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予的家鄉是一個叫藺溪的小鎮, 鎮上大概有一兩個村子, 都叫藺溪村。那地方山水環繞,位置不算南也不算北, 沒什麽盛產的瓜果蔬菜, 也沒什麽雄心壯志謀發展的村民。
吉普車出發前裡裡外外清潔了一番, 車頭都像打了蠟,光明鋥亮。林予帶著行李箱, 箱子裡全是好吃的和新衣服, 他自己倒穿得十分樸素,完全看不出來衣錦還鄉。
“我本來就是個窮算命的, 還衣錦還鄉呢, 我慘一點沒準兒還能讓小叔同情同情。”他一路上沒有閑著, 把各科學習資料都看了一遍,看到眼睛酸澀才停下休息片刻。
蕭澤上身隻穿著件黑襯衫,手腕簡單地戴著一隻手表,問:“你小叔挺凶?”
林予回答:“他是爸爸唯一的兄弟, 爸爸媽媽死了, 媽媽娘家也沒人, 他是最近的親戚,可是村子裡大家都不富裕,豆豆又不能乾活兒賺錢,等於純粹多養一個閑人,他當然不高興嘛。”
蕭澤又問:“你幾年沒回去過了?”
車廂內安靜了片刻,不確定林予是不是忘了, 反正他沉默了一會兒,而後懨懨地說:“我剛出來那幾年,每年回去好幾次,後來就成春節才回去,再後來要提前打電話,得到小叔批準之後再回去。”
他臉一垮,哭似的:“他都四年沒批準了!他說豆豆已經不記得我是哪家的野種了!我偷偷回去……可是鎮上蓋小樓房了,我他媽還沒辦法爬窗戶!”
“……”蕭澤前面聽得義憤填膺,恨不得到達之後先給忽悠蛋報仇,結果聽到最後一句有點想樂,故意道,“那咱們這次去,他又不讓見怎麽辦?”
林予難以置信地問:“你不能恐嚇他嗎?!你那麽厲害!”
蕭澤怕這人情緒過於激動,急忙點頭應下,不料這話題遠遠沒有結束,林予光抱怨那位小叔就嘚啵了倆服務站的距離。
林予以前單打獨鬥,太菜,而且豆豆還在對方手上做“人質”,所以他只能任其差遣,還不能有所不滿。曾經因為實在惦記豆豆,林森又不讓他回去,他便一股腦攢了四萬塊錢,那是他最瘦的半年時間,每天就啃一個饅頭,他拿這四萬塊錢做籌碼,試圖求林森讓他見豆豆。
蕭澤問:“見了?”
林予答:“沒有,他說錢愛給不給,不給這錢大不了豆豆少喝點藥,少吃頓飯,隨我的便。”
“然後呢?你就沒給,逼他?”
“我哪敢啊!我立刻把錢匯了,萬一真不給豆豆吃飯喝藥怎麽辦?”林予愁眉緊鎖,倚著車窗放低聲音,“我知道那些錢他肯定會克扣,可能只有十分之一是給豆豆花,可我要是不給,豆豆連那十分之一都沒有了。”
這回輪到蕭澤沉默,大概五分鍾過去,蕭澤沉默結束,說了句更讓人憂愁的:“忽悠蛋,豆豆生下來是個傻子,屬於有缺陷的人,一般有先天缺陷的人,壽命會比正常人短一些。”
林予被一把攥緊了神經,整個人都繃起來,他直挺挺地坐在位子上,不知道要如何回應蕭澤這句話。其實蕭澤說的話他早就明白,但明白是一回事,能面對是另一回事。
他憋了很久,僵硬的身體一寸寸軟化,仿佛一層無形的外殼剝落:“豆豆比我大十歲,今年已經二十八了,如果讓我好好照顧他,他會活得久一些的。”
那就有了新的問題,蕭澤說:“你想自己照顧他,而林森要靠豆豆來找你拿錢,所以過了他那關就好。”
林森接養豆豆本就是自認倒霉,或者說他圖的是林木一家的幾間房子,為了那幾間房和幾畝地才接下豆豆的監護權。至於林予,豆豆好歹是親生的,而林予是抱養的,所以林森幾乎是立刻把林予趕出家門,更不會照顧林予。
可這些年林森嘗到了甜頭,他沒想到林予會為了豆豆一直出錢,所以當林予幾年前提出將豆豆接走時,他拋出了條件,要林予出三十萬。
林予當時才十四五歲,自己還睡公園呢,三十萬對他來說簡直是天文數字,所以他隻好作罷。可是他一有錢就匯給對方,基本攢不下任何積蓄,湊夠三十萬接豆豆也就變得遙遙無期。
“本來向大哥給我的金條換成錢夠三十萬了,可是我聯系過小叔,他又改主意了。”林予已經平靜下來,只剩下無奈,“這大概就是電視劇裡的壞親戚吧。”
蕭澤每次憤怒值上升到一半都要被逗笑,伸手掐了掐林予的臉蛋兒:“你一直在長大,賺的錢越來越多,給你小叔的錢也就越來越多,一次性三十萬不劃算了。”
後半程陽光太好,林予被曬得犯困,一覺睡到了藺溪鎮,醒來時剛過與縣城分界的石牆。他激動地四處望,雖然鎮上每間房屋都已經翻新,但他覺得格外親切。
經過一所學校時,他指著喊道:“哥!你快看,那是我的、我的母校!”
