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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路可退》第79章 寄居者
林獲的情況稍稍有些好轉, 昏睡的時間縮短, 逐漸恢復成正常水平,醒來之後的情緒也穩定許多, 只不過非常呆滯, 似乎分不清發生過什麽, 總渙散著目光張著嘴巴。

 他沉浸在自己應激產生的保護殼中,把被傷害的回憶隔絕在外面, 自己縮在殼內, 做一個完完全全的傻子。隨著時間推移,痛苦的回憶愈發模糊, 他會卸下防備有所反應。

 而和他同樣呆滯的, 還有林予。

 林予仍在床邊守著, 兩腳並緊踩在椅子腿的橫杠上,一份試卷放在腿上,他埋頭做了四十分鍾,隻完成六道選擇題, 但做錯了五道。

 卷子下面壓著那本舊雜志, 停留在探訪男子監獄那一篇, 上面賀冰的臉已經被他用筆尖劃破戳爛。他屏著氣兒,抿著嘴,兩道眉毛平直地舒展著,沒皺丁點。

 就這麽一副沉靜如海的模樣,毫無預兆地被兩串清淚破壞掉,像一顆石子拋進湖面, 湖還是那個湖,可陣陣漣漪仿佛都在說——這湖難受了,疼了。

 林予掛著的兩道淚也是這意思,他難受了,疼了。

 林予抽出紙巾擦淚,太過用力把臉頰擦得泛紅,他收起試卷,撕下舊雜志上那頁。折好放兜裡,拿出手機低頭玩起來,又恢復了若無其事的狀態。

 他瀏覽查詢,想買一張火車票。

 就在即將付款的時候病房門從外推開,蕭澤勾著車鑰匙走了進來。界面停在付款那頁,林予抬眸望著蕭澤,按滅屏幕將手機揣回兜裡。

 蕭澤拉開椅子坐在旁邊:“我和大夫聊了幾句,豆豆的情況還可以,不需要用藥之後就能出院回家,別再受刺激就行。”

 林予垂著腦袋點了點,頭頂一熱被蕭澤用大手蓋住。他盯著純白的被子,腦中也趨於一片空白,該說句什麽或者能說句什麽,一時間無法產生任何念頭。

 蕭澤卻開了口:“賀冰回藺溪鎮了。”

 他把賀冰的留言告訴林予,連同那一頁的位置都說得清清楚楚,意思也很明白:“他之前承認撒謊應該是猜到被你發現了,並不是真的感到內疚。”

 林予繃不住笑了,晃動著發梢:“每一句都是設計好的,徹頭徹尾都在演戲。”

 賀冰文質彬彬的外表下隱藏著暴力因子,他喜歡男人卻和許如雲結為夫妻,並生下孩子。不滿意也好,因為窮所以苦悶也罷,他長年向許如雲施加暴力,直至對方傷重死亡。

 “死了,我親生母親是被我親生父親打死的。”林予緩緩抬頭,沒有停頓地朝後仰去,他把蕭澤的手掌蓋在臉上,“凶手隻做了幾年牢,就等於受過了懲罰。”

 他想狂奔至賀冰身前,將賀冰一拳打倒在地,再糾集證據讓賀冰受到最嚴厲的懲處。卻不料,對方早已受過,什麽都早已結束了。

 而賀冰猥褻傷害林獲甚至連證據都沒有。

 他什麽都做不了,做什麽都是多余,此時此刻就是處在這樣一種別無選擇的境地,什麽都知,滔天恨意纏裹著他,但就是無能為力,無可奈何。

 全賴賀冰,賀冰該死。

 可是為什麽身處這個社會、這個國家、這片土地的一個女人和一個傻子會這樣無助?林予扣住蕭澤的手放下,乾澀的眼睛跟著眨了眨:“哥,我要去找他。”

 蕭澤好似無所不知:“我進來的時候你就決定了。”

