還帶了點兒鼻音。
早上起床以後,故意在溫國棟面前撒嬌哼唧了一會兒。
早餐之後,早鍛煉時間被忽然的敲門聲打斷。
溫楊不疑有他,沒有從貓眼裡查看情況便直接開了門。
家裡有一名現警察、一名前警察,有什麽好怕的呢?
沒有什麽好怕的,可怕的是麻煩上門來找你。
高新區政府委托代理商業街征收的代辦公司,10名工作人員帶著兩名居委會工作人員、兩名街道工作人員上了門。
防盜門門口的走廊上,一時間擠滿了人。
站不下的,只能在樓道口與樓梯台階上找著空隙。
商業街的征收,高新區政府的征收決定公告以後就開始走征收流程了。
然而從區政府去年的變相打圍開始,從始至今,商鋪的業主們進行了多次投訴、上訪還有多次郵寄書面抗議。
98%的業主,反對拆遷、反對征收、反對違法打圍商業街。
然而這些依法投訴的行徑,在一個副省級城市的行政區眼裡卻視作空氣。
高新區人民政府、乃至北城市市人民政府,對其最應重視的人民,視而不見、充耳不聞。
走征收流程的區政府,不知從市內找來的近20家“戲精”評估公司。
在商業街征收之前,商鋪的業主們幾乎未曾有過拆遷經歷。
哪裡有與評估公司打過交道的經歷?
哪裡能知道真實評估的流程和依據?
可征收公告裡明確了:
如果業主不選擇評估公司,就是放棄了自己的權利,而超過半數的業主放棄了選擇權利,將由高新區政府搖號選出評估公司。
搖號?
搖號產生的結果,怕是更要被暗箱操作吧。
被逼無奈的業主們,只能選擇了一個看上去聽上去還算可靠的評估公司。
只能被高新區政府走流程的“套路征收”,一步步推著走。
而今天早上,之所以這麽多人出現在溫楊家門口,就是為了給溫楊遞一份“分戶評估報告”。
此報告一交接,征收的倒數第二個流程完畢。
征收將正式進入簽約時間。
……
“誰給你們的權利查我家的地址?”
“誰給你們的權利登門來我家的?”
“你們帶了這麽多人過來,是想好好跟我談問題的麽?”
“誰給你們的權利拍照攝影的?”
“這位謊稱是街道的工作人員,難道不是公證處的人麽?”
……
“溫警官,你是人民警察,政府的公務員,不要犯政/治錯誤,讓政府難做。”
溫楊“呵”的一聲笑了。
“你不說,我還真以為這是10年前、20年前。想不到現在都2017年了,一個一線城市居然還會發生這種逼簽的事情。你們叫公證處的人過來,無非是想見證,我收到了這份分戶報告。我如果不簽收,就拍照錄音存檔當做已經交接的證據是不是?”
“當初你們讓我提供財產證明文件的時候,您長您短,說我是人民的公仆、人民的警察,理應配合政府征收的前期工作。現在到了逼簽這步,我還是個警察。讓政府難做,我的日子也不會好過?這不是我的房子,房產證上擺明寫了不是我的名字。其次,我雖然是警察,政府給我發工資,但是在警察的身份之外,我首先是一個人民。更何況,住在東城區的我不在你們區的管轄范圍之內!”
溫楊猛的一拉門,防盜門“嘭”聲作響,關上了。
她注意到了廚房裡沒有了水流聲,心裡下意識不想讓溫國棟見到這些人…
“怎麽了羊羊?”
“沒事。”
溫楊剛想拉走溫國棟,門外的“瘋狗們”就急著敲起了門。
一面敲,一面喊著,
“我們倒是想找你媽楊長榮,可她都去世了,我們不找你還能找誰?”
忽然聽見妻子的名字,溫國棟整個人顯得一愣。
看了看溫楊,隨即問道,
“拆遷的人?”
溫楊抿唇點了點頭。
“說了什麽?”
“爸,你別管了。”
“打市長熱線投訴!”
“……沒用……業主們從去年開始就一直在打。每次投訴以後,市裡又推給了高新區,區裡能說什麽好話?”
“無法無天了還,欺人太甚!這事要是捅出去了,官帽子還想不想要了?”
