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裡只有藥液滴答的聲音, 後來孟老太打開電視, 又多了點電影的動靜,不過很小。林獲昨天醒來沒見到林予, 不吃不喝, 也沒力氣鬧, 不像個傻子,倒像個植物人了。
孟老太叫醫生開營養液給林獲輸上, 起碼保證住身體所需, 她半躺在家屬用的小床上,隔著窄窄的過道朝林獲打招呼。
林獲盯著輸液瓶子, 慢慢地笑了。
孟老太跟著樂:“傻孩子, 你高興什麽呢?”
“水, 有水。”林獲不眨眼睛,鼓起臉呼出口氣,“我已經死了,變成紅鯉魚了。”
他說完終於挪開目光, 環顧四周, 看浴室門口, 看牆角房頂,他有些著急,怎麽找不到小予?遍尋未果看到窗外的茫茫黑夜,他放了心,小予肯定正在睡覺,貓晚上都困。
孟老太從床上下來, 披著大圍巾坐到椅子上,無情戳穿:“豆豆,你沒死,你要是紅鯉魚那這是哪兒?東海龍宮?”
林獲吊著眼梢,脖子上的青筋都突出來:“我死了!我是紅鯉魚!”
孟老太倒一杯熱水,自己喝一口嘗溫度,然後杯沿轉半圈,哄孩子一般:“來,紅鯉魚,喝點水吧,魚沒有水多難受。”
林獲這些天都是被林予用吸管把水渡到嘴裡,或者用小杓子一點點喂,這會兒自然是原封不動地瞪著眼,隻把嘴張開一條小縫。
“哎呦。”孟老太湊近一點,“別人家紅鯉魚都會鯉魚打挺,你不會啊?”
林獲聽不明白,隻覺得世上只有林予好,於是眼圈一紅鼻子一抽,水也不喝了,嗚嗚地哭起來。孟老太抬眸瞅一眼輸液瓶子,伸手按鈴叫來護士,拔針喂水也都交給護士做。
林獲日日昏睡,躺得久了渾身酸軟,被護士擺置的時候立刻驚慌起來:“不打針!我不打針……我死了,死了不打針!”
護士和孟老太一起哄他,讓他半坐起靠著枕頭,捋他的頭髮和皺巴巴的衣袖。他漸漸安靜下來,喝完水被塞了個酸溜溜的山楂丸,他等護士離開之後馬上吐出來,兩手捧著,盯著那顆沾了唾液的山楂丸。
孟老太問:“豆豆,怎麽不吃?”
林獲伸出舌尖舔一口,他是想吃的,但舍不得:“我等小予來了一起吃。”
孟老太心酸難抑,二話沒說找護士多要了幾顆,林獲見狀高興起來,又重新把自己那顆塞嘴裡,咕噥著用舌頭舔食,咂摸了半拉鍾頭才吃完。
他吃完把袋子裡其余幾顆全壓枕頭下面,就像當初在精神病院裡保存青山楂一樣。他躺好看著孟老太,終於想起來詢問:“奶奶,你是誰啊?”
孟老太也回到小床上去:“我是你姥姥。”
“呀……”林獲翻個身,他早就不記得董小月長什麽樣子了,連林木夫妻,也就是他爸媽的模樣都忘得一乾二淨,“姥姥,爸爸媽媽呢?”
孟老太答:“爸爸媽媽去世好多年了。”
林獲琢磨了半天,去世就是死,他弄明白之後理所當然地說:“你也死了呀,我也死了,姥姥,我成紅鯉魚了。”
孟老太被林獲繞得頭暈,有點亂套,合著是把她當成小月姐了。哭笑不得,卻又解釋不清,她準備給林予打個電話,讓林予親自跟林獲溝通。
更重要的是,她不放心林予和蕭澤的情況。
電話很快接通,是蕭澤接的:“姥姥?你那兒怎麽樣?”