 他能從林予狀似無意的神情中窺探出對方的想法,也因為林予默默收起手機而有些擔心,怕林予瞞著自己。“隱瞞”這種事兒一旦開頭,就絕不止一次,他最不想的就是林予失去理智涉入危險。

 好在林予還是選擇了告訴他,蕭澤說:“今天很晚了,我們明天把這兒安排好,爭取中午就走。”

 他摟住林予的雙肩,捏著肩頭那把骨頭傳輸力量,說:“忽悠蛋,你之前說過,自己不想好,那就怎麽也好不了。豆豆在變好,我們也很好,所以你一定要好好的。”

 林予看向林獲,心頭再次浮現出賀冰曾經的罪惡。他原本想獨自回去,就算找不到賀冰,也想尋找關於許如雲的一點痕跡。既然蕭澤知道賀冰在藺溪鎮,肯定也會找過去,他隻好打消獨自行動的念頭。

 第二天一早,孟老太穿著身休閑裝來到醫院,她最近返璞歸真,不化妝不打扮,素著臉修身養性,反而顯得更加年輕。

 她把保溫飯盒擱下,閑閑地在椅子上一坐,攥著林予的手毫無廢話:“小予,你哥都跟我說了,姥姥暫時不講什麽安慰的話,因為你們急著走,姥姥隻說幾句要求,你務必要做到。”

 林予應著:“姥姥你說。”

 孟老太摩挲他的手背:“你和豆豆以前遭罪,以後不會了,豆豆現在沒死沒傷躺在這兒,你要照顧他、陪著他;你哥哥跟你經歷了那麽多事兒,生死都不在話下,他也全乎人一個,需要你愛他、疼他。所以,你這趟去,不是有仇報仇,是把仇了結,把恨在那窮山僻壤的地方擱下。”

 林予眼紅鼻酸,孟老太將他一把摟住:“你以前遇見過的那些人,每個都是走上了絕路,你能幫他們,那這回就幫幫你自己,別讓自己到無路可走那一步。”

 林予離開前封存起一份理智,要保留到失控那一刻再打開。他答應了孟老太,臨走又對睡夢中的林獲說了幾句話,和蕭澤告別醫院時正好就著中午晴朗的太陽。

 他們回公寓收拾了點東西,統共也就一人一個包,出發上路,林予揣著外套口袋,死死攥著從雜志上撕下的那一頁。

 高速公路兩旁的風景和冬天比天上地下,春天哪裡都是好看的,綠的更綠,清的更清,一點點向南行駛,進入某地界後晴天轉陰,飄飄灑灑地落了場雨。

 林予歪著頭看山,山體深綠連綿,每一道起伏都挺溫柔,覺不出半分陡峭。高山密樹籠在煙雨裡變成冷色調,配著車廂裡的喑啞歌聲,感覺能行至盡頭。

 “哥。”他說,“看著這景兒,感覺一點都不怕死。”

 蕭澤握著方向盤面無波瀾,內心卻不動聲色地激起一股海潮,他想起遇見林予之前的考察回程,也是飄雨的高速路,也是縹緲的女聲,他同樣生出了赴死的勇氣。

 這場雨一路蔓延至藺縣,到達時正值傍晚時分,陰天沒太陽沒晚霞,只有層層下壓的黑暗。他們還住上次落腳的酒店,還去對面的快餐店吃炒面,不過林予的師父沒來,一頓飯吃得百無聊賴。

 他們擁抱在床上,開著床頭燈互相取暖,林予問:“哥,明天還有雨嗎?”

 蕭澤回答:“天氣預報說明天會轉晴。”

 “其實下雨反倒適合那個氣氛。”

 “什麽氣氛?”