溫楊拉著溫國棟坐回了客廳。
現今的征收,雖然中央規定了由地方級政府做主導、以政府作為主體,但是不少地方級政府領導在執行征收的時候,還是鑽了法律條例的空子。
征收中,找一個非政府部門的代辦公司衝在前頭,以此作為政府與被征收人民之間的緩衝帶。
被征收的老百姓跟代辦公司談,這樣,如果政府的相關部門在執行征收過程中出了差錯,還可以往代辦公司上推。
也是因為被這樣的地方級政府鑽了空子,所以在剛才防盜門外的對談中,街道和居委會的人都是不發一語。
講話的,都是征收代辦公司的人。
隨著國內城市發展變遷,拆遷征收的事情也越來越多,甚至因為拆遷而產生的流血事件都不少,可又有幾件能夠為大眾所知的呢?
即便是在網絡消息及時更新的今天,她溫楊、他溫國棟,還有整個商業街的業主們,都不過只是普普通通的老百姓。
連個網紅都不是,哪裡來的新聞傳播力度?
哪裡能將這種事情捅得出去呢?
寄去市紀委的投訴舉報信,數月以來石沉大海。
業主們多次親自上訪以後的回復,至今也沒有收到。
市長熱線的回復:
這是由市政府督導的全國保障性工程,征收款去年就下來了,現在就在商業街街道的帳戶裡。
高新區政府有上頭撐腰,甚至有更上頭的撐腰。
拿著雞毛當令箭的區裡的征收人員,腰杆子挺得起來、硬得起來。
“硬氣”十足的區政府征收工作人員,甚至能直接回復你:今年春天才公告出來的征收決定,去年征收款就撥到了街道。
所以,評估公司還用評估什麽呢?
所以,去年征收款撥款的依據是什麽呢?
不過是某些執政者的“規劃藍圖”和“一言堂”罷了。
所謂的依法,到了地方、到了具體的事情上,不過是某些執政者的自欺欺人和誆騙人民罷了。
……
楊長榮去世後的一年,溫國棟和溫楊的外婆去了公證處,自願放棄楊長榮名下的財產繼承權。
兩位長輩齊心放棄自己的繼承權,將妻子(女兒)名下的財產,通通留給了楊長榮唯一的女兒,溫楊。
區政府下屬的工作人員和代辦公司,能夠查到溫楊的登記住址,能夠讓公證處的人偽裝在工作人員之中,自然也能夠到公證處調出當年這兩位合法繼承人自願放棄繼承的公證文件。
所以他們找上了門,擺明了,只找溫楊。
只找溫楊收下區政府早就做好“準備”的評估報告。
97年,楊長榮在房地局正規辦理的商鋪房產證被注銷,原因不明。
注銷通知單被貼在了商鋪的卷簾門上,儼然是知法區政府依法執政的最大諷刺。
去年市值11萬元一平方米售出的商業街商鋪,到了評估公司出具的評估報告裡,變成了評估價只有3萬元一平方米的違法建築。
另根據市裡的相關文件,這類的違法建築在征收補償時要打折。
被評估報告降至3萬元一平方米的商鋪,最後能得到的補償款只有2.7萬元一平方米。
更可笑的是,都這樣壓縮征收補償了,高新區政府還不知足。
征收補償方案裡,征收補償面積並不依照業主們與開發商簽訂的購房合同面積來計算補償款。
高新區政府公告的補償方案中明確指出,要按實測面積給予業主們補償。
而評估報告中的實測面積,將每位業主的商鋪面積都減少了一到十幾個平方米不等。
一步一步剝削,一降再降的拆遷補償。
商業街業主們手裡的金子,到了區政府眼裡成為了廢銅。
溫楊覺得又可笑又可悲。
……
征收補償方案出來了數日,商業街無一戶簽約。
這樣侮辱業主智商的征收補償,任哪個業主都不會簽。
可不簽,就有層出不窮的逼簽辦法。
不得不感慨,地方級政府的某些領導就是有這種“聰明才智”。
4月起,商業街的業主們仿佛一夕之間重返了大/清/王/朝、回到了“株/連/九/族”的封建社會。
高新區的征收督導組成員,開始找所有在高新區政府及事業單位在職的或是退休的業主及業主家屬談話。
由所在單位的一號領導出面,每天一談、兩談、三談,甚至登門拜訪。
明裡暗裡的意思:
在職的,要還想在事業上能有建樹,不簽征收協議就不行。
退休的,給你緩發退休工資如何?