“都挺好的,豆豆也沒鬧。”孟老太下床坐到林獲的旁邊,“小予呢,讓他們哥倆說說話。”
林予正在洗手間刷牙漱口,已經是今晚第四次刷,漱口時泡沫裡摻著牙齦出的血。他努力克制不去想白天發生的事,可是越克制越瘋狂,一遍遍想起賀冰說的話,想起過去許如雲和林獲受的罪,又想起台階前的那片血泊。
他止不住嘔吐,掏空胃部只剩一灘酸水,喉嚨火辣辣的像被刮了幾刀。
但握住手機那一刻他平靜了,心揣回肚子裡,稀巴爛還是正愈合,都暫時上了一管強效止痛劑。他忍著劇痛吞咽開嗓,輕輕問:“豆豆,困不困?”
林獲也捧著手機,像捧著易碎品那麽小心:“小予,我、我先死了。”
林予已經受盡刺激,聞言嚇得打了個擺子,他連坐都坐不住,起身在房間裡來回踱步:“豆豆,你不會死的,我明天就回去,你一定等著我。”
“我等你。”對於長句,林獲隻抓取最後部分,“我記得,橘色是陶淵明那個色,我能把你認出來。”
林予一怔,總算明白了林獲的意思,他頹然跌在床上,因為驚嚇而哽咽起來:“豆豆,你沒有死,我也沒有死,等你出院了我們還要一起去上課,我犯困的時候你得負責捅我。”
電話那邊沒聲了,林予便一直重複這句。林獲張著嘴巴,孟老太幫他擦去嘴角流下的口水,他癔症好半天,喃喃地說:“我還活著啊……可是我害怕,我想死了。”
林予再也支撐不住,漫天的黑色回憶朝他湧來,鋼針鐵網鋪天蓋地,他翻身埋首在床被中慟哭,一聲聲顫著肩膀,胸腔深處攪起呼嘯的哀鳴。
蕭澤看在眼中跟著心臟抽疼,壓在林予背上將對方完全籠罩住。他拿過手機說了再見,掛斷後在歸靜的屋子裡抱緊林予,親吻發心,勒緊胸口,安慰的話實在蒼白,不說也罷,就這麽陪著發泄,等著這場夢魘結束。
林予筋疲力盡的那一刻止住哭聲,被單濕了一片,嘴巴壓過的手臂上還落下一塊血跡。他成了喪失一切的木偶,被蕭澤拎起抱在懷中擦拭安撫,靠著對方的肩膀只剩下抽搐。
“忽悠蛋,不要再哭了。”蕭澤用紙巾輕輕擦林予的嘴唇,把溫水喂進去,撫著脖頸幫助林予吞咽,“嗓子破了,牙齦流著血,今天不許再哭,要哭等明天再哭。”
林予整個上身不停抽搐,含著一小口熱血呢喃:“我想忘掉,我什麽時候才能忘掉。”
許如雲的死,林獲受的侵犯,他被厭惡至極的那段生命,他什麽時候才能忘得一乾二淨。藺溪鎮上青色的麥子一茬接著一茬生長,山林裡的螢火蟲來來去去也不曾徹底飛盡,他的記憶不要這樣,他想一夜過去就完全踏出噩夢。
蕭澤將棉棒探進林予口中擦血,斷續著用掉了多半包,他放棄了,摟緊林予吻下去,緊到對方無法再動彈。口腔彌漫著熱血的腥甜氣,他的舌尖被林予顫抖的牙關磕絆,吮吸之間將林予微弱的抽氣聲變成了喘息。
林予緊閉著雙眼,拋空一切沉淪在蕭澤的親吻中,周遭溫暖,強有力的心跳感染著他,他由破碎變得完整,腦海中閃現出天光大亮的一幅畫面。
那是公園外面,他支著桌椅擺攤,帶著墨鏡仰著頭,老頭老太太們恭敬地喊他“林老師”。
人群外有個混不吝說他非法傳教,他定睛一看是蕭澤,沒想到那一眼定下了這輩子的後半程。
他認親、爬房頂、把蕭澤看光,蕭澤給他起外號,給他攤兩個雞蛋的大煎餅,站在台階上牽他的手,砸給他一本厚重的盲文書。
那時是夏天,滿樹的蟬鳴都不及他心跳的動靜響。