 “上墳,哭喪。”

 “別了,我一到雨天就怕你穿越。”

 林予樂不可支,咧開嘴露著八顆白牙,他說幾句冷笑話,蕭澤接幾句更冷的,可被窩裡越來越暖和,雨聲淅瀝,他把蕭澤的手放在胸口,那微乎其微的肌膚摩擦聲幾乎尋覓不到,但一點點填平了心上的瘡孔。

 如蕭澤所料,半夜雨停了,天空一點點放晴,林予早起換好衣服,背著雙肩包出去了一趟。他去早市買了幾刀黃紙,買了兩串金元寶,還買了幾個蘋果。

 不知道許如雲喜不喜歡吃蘋果,他有點糾結。

 街面還濕著,藺溪鎮的土路更是難走,積水和泥拌著小石子,遇到一大灘水都不確定下面是路還是坑。吉普車慢悠悠地往裡開,繞過藺山直奔山後頭那個村子,山腳下的背風坡上全是墳,有新有舊,有的多年沒人打掃已經被磨平生出荒草。

 蕭澤停車熄火:“開車也不快,咱們腿兒著吧。”

 他們下車往村子裡走,隱有預感還是要回到山腳下來找,步行到村口,林予沾著一腳泥水張望各家的房屋,都在一個鎮,住的房子也都差不多。

 雨後難走,土路上沒什麽人,林予隨便攔住一個歲數比較大的,問:“奶奶,村裡以前是不是有個叫賀冰的?”

 對方沒聽清:“誰啊?”

 “賀冰,在鎮上那間學校教書,支教來的。”他大聲一些,“他老婆叫許如雲,您見過嗎?”

 老太太聽清後打量他:“你們是誰啊?”

 蕭澤在陽光下半眯著眼睛:“大娘,我們是許如雲的遠方親戚,她去世後埋在後山了?”

 “後山,都在後山呢。”老太太不怎麽講究地擤了把鼻涕,“我知道點兒,當時縣裡來救護車,大家都跑他家門口看,後來那倆人都沒回來,估計是沒救活。”

 林予急切地問:“您能說仔細點嗎?!”

 “那我可記不清。”老太太不耐煩道,“誰知道怎麽回事兒哪,警察後來在山腳安的墳,她男人根本沒回來,反正我這些年沒見過。”

 老太太說完又打量他們一遍,然後揣上袖口走了。

 林予險些把背包帶子薅斷,當時鬧出人命,許如雲沒有救活,賀冰鋃鐺入獄,警察回來給許如雲安一處墳。而那個死掉的女人,他的親生母親,也許被人茶余飯後嚼幾回就忘個乾淨。

 林予有些搖晃,挽著蕭澤的手臂才得以繼續前行,他們尋不到多年前的丁點痕跡,村民更忌諱打聽晦氣的身後事,至於生前……

 沒有人比賀冰更清楚。

 兩個人返回後山,太陽掛在半空,照著那片毫無規矩的亂墳。藺溪鎮的人死了都往這兒埋,這一輩死光了埋下,百年後消融在泥土裡,再埋下子孫。

 林予松開手自己走,從外面一圈開始挨個尋找,新墳其實不必看,但他卻怕錯漏一般詳細檢查。走上山坡,繞過墓碑,薅下一把荒草,葉片的細脈交錯縱橫、四處牽連,可他連自己的親生母親都找不到。

 蕭澤走到他身旁:“只有一處墳丘的話早風吹雨打磨平了,但我們能確定就在這片土地下,那就把東西燒給你媽媽。”

 林予掏出黃紙和元寶,擺好那幾個蘋果,幾塊石頭壘成一圈,他把東西一股腦燒掉。火焰跳動,偶爾有村民路過看他們一眼,他盯著最紅的焰心出神,張張嘴喊了聲“媽媽”。

 許如雲,賀冰說她很漂亮。

 林予抬頭看看天空,烏雲散開隻飄著幾朵潔白無瑕的,他想許如雲就是其中一朵。黃紙和元寶漸漸燒完了,火焰也低下去逐漸熄滅,他猛地站起身,鼓起力氣一掃頹敗,抬手圈在嘴邊,大聲喊道:“——我是林予!”