只要是能“威脅”到的業主及相關家屬的,通通不放過。
正是在這種強壓之下,不少業主萬般無奈選擇簽了征收補償協議。
業主本人是公務員或是事業單位的工作人員,只能“帶頭”簽征收協議。
而有一戶業主的女婿是天然氣公司的合同工,這樣可以拿捏的情況,女婿當月的工資就停發了。
年過6旬的業主本人,因此打了市長熱線投訴。
投訴又回到了高新區,區裡的回復人員明裡暗裡地把老先生訓了一頓、又威脅了一通。
至於做點小生意的業主們?
開餐館的,就一天三回查你的安全衛生。
開公司的,就帶著稅務局人員查你的帳目。
所有手段,無所不用其極。
業主們能堅持的“戰友”越來越少,余下的,相信正義和法律的,只能寄希望於法院、寄希望於行政訴訟。
溫楊首先簽字加入了這場行政訴訟的官司。
北城市本地的律師還不能請。
因為擔心本地的律師再為高新區乃至北城市政府所左右,業主們湊錢請了首都知名律師事務所的律師。
至此,此次征收拆遷被余下為數不多的業主們聯合起訴、請求北城市中級人民法院給予公正裁決。
……
然而,猖狂的高新區政府卻沒有因此停止征收工作。
10月的世界經濟論壇召開在即,留給區政府拆除商業街的時間已經不多。
4月中下旬,猖狂的高新區城建局主任帶著街道主任、拆遷的隊伍,連夜推掉了商業街已簽字的業主店鋪。
甚至在這次拆除過程中,一並推掉了商業街東頭碩果僅存的尚未簽征收協議的業主商鋪。
拆除現場,被高新區公安分局的特警打了圍、被城管局的工作人員打了圍。
未簽征收協議就被強拆的兩位業主,甚至連自己的商鋪都無法靠近。
負責現場拆除工作的城建局主任當場發了話,“今天不拆,明天也要拆!你們不是請了首都的律師嗎?我告訴你們,區司法局已經向上頭匯報了,上頭已經跟首都的司法局打了招呼。你們要是不信就去問問,沒發現你們的律師最近都沒動靜了麽?”
商業街東面被強拆的當晚,溫楊在上晚班。
回到家中,溫楊見到了黑眼圈極深的溫國棟。
溫國棟昨晚去了拆遷現場,甚至在強拆現場遇到了老熟人。
在現場圍堵商業街業主們的高新區分局特警隊隊長,是溫國棟曾經在市局的同事。
溫國棟怎麽也想不通……
他一個守法甚至曾經為國家和人民利益奉獻過的前緝/毒警察,怎麽就淪為了這種“階下囚”的地步?
怎麽就變成了被曾經同一個戰壕戰友圍追堵截的人了?
……
父女倆在餐桌邊相對無言,久久不得平靜。
“羊羊,你們單位的領導沒找你麻煩吧?”
溫楊搖了搖頭,
“沒有。可能市裡的,高新區沒法左右吧。”
溫國棟歎了口氣。
他當然清楚,這是自家女兒寬慰他的話。
為所欲為的區政府領導,哪裡不會有這個膽子?
“株/連/九/族”這種事情,若是有了市裡乃至省裡撐腰,他最擔心自己的女兒會受牽連。
畢竟,公務員的溫楊現在是妻子商鋪的唯一繼承人。
……
當天,白班結束後,在食堂裡晚餐的溫楊被許久不見一次的周副局長叫去了辦公室。
周副局長是當著急救隊、李延清和張路之的面,叫走的溫楊。
事情的嚴重性……
李延清隨即道了一聲,
“壞了!”
他立刻給最近在首都學習的鄭局長去了電話。
然而電話一時卻未能接通。
“怎麽了,李師傅?老大只是被周局叫去辦公室而已,沒那麽嚴重吧?”
李延清心跳都快了,急了!
“路子你不懂,周局這人官僚氣太重!鐵定是因為最近拆遷的事被市領導逼了!他這哪裡是要來找你老大談話的?鐵定是要逼簽了!”
……
溫楊最近總是接到各個拆遷相關人員的電話,執行征收的工作人員又有數次登了警局的門、拜訪她。
整個公安局現今幾乎都知道,溫楊家裡有商鋪面臨拆遷。
謠傳多了去了。
其中最可笑的,便是溫楊因為近20平方米的商鋪獲賠了1000萬。
1000萬?