他幻想過太多太多,比如給富豪算命發大財,五大靈力一一參悟帶著林獲得道飛仙,又或者是兼濟天下看誰倒霉就對人家一幫一。可他從沒幻想過會遇見一個蕭澤,感受一件又一件好到不真實的小事兒,沒完沒了,做夢似的。
沒經歷過,哪幻想得到。
一旦經歷,他就著魔了。
腦中的回憶畫面罩在柔光下,回憶是蕭澤給的,柔光是蕭澤的溫柔做的,他獻出唇舌,捧上一顆淋漓真心,過電影般告別痛苦麻木,不著邊際的暗黑噩夢就埋葬在藺山腳下吧,他的媽媽變成一朵雲,他的豆豆漸漸遺忘過去,他的愛人摟著他、吻著他,給他無邊的力量,帶著融融春光許他一次新生。
林予睜開眼睛,輕而淡的目光努力凝聚一點笑意,照亮了臉上的淚斑。蕭澤看著他,也笑。
不發一言,不需一言。
他們在黑夜裡睡下,就著此後無限好的光陰。
清晨退房,吉普車從街這邊開到街對面,掐頭去尾正好隔著便道擋住快餐店的門。林予率先下車進去點單,蕭澤熄火拔鑰匙,進門之前在旁邊買了包煙。
早點隻供應包子油條小米粥,還是靠牆的座位,他們倆面對面安安生生地吃,林予翹著蘭花指捏一根油條,不緊不慢地往嘴裡送,蕭澤瞟他一眼,十分嫌棄:“甭學蕭堯那套。”
林予聞言就改,手指一收攥了滿掌油,喝粥時都險些端不起碗。快要吃完時,店門口傳來一嗓子不高興的話:“誰把車擋人家店門口顯擺啊,這麽闊氣消費滿兩百塊錢了嗎?”
老頭髮著牢騷進來,店裡就倆人,一看就知道是車主。背對著的男人身形高大,不太好惹,老頭有些嫌自己嘴快,不料男人後面探出個腦袋,露出一張水靈靈又熟悉的臉。
林予擱下筷子:“師父,消費滿兩百就撐死了。”
老頭上回就滿腹遺憾,今日再逮著人異常激動,趟著步子行到桌旁戳林予的腦門兒,說:“你這孩子回來又不言語,是不是當我入土了?”
林予舉著那隻油爪子:“我們是來辦事兒的,吃完就走了。”
“走什麽走,上家裡歇會兒,陪我說說話。”老頭從兜裡掏出洗淨疊好的帕子,抓住林予的手腕給乖徒弟擦,他還沒忘上次的事兒,“對了,找著傻小子沒有?”
從上回分別到這段時間的件件煩心事兒,再加上他們這次來的目的,三言兩語且說不明白,老頭拎了一屜包子,推上林予和蕭澤就回了家。
單元樓就在快餐店後面,臨街能聽見汽車鳴笛,不大的客廳一下子多了倆人,顯得有點擁擠。蕭澤在沙發上落座,林予去洗手,順便參觀了一下房間。見臥室牆上掛著一大幅刺繡,繡著他師父的大名——祥坤。
他回到客廳找事兒:“師父,怎麽不繡你的原名杜小六?”
“嘿,你又招罵是不是?”老頭正襟危坐,虛虛蓋著啤酒肚,使勁拿捏出一點仙風道骨,“祥坤是一位高人賜給我的名兒,杜小六是我沒念過書的老父隨便起的,那哪能一樣。”
閑聊片刻,蕭澤將上次尋找林獲的結果和此次前來的因由簡單講述,自然也漏不掉這期間發生的事兒,更囊括了多年前的不堪回憶。他不舍得讓林予親自描述,死都不能讓林予再經受一次噩夢,講到最後把林予的拳頭包裹進掌心,加上一句:都過去了。
老頭怔忪出神,似是難以置信,半晌後眨眨松弛的眼皮,禁不住掉下兩行濁淚。“不說那些了,不說了。”他拿帕子擦臉,不料擦了一臉明油,才想起來給林予擦過手的。
林予攥緊的拳頭驀地松開,被老頭的滑稽相逗笑。
他心裡惦記著豆豆,不打算久留,喝完杯子中的熱水便作勢告辭。老頭長歎一聲,他估計林予這輩子都不會再來這方地界,關心地問:“乖徒弟,以後有什麽打算?”