 他是林予,今年十八歲了

 最近讀書很用功,喜歡算命,喜歡和老頭老太太們聊天。

 他愛吃紅富士,愛不高興的時候上小閣樓。

 他把以前的辛苦都忘了,他以後會過得很好。

 林予一口氣喊完,聲音在山間回蕩,每一句乘風而去,飛到遠處、飛向天空、飛入許如雲的耳中。他圈在嘴邊的手掌捂住臉頰,靜默著立了半分鍾,而後閉上眼睛高喊,春風幾乎劃破了嗓子。

 “——媽!”

 他哭了:“媽,給我托夢吧。”

 他和蕭澤離開,朝著學校的方向。

 鎮上這些年蓋了新的學校,而新樓就在舊的那幢樓後面,舊樓連著那些破桌爛椅被拋棄,漸漸成了學校放東西的倉庫。

 賀冰出獄後再沒回過藺溪鎮,既然回來,應該就待在學校裡。

 中午放學出來的學生們好奇地瞅著吉普車,一步幾回頭地跑遠了,林予抬頭看向三樓,在窗戶裡看見了賀冰。

 他問:“哥,能不能在這兒等我?”

 蕭澤靠著車門吸煙:“你記住來之前姥姥對你說過的話。”

 “我記得。”林予始終仰著頭,好像怕賀冰會逃跑似的。他邁出不算沉重的步子,呼吸和腳步的頻率趨同,進入舊樓的一瞬驀然攥緊了拳頭。

 一樓停著幾輛自行車,二樓放著缺胳膊少腿的桌椅,三樓還算乾淨,長廊上沒有垃圾,安安靜靜。他站在走廊盡頭,隔著數米對上賀冰的目光。

 賀冰在這幾天裡頭髮白了大半,臉上的傷還沒痊愈,整個人竭力站直,但毫無精神。

 林予緩步走近,隔著半米停下:“你留言就是想讓我來?你不怕?”

 賀冰那股子窩囊氣不見了,頹喪之中反而透著些無所謂,他轉身進入背後的教室,邊走邊說:“我還有什麽好怕的,我這輩子——”

 他頓了頓,等林予跟進去才說後半句:“我這輩子讓愛人怕,讓女人怕,讓傻子怕,要是有因果報應,也該輪到我怕了。”

 教室裡歪歪斜斜地擺著幾張桌子,桌面都是深深淺淺的劃痕,林予踩著滿是厚灰的地面深呼吸,仿佛吸入滿肺的塵埃。

 女人是指他的親生母親許如雲,傻子是指林獲,那愛人也就是另有其人。

 賀冰靠著一處桌角,就像那些年講課時一樣,只差拿一卷書。林予也不管髒汙了,直接坐在一張破椅子上,吱呀作響,搖搖晃晃。

 賀冰看著他,平靜又冷靜,全無之前面對他時的愧疚,開口也很平淡:“你沒什麽想問的麽?”

 “問什麽?問女人是誰,問傻子是誰,問他們怕什麽?”林予從兜裡掏出那張雜志內頁拍桌上,驚起一環飛塵,“女人是我親媽許如雲,你對她進行家暴,你打死了她!傻子是豆豆,你多次猥褻他,對他施加暴力,害他現在還待在醫院裡!”

 林予眼眶頓紅,全因怒意:“至於你的愛人,應該也沒少被你的拳腳傷害過吧?”

 賀冰目光發直,他沒想到林予會自己發現他家暴許如雲致死的事實,可是知道又能怎麽辦?他已經坐過牢了,難道再送進去坐一遍?