拆遷拆遷,還真以為人人都能當釘子戶,人人都能成為拆二代?
補償方案上不足70萬的補償款,通通都是打臉這些謠傳的笑話。
年租金20萬+的商鋪,拆遷補償款居然只有70萬?
說出去誰信啊?
整個食堂餐廳裡,只有這餐桌邊的5個人知道真相。
溫楊離開以後,簡沐姿手裡的筷子就一直未動。
猶豫之後,端著餐盤離開了座位。
她去了警局的側門,徘徊了半晌。
直到門衛師傅看不下去、出聲叫她,
“簡醫生?有事找溫警官?”
門衛師傅給簡沐姿開了門,簡沐姿進去的同時,李延清和張路之也跟了進去。
……
“我想了想,還是得去看看。”
李延清跟簡沐姿坦白著自己的擔憂。
一路上,李延清都在急撥著鄭局長的電話。
出差的鄭局長似乎是手機不在身邊,一直未能接通。
三人馬不停蹄地來到了公安局最高樓的局長辦公室區……
“溫楊!鄭局長跟我說,你是警察之後、將門之後!虎父無犬子,虎母無犬子!警察之後,當的就是你這個樣子的麽?今天要是你媽還在,肯定第一個就簽字!世界經濟論壇當前,這是全市第一次舉辦世界級的盛會,上上下下就擋在了你們這點兒貪小便宜的業主身上了……你媽連命都可以犧牲,更何況是犧牲這點兒蠅頭小利!”
“周局!!!”
溫楊的眼眶倏然紅了,
“我媽……”
……
“嘭!”
“嘭!”
“嘭!”
李延清將辦公室的門拍得嘭嘭作響,驚動了辦公室裡陷入不同極/端情緒中的兩個人。
周局長喘著狠氣上前,將門鎖狠狠地撥下。
辦公室的門,隨即被他扇到了牆上。
“周局長,不好意思。鄭局長有急事找溫楊。”
李延清示意了手中的手機……
周副局長見狀微愣,尤其……
李延清身後還跟著兩個人。
他壓下了面上的極度不快,衝著身後的溫楊嚴肅道,“溫楊,你先接電話,我們下回再談。”
“沒有下回!我和周局長無話可說!”
“你!”
溫楊轉身直接略過了指著她氣極上頭的中年男人,走到門邊的時候腳步卻是忽然一頓。
她本以為……
只有李延清……
想不到李延清身後還站著簡沐姿。
溫楊目光微怔,隨即低了眸,慌張地掩飾已然通紅的眼眶。
她加快了腳步,隻想迅速逃離這個地方。
這個讓她、讓楊長榮受到“侮辱”的該死的地方。
……
匆忙之中,不過一瞬,簡沐姿就是看到了溫楊眼裡溢滿的淚水。
那般通紅的眼睛……
她的心臟一瞬間就被整個揪了起來……
她眼睜睜地看著溫楊逃開了,卻無力伸手攔下對方。
她內心酸疼得厲害,一瞬間不得呼吸。
……
“……李師傅……剛才周局說的……犧牲……是什麽意思?”
張路之跟在李延清後面半晌,囁喏了半天、猶豫了半天,終於問出了這個問題。
也是這個問題,讓陷入疼惜情緒裡的簡沐姿回了神。
她忽然有一種強烈的直覺,所有關於溫楊的真相,都在這個答案裡。
李延清坐回了值班室的沙發,看了一眼張路之,“你去找一下你老大……剛才周局只是為了強調人民警察要為人民犧牲,你可別聽差了。”
張路之半信半疑地離開了值班室。
等到張路之走遠了,李延清才看向簡沐姿,沉默半晌,終於道,“……04年的時候,簡醫生應該不在國內吧?”
“當時,我在英國讀書。”
李延清搖了搖頭……
北城市公安局裡,知道這件事的“老人”已經不多。
他知道溫楊是口是心非的孩子,從她小的時候就知道。
他看著溫楊長大,自然瞧得出,溫楊相當在乎簡醫生這個朋友。
……
“羊羊的媽媽叫’楊長榮’,長江的’長’,榮光的’榮’。”
“羊羊……不僅有一個曾經是緝/毒警察的父親……她媽媽也是一名警察……04年的時候犧牲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