林予回答:“我在念書,準備上學,然後參加工作。”
和普通人的人生一樣,可是對他來說已經太過難得。老頭點點頭,可惜道:“真的沒法算命了,你那麽靈,師父想想就心疼。”
林予嘴笨地安慰:“師父,別心疼我了,反正我的真本事也不是你教的。”
老頭一聽格外冤枉,吸緊肚子吹噓道:“是我把你點透的,你那時候可憐兮兮地找我哭求,非讓我算你是不是喪門星,我拿了仨饃饃哄你,你這個沒良心的。”
他說罷又是一聲歎息:“高人真是料事如神,要不是她幾十年前指點我,我那時候可能根本不搭理你。”
林予問:“到底是什麽高人?”
老頭說:“高人算命百發百中,絕無錯漏,我琢磨這些陰陽五行就是受了高人的指點。高人早在幾十年前就囑咐我,將來有個孤苦伶仃的孩子找上門,讓我幫一幫,給自己行善積德。”
林予激動地抓蕭澤手臂,急切地問:“師父,高人在哪兒啊?”
“那我就不知道了。”老頭眯眼細想,“高人是位大姐,當年來藺溪鎮插隊……好像就住在你姥姥家。”
蕭澤和林予目光相對,一時間驚訝得沒說話。蕭澤率先反應,問:“大爺,那位大姐不會是姓孟吧?”
老頭一拍大腿:“沒錯!姓孟!”
他們終於離開了藺溪鎮,把仇和恨拋下,本該一身輕地走了,不過臨走又揣上滿腹疑問。蕭澤知道自己姥姥不太靠譜,但沒想到隱藏得那麽深,可是也弄不清所謂的“指點”是真是假。
林予端坐在副駕上,捧著自己的臉蛋兒,指縫間透出陣陣緋紅,他快要壓抑不住心底的激動:“哥,你說姥姥會不會是隱藏的大神仙啊……”
蕭澤心煩地猛踩油門:“她要是你姥姥,可能是神棍,但他是我姥姥。”
“你姥姥就是我姥姥。”林予緊張地搓搓臉,“姥姥會不會幫我恢復靈力啊,再指導我一下,我是不是還能更上一層樓啊……哎呀。”
蕭澤伸手揉了把林予的頭髮:“忽悠蛋,從小到大我就沒聽老太太表達過對算命感興趣,她喜歡跳舞泡吧玩骰子,永遠都在趕時髦。”
林予反駁:“那我師父的話怎麽解釋?”
蕭澤生噎一口,隻得加速奔向歸程。
在路上時林予思緒紛雜,他完全是病急亂投醫的類型,有什麽能分散注意力的事兒便死命抓住,每一刻的記憶刷新覆蓋,這樣將舊的徹底遺忘。
當吉普車下高速、進市區,接著駛進醫院大門口,他就什麽都顧不上想了,滿腦子都惦記著林獲。前一晚的通話讓他揪心,但能從氣息上感受到林獲的身體有所好轉,他喜憂參半,下車後一路跑進了病房。
病房裡毫無聲響,拉著窗簾還有點昏暗,他輕輕走到床邊,看清了林獲安詳的睡臉。林獲永遠不會知道這兩天發生了什麽,不知道那些年痛苦背後的原因又是什麽,他已經開始忘記,心底的陰翳每天打一束光,日積月累,總有一天會亮堂堂的。
林予倦極,趴在床邊蹭著林獲的手背,跟著一道睡了。
蕭澤在門外放下心來,送孟老太回家後洗漱一番,直接被院長叫回了單位,誰也沒顧上向老太太求證陳年舊事。
林獲午後醒來,手邊是一顆毛茸茸的腦袋,發絲帶著靜電吸附在自己的手背上。
嘴巴難以張開,嘴唇似乎都黏在了一起,他動彈手指摸林予的頭髮,層層深入摸到林予的頭皮,越摸越覺得不對勁,嚇得他睜大了眼睛。
林予迷迷糊糊地夢見了解玉成,夢見解玉成又抓他的頭髮,把指甲嵌在他後腦的傷口裡,伴著一身冷汗激靈醒來,但後腦被摳抓的感覺反而更加明顯。
他抬起頭:“豆兒,你醒了!”