 他傷害林獲,可是當年或現在都拿不出證據,就算他自首認罪,撐死也是判上幾年。

 監獄對他來說並不陌生,高牆鐵窗,灰藍的衣褲,他出來時那滿腹墨水已經乾涸了,只剩下落後於社會的傻氣。然而他這余生還能做什麽呢?打掃衛生、看大門、端盤子……等到更老的時候又該怎麽辦?似乎還不如待在監獄裡。

 他抬起那雙渾濁的眼睛,望著林予因憤恨漲紅的面頰,不禁笑出來:“你長得真像你媽,圓溜溜的眼睛,瞳仁兒又黑又亮,生氣時也只會紅著臉瞪人。”

 林予咬著牙根兒:“你既然有愛的人,既然喜歡男人,為什麽要騙我媽?!騙了她還打她,你是個畜生!”

 賀冰全盤接受林予的咒罵:“你和蕭澤第一次出現在精神病院那天,我就看出來了,我就知道你們倆是一對。我一點都不驚訝,我覺得特別有意思。”

 “因為你遺傳自我。”

 哪怕十幾年都沒相認又怎麽樣,那麽多年見都沒見過又怎麽樣,血緣基因就滲透在彼此的骨子裡,是親父子,改都改不了。

 賀冰站直離開桌角,有些虛晃地走向林予,最後隔著桌面停下,俯視著林予說:“我像你這麽大的時候也有個喜歡的人,他小名叫豆豆,細長的眼睛,不怎麽愛說話。”

 林予微微發怔,盯著賀冰的眼睛沒有出聲。賀冰把手撐在桌面上,印了滿手的灰:“可是他沒信用,他說好和我一起來這兒支教,我們說好在這兒蓋一間小屋,過沒人認識我們的生活。可他反悔了,他聽家裡的話結婚了……”

 他聲音一直很輕,此刻提到舊事陡然拔高音量:“……結婚!他拋棄我去結婚!”

 後來賀冰憤怒出走,獨自申請支教,他心裡帶著一根尖刺,帶著一個堅硬的疙瘩。再後來他在這兒認識了許如雲,許如雲單純又喜歡他。

 “我娶了你媽,他不是結婚了嗎?我也會結!”賀冰傾身抓住林予的肩膀,手掌揚起的塵土彌漫在他們兩個之間,“可我結婚之後每天都不開心,我對著你媽渾身都不自在!她很開朗,很熱心,和我的豆豆一點都不像。”

 林予發著顫問:“所以你就打她?”

 賀冰皺起眉毛,神經質地高聲回答:“我讓她安靜一點兒!我讓她和豆豆像一點兒!”

 他因愛人的背叛而負氣結婚,把所有的不平不順都發泄在許如雲身上,把苦戀無果的憤懣和貧窮窘迫的憋屈通通以暴力發泄在許如雲的身上。

 “其實我也很後悔,我每次打完她都很後悔,她是無辜的。”賀冰的聲音再次輕下來,抓著林予雙肩的手也開始松勁兒,“我跟她道歉,一遍一遍求她原諒,她是我這輩子遇見的最善良的女人,心那麽軟,每次都肯原諒我,都以為我能改好。”

 直到最後一次,許如雲撐不住了,舊傷惡化又覆蓋新的,她在救護車上咽氣時才知道,這輩子就這樣狼狽又匆匆地走完了。

 賀冰落下兩滴淚來:“你真像她,兒子都像媽,你和她一樣善良,一樣心軟。”

 他吃準了林予會接受他,會原諒他,只是林予比他想象得更聰明,竟然發現了他撒謊,也發現了林獲的異常。

 林予拂開賀冰的雙手,猛地站起身甩給賀冰一耳光:“我媽不像,你找到像的了,連名字都一樣,你就禍害他、糟蹋他,他是個什麽都不懂的傻子……是我的大哥,是你親兒子那些年最在乎的人!”