林獲驚恐地看著他,手下狠狠用力一摳,林予捂著頭慘叫,一蹦二尺高!林獲支棱著手指掙扎坐起,口乾舌燥地說:“小予,有蟲子,我幫你。”
林予放下手一瞧,指尖沾著點血,頭皮被摳破了,他趕緊倒水喂林獲喝下去,解釋說:“不是蟲子,是疤,你再摸摸。”
他抓著林獲的手摸後腦杓:“摸到了嗎?嘶!輕輕地……”
林獲靠著枕頭,染黑的頭髮在這幾天裡又滋生出幾根灰白色的,他被林予的腦袋吸引著注意力,半晌才回魂:“小予,你回來啦……”
“嗯,你想不想我?”林予鼻子發酸,“過兩天你就能出院了,咱們回家。”
林獲開心,但又迷茫:“你怎沒變成貓啊?”
林予交握對方的手指:“我沒有死啊,你也沒變成紅鯉魚,咱們都好好活著呢。豆豆,以後的生活有我,有哥哥,有姥姥,不著急做紅鯉魚。”
林獲懵懂地點頭,他覺得少了一個人,但已經記不清少了誰。
病房門推開,蕭澤端著一個紙箱進來,見林獲醒著便停下步子沒有立刻靠近。林予抱住林獲,引導著說:“豆豆,哥哥不會打我,只會對我好,你明白嗎?”
蕭澤看到林獲點頭,才邁出步子走到床邊,他滑動小桌擺上紙箱,側身往床沿上一坐,也不說什麽。那倆人沒動靜,他抬頭一瞧,林予附在林獲耳邊正嘀咕小話。
林予說完抿著嘴,低眉順眼的,很乖。
這時林獲揪著被子喊他:“哥。”之前還是小澤,眼下又變了稱呼,林獲怯怯地看著他,“對不起。”
蕭澤平淡地問:“為什麽道歉?”
林獲說:“拿牙刷扎你了。”
蕭澤強忍著笑,把紙箱打開,從裡面捧出一個圓形小魚缸,裡面還遊著一條小紅鯉魚,他在路上買的。林獲驚奇地爬起來:“是我小時候,是我下輩子!”
林予更驚奇:“豆兒,你還知道下輩子?”
“你講過啊。”林獲抱著魚缸不撒手,喜歡得很。
蕭澤看情況不錯,將林予拽進懷裡抱著,正對著林獲黏糊,問:“他做魚,你做貓,我做什麽?”
林予臉上發熱:“都行,你做什麽都行。”
他背靠著蕭澤,一根一根捋蕭澤修長的手指,鄭重又溫柔地說:“哥,這輩子能遇上,下輩子也能,我到時候抖著一身橘色的毛躥向你,你抱我。”
蕭澤抱緊他,嗅他的頭髮。林獲瞪著他倆:“……幹啥呢?”
蕭澤抬眸放光:“不幹啥,就是想抱著。”
林予抿住嘴不好意思地笑,難為情裡透著幸福。林獲自然感受得到,眼珠都不轉,兩隻手互相抓撓,充滿了好奇。
“小予。”蕭澤低聲叫了一句,待林予偏頭便俯首吻在林予的臉上,同時再次抬起眼眸瞥向林獲,見林獲張著嘴巴漏出了口水。
“你們幹啥啊……”林獲聲音不大,帶著點慌亂,“小予你美啥呢……”
林予明白了蕭澤的意思,搓搓臉轉身圈住蕭澤的脖子,閉眼和蕭澤接吻,唇瓣碾磨發出聲響,摻雜著輕喘和衣物摩擦聲。
林獲眼睛發直,緊貼著枕頭渾身僵硬,他隱約想起也被如此對待過,但記不清是什麽情況,也想不起對方是誰。他能感覺到蕭澤和林予的心情,或者說方圓幾米都彌漫著那倆人的濃情蜜意,他的恐慌在這份甜蜜中冷卻,取而代之的是悸動。
他有了前所未有的感受,他覺得這種行為原來並不可怕。
他笑起來,對於親吻漸漸脫敏。
林予臉已紅透,脖子耳根都遭了殃,與蕭澤分開時不敢抬眼,直接往蕭澤的胸膛上一撞,悶著腦袋做起鵪鶉。蕭澤倒是一派正大光明,仿佛幹了什麽光榮好事,他回給林獲一個笑容,故意道:“小予真沒出息,是不是?”
林獲憨笨地點頭:“他從小就這樣!”
出院那天全家都回了博士樓,林獲身體還有些弱,他們就在家裡張羅一桌團圓飯。孟老太洗手作羹湯,挽著頭髮,耳朵上戴著副不對稱的玉耳環。
蕭澤打著蛋液:“姥姥,你這耳環怎麽有點眼熟?”
孟老太美滋滋地說:“碎了的玉連環改的,我請師傅加了白金包邊。”
春秋時期的玉連環,逛個假貨率百分之九十九的古玩市場一次到手,蕭澤之前壓著沒問,現在得問問:“老太太,你認識祥坤麽?”
“誰?”孟老太停下菜刀,“祥坤?這名兒聽著跟大內總管似的。”
老太太納悶兒的神情太自然太逼真,蕭澤見過那麽多人也攢了點眼力見,於是說:“原名杜小六,藺溪鎮上的,是小予的師父。”
孟老太莫名其妙地看他:“小予師父我哪兒見過,還倆名。”
蕭澤擱下碗:“可他說‘祥坤’這名字是你起的,說幾十年前你給他算命,還說會有個孤苦伶仃的孩子找他,讓他幫一幫。”
孟老太一愣,但也就愣了兩秒,扭臉衝著砂鍋叫喚起來:“我的冬瓜湯都溢了,還聊什麽封建迷信哪……”
蕭澤為了吃頓大餐沒再逼問,但出屋就告訴了林予,倆人裝著疑惑胡吃海塞,等吃完一擦嘴便左右夾擊,拉著孟老太的胳膊作勢問個究竟。
孟老太摸摸玉耳環:“小予,豆豆是不是累了?”
林予的一大軟肋被戳中,登時撒開手去找林獲,他把林獲從沙發上抱到輪椅上,喂了片維生素和山楂糕。林獲體力不支,也到了午睡時間,歪著脖子沉沉睡去。
他把林獲推進房間安置,折騰完瞥見了梳妝台上的匣子,裡面的首飾琳琅滿目,但最大那格放著個小本子。
林予想看,但不敢亂動,正猶豫時蕭澤進來了。蕭澤是親外孫,二話沒說拿起來,攬著他一起打開,頭抵著頭,肩挨著肩。
“蕭澤,將相之命,天妒英才,止於三十有五。”林予頓時驚出一身冷汗,急切地往下念道,“但遇命中所愛,逢凶化吉,歲歲無憂也。”
他喃喃地說:“是指我嗎?”
蕭澤翻過一頁:“林予,向善之心不滅,歷劫度難,孤苦不堪。”他忍不住停下看林予一眼,像是要確定林予此刻安好,而後繼續讀,“得續前緣,天機不可留,攜手換長安。”
日期落款,是二十九年前的除夕夜,蕭澤出生那天。
巨大的疑惑襲來,蕭澤和林予甚至有些驚駭,他們拿著本子返回客廳,同時放慢腳步。孟老太安然坐在沙發上喝茶,渾身鍍著層陽台傾瀉進來的亮光,時髦勁兒消失不見,只剩慈眉善目的笑臉。
林予不禁出聲:“姥姥……”
孟老太盯著杯盞中的茶湯:“這玉連環我從春秋帶到現在,外孫子都能站滿長城了。”
這句話怎麽那麽熟悉?林予撲過去,半包圍著孟老太端詳,他通過一張手一張臉能算出千人千面,能看見鬼魂亡靈,能做風水通心術,能識骨辨人……他那時常吹噓自己是小神仙,騙蕭澤說自己活了三百年,雖然那些是玩笑話,可也無法肯定世上就不存在神仙。
“姥姥,”他緊張得喉結滾動,就像看見偶像,“我、我能摸一下您嗎?”