 賀冰被打得偏著腦袋:“林獲那時候十七,小名叫豆豆,長得也像豆豆。我喜歡他,著了魔似的喜歡,我覺得那是老天爺在補償我。”

 從第一次把林獲鎖在辦公室開始,隱秘的欲望一發不可收拾,他把對曾經愛人的感情轉移到林獲身上,用威脅迫使林獲配合。

 “可他是個傻子,他那副傻樣子又難看又惡心,口水滴滴答答,翻著眼睛,抽搐的時候像個殘疾。”賀冰遺憾地講述,眼底卻漫上無盡的悲涼,“可他又幸好是個傻子,任我擺弄,說什麽都會聽,久了還會忘,他把我忘了。”

 當他出獄後在快餐店偶遇到林獲,以及後來又進精神病院做清潔工,他發覺林獲已經不記得他了,只是會害怕。他要是戴上口罩,再溫柔一些,林獲甚至把他當作另一個人。

 “我打完你媽會內疚,但我打完林獲會心疼。”賀冰繞過桌子來到林予面前,“我完全把他當成了豆豆的替代品,把情感寄托在他身上,那一年多在精神病院裡,我幫他摘山楂,陪他說話,他叫我賀大哥,衝我傻笑。”

 他注視著林予的眼睛:“我這輩子已經完了,他這輩子也完了,我們就那麽守著該多好。”

 他滿目責怪……甚至是恨意:“為什麽你偏偏要找來?”

 林予開始大口地喘息,怦怦狂跳的心臟隔著層薄膜撞擊著他的神經,他緊扣住桌沿,指甲都嵌在劃痕中:“所以……我帶走豆豆,你才找來?”

 賀冰笑出皺紋與滄桑:“是。”

 林予聽到了這輩子最殘忍的話。

 “你以為我認你是因為惦記你,以為是想攀著你養老嗎?以為我照顧豆豆是為了取得你的信任嗎?”賀冰腫起指印的半邊臉一笑就疼,可他笑得更舒展,“小予,你太自作多情了。我找去是為了林獲,在書店打雜也是為了林獲,我照顧他是目的,照顧你才是捎帶腳的。”

 林予耳中嗡嗡作響,賀冰卻仍對著他說道:“如果不認你,我遲早有離開的那一天,和你相認才能徹底留下守著豆豆。我從裡到外從頭至尾都不是為你。”

 “我愧對你媽,下輩子還她,我傷害了豆豆,拿後半生照顧他。而對於你,我看一眼都煩,生下來是皺巴巴的一團時就煩,這陣子朝夕相處的接觸更煩。”

 “你的存在就是提醒我有多失敗,我得不到所愛,和一個女人結婚生子。你生下來的時候小小的,像養不活,人販子都不收,我隻好便宜賣給了林木。”

 “誰知道你本事那麽大,生生克死他們夫妻倆,你可真晦氣。你不是好奇嗎?不是好奇當年出走時我為什麽不認你嗎?因為我早就當你死了。”

 “誰知道你偏偏又要找來!陰魂不散……你真是賤,抱養的便宜兒子,給人家當牛做馬還不夠,被趕出家門還惦記著送錢,還要照顧林獲後半生!”

 賀冰眼中亮如白熾,燃著十足的恨意:“卻沒想到你命好,遇見一個蕭澤,沒人阻撓沒人背叛,讓我這個親生父親都忍不住嫉妒。”

 林予再不敢看著賀冰,垂下目光卻不知道看哪裡,他兀自後退,背包都掉在地上。自顧自搖搖頭,想否定對方說的話,可是字字句句都楔進了他腦中,楔進他的心臟,豁開一個大口子。

 賀冰愛而不得選擇結婚,許如雲都只是他發泄工具,何況他這個礙眼的孩子。

 林予之前說過,他不甘心。

 他不相信自己的前半生那麽難堪。

 可事實現在擺給他看,比想象中還要難堪百倍千倍。

 賀冰輕笑道:“小予,你唯一的價值就是在林家照顧林獲,讓我認識他,抓著他的軟肋。除此之外,我不想和你有任何瓜葛。”

 林予抬眸哭出來,難以置信與憤怒恨意交纏勒緊,使他透不過氣,像那次墮入大海中,氧氣不斷抽離,只剩下瀕死的掙扎。他捂住頭彎下腰,用盡全力哭嚎起來。

 背包就在腳邊,夾層的瑞士軍刀摔出一角刀鞘。

 “——賀冰,你殺了我媽媽!”