孟老太差點把茶灑了:“摸什麽摸,玉連環斷了,我現在就是一普通老太太,也會累,也會生病,過些年也會死。”
蕭澤恍然發覺記憶中孟老太似乎一直都那麽精神,從沒鬧過什麽病痛,他走近蹲在另一邊,遞上本子問:“姥姥,這些都是什麽意思?”
孟老太接過,一字一頓:“前——世——今——生。”
蕭澤和林予徹夜未眠,相擁在沙發上消化令人震撼的真相,清晨起了層濃霧,他們在昏暗的光線中回神,同時動了動酸麻的身體。
四目相對,恍然間又一同笑起來。
蕭澤問:“去跑步麽?”
林予點點頭:“你別落下我。”
他們出門晨跑,蕭澤說到做到,壓著步子與林予並排,偶爾轉頭看一眼,白色的晨霧彌漫在他們之間,看得不太真切。
跑著跑著到了公園外,他們遇見的地方。
林予似乎看見了擺攤兒的自己,也看見了不耐煩的蕭澤,一路跑遠,又看見了衣袂翩翩的自己,和策馬執劍的蕭澤。
他們同騎一匹馬,走馬看花。
“來世誰也不記得誰,你能找到我嗎?”
“找不到的話我就立誓活不過三十五歲,早早入了輪回,再尋你一遭。”
“那願我窺見天機普渡天下人,用半生劫難換與你攜手。”
蕭澤拉緊韁繩:“你別連著我一塊兒渡了。”
林予聽見自己的笑聲:“那我唯獨拿你沒辦法,就能認出你了。”
馬尾輕搖,攪亂了漫天大霧,蕭澤和林予漸遠,話語卻好像仍在耳畔回蕩。人死了都要上奈何橋,那他們就以玉連環為信物,交托給煮湯的孟婆,助他們來世早早相見。
是真是假又或是玩笑荒唐,其實都未肯定,世間的事兒本就真真假假,看似悲慘實則自在解脫,看似情深其實偏執危險,看似癡狂卻道眾人蒙昧,看似無解也許是唯一的安排。
來時一身髒汙,看遍千山後難得隻留下真心,蕭澤伸出手來,林予放上手去,十指扣緊奔向前路,濃霧撥開得見天光。
人間有什麽,黑與白,與看不真切的灰,人與鬼,與道不明白的貪恨癡嗔。
唯有愛,是最簡單不過的。
蕭澤驟然加速,惹得林予一聲驚呼,笑罵著,兩手愈牽愈緊,別了身後斑駁舊痕,踏向一片自在光陰。
春光萬丈,紅塵萬丈。
霧裡看人,風裡飛奔。
作者有話要說:正文就此完結,其實一開始構思的結局要慘烈許多,前世今生這裡還長篇大論解釋了一番,後來不停刪改,覺得還是留一層霧吧,可以這樣猜測,可以那樣幻想,畢竟這五個故事、每個故事涉及到的人,都不是一眼就能論斷的。《紅拂夜奔》立春,《看上去很美》葉海輪,《我欲因之夢吳越》向洧雲,《花冠病毒》解玉成,林予一單元解鎖一個技能,但到最後技能全部失去變成一個普通人,恰恰最後一個單元《寄居者》是指他自己,大概想說一百種靈力都敵不過人心的力量。這是我目前最長的一篇文,寫了將近三個月,現在剛睡醒,寫後記有點胡言亂語,那總結一下就結束吧!就六個字——向善之心不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