 他從背包夾層裡抽出那把軍刀,鋒利的刀刃閃著光,他抬腳將賀冰踹倒在地,撲上去掐住賀冰的脖子,另一隻手緊攥著軍刀舉起!

 賀冰渙散地看著他:“我既然留言叫你來,就準備好坦白,準備好任何結果了。”

 林予高聲尖叫:“你侵犯豆豆!你是他的噩夢!”

 賀冰被扼住喉嚨難以發聲:“反正活著……也不能照顧豆豆了,那就早點死……去向、向你媽贖罪。”

 林予紅著眼:“我要殺了你!我殺了你!”

 賀冰毫無掙扎,張裂開的眼角蔓延著血絲,眼淚流進灰白的頭髮裡。這時教室門被一腳踹開,蕭澤抽完了幾支煙,已經等不及才奔上來看,他從門口衝進來,吼道:“小予!把刀放下!”

 林予痛苦地哀鳴:“我要殺了他!我要他的命!”

 蕭澤的心臟劇烈跳動著:“你還記不記得姥姥說過的話?!豆豆怎麽辦?我怎麽辦!”

 林予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他望著蕭澤終於踏進崩潰的境地:“我要殺了他……”蕭澤奔來抓住他的手腕,五指一松把軍刀掉在了地上。

 賀冰滿臉都是林予的熱淚,身上驀地一輕,他怔忪著看林予被蕭澤拎起。

 林予居高臨下地看著他,涕淚滿臉道不盡心酸苦楚,掙扎過後壓抑著無邊的恨意說:“我總有一天會殺了你。”

 為許如雲,為林獲。

 蕭澤伸手接他,握住他的手將他抱住,他被攙扶著走出教室。寂靜長廊透著豔陽春光,林予回頭看了一眼,看盡了他這無比難堪的小半生。

 被生父厭惡拋棄,作為兄弟的依靠而被養大,背著克死養父母的罵名少年出走,顛沛流離,轉遍地球儀卻尋不到一個家。

 他癔症著呢喃:“未曾生我誰是我,生我之時我是誰。”

 幸好他遇到蕭澤,才不算空來人間走一回。

 蕭澤摟著林予走出破舊的教學樓,抬頭陽光正好,沒有一絲陰霾,要走到車門前時,余光瞥見有身影飛下。

 “小予!”他把林予猛拽進懷裡摁住,壓著林予的腦袋在自己肩頭。

 嘭的一聲!

 血腥味兒彌漫,林予滿目茫然地回頭,看見賀冰墜落在台階下,瞪著眼睛,抽搐不停,後腦摔在台階上濺出大片鮮血,手腕的動脈被割裂,也在源源不斷地補充著他身下的血泊。

 從相認到眼下這分秒,真相刻在烙鐵上,杵進燃燒正旺的炭盆裡燒紅,灰燼伴著火光,揚起的粉末都能灼一塊皮肉。帶著尖角,閃著火星兒,那烙鐵單刀直入貼住林予心頭最脆弱的地方。噗滋作響,皮開肉綻,尖兒扎進心裡,火黏住肌理,拔下抽出把那顆心糟踐得稀巴爛,留個燒糊的血窟窿,冒著彤彤的煙,鑽進蕩蕩的風。

 賀冰死了。

 結痂落疤也許在未來的某年某月,反反覆複終會有覺不出疼的那一天,可那疼的滋味兒永遠都忘不了。

 林予怔在原地,巨大的傷害過後形如一個癡兒,他把所有的勇敢都給了林獲,把所有的恨意都給了賀冰。

 不剩勇敢,恨意消弭。

 此後是不是可以僅帶一身喜歡,與蕭澤紅塵作伴。

 蕭澤對他耳語:“走時摘一束小花,我們開始新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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