他說完自己先樂了,感覺有點滑稽,便扒著車窗傻笑,絮叨著講:“其實學校沒幾個老師,也沒什麽學生,最有學問的是賀老師,賀老師是城裡來支教的,但是沒有走,留在了鎮上,那時候——”
他還沒說完,車忽然減速行駛,蕭澤認真地問:“忽悠蛋,咱們不可能看一眼豆豆就走吧?和你小叔拉鋸戰更消耗時間,咱們晚上住哪兒?”
林予尋思半晌仍舊未果,支吾道:“……住、住小叔家?”
蕭澤匪夷所思道:“他都不讓你回來,你還想帶個外人住他家?”
林予理直氣壯地說:“那你就恐嚇他啊,你那麽厲害!”
吵了一路,林予最後憑借記憶找到了林森的家,鎮上的小部分村民都蓋了二層小樓,大部分還蓋不起,林森半年在外打工,半年回來種地,而且林予這些年源源不斷地匯錢,他還算是條件好的。
二層小樓比較簡陋粗糙,院子也破破的,洗乾淨的吉普車刹停在門口,二者有些格格不入。蕭澤襯衫西褲名表,一下車顯得跟這裡的環境更加格格不入。
林予緊張得直吞口水,其實他兩年前回來過,傍晚到達,在門口貓到了半夜才敲門,故意吵醒街坊四鄰,林森依舊是老態度,但礙於街坊四鄰怨他們擾民,隻好讓林予進門。
此刻又兩年過去,林森想必變本加厲,而且他在村子裡熬成了長輩,估計不會在乎其他人的看法。無論如何,林予進入院子裡後十分不安,害怕依靠蕭澤也不能見到豆豆。
他高聲喊了一句:“小叔!我回來了!”
屋裡一道中年女聲傳來:“哪個來啦?”
“阿姨,我是小予!”林予喊完往蕭澤身邊挪了一步,解釋道,“小叔的老婆魏彩虹,也很厲害的……”
“誰啊!”說曹操,曹操立刻推門而出,魏彩虹穿著紅花棉襖,手裡抓著捧爪子,她在屋裡沒聽清,一推門一掀簾,見是林予便立刻瞪大了眼睛,“你個外姓人回來幹什麽?!你小叔又沒喊你,走走走!”
林予上前兩步:“阿姨,我回來要看豆豆。”
他說的不是“想看”,是“要看”,但無任何氣勢。魏彩虹將瓜子揣兜裡,呸了一口吐出嘴裡的瓜子皮,罵道:“你把全家人都克死,趕你滾蛋還有臉回來?!傻子好得很,用不著你看,要是有良心就多寄錢回來!說什麽廢話扯什麽淡!”
林予漲紅了臉,見蕭澤皺眉便急忙擋住對方,他雖然來的路上裝凶,可是真不敢惹對方生氣,萬一小叔把怒氣撒在豆豆身上怎麽辦?他冒不起那份險。
“阿姨,求求你了,讓我看看豆豆吧,我都快兩年沒見他了。”他衝到兩級台階下,結果被魏彩虹一巴掌推開。他看看樓上,顧不得那麽多了,使勁喊道:“豆豆!豆豆!我回來看你了!”
“豆豆,我回來了!”
這一嗓子不確定豆豆聽沒聽見,反正把昨晚通宵打麻將的林森吵醒了,林森正在二樓臥室補眠,聽見動靜披著棉襖衝出來,站在樓梯上直接脫下一隻布鞋:“老子以為是誰家的野狗叫喚,原來是你這個野種欠揍!”
那隻鞋朝林予砸來,蕭澤眼疾手快地衝過去把林予拉卡,並抬腳側踢,將布鞋轉移方向砸在了魏彩虹的腿上。
魏彩虹早就注意到蕭澤了,她從出生到現在,沒離開過這座小鎮,更沒見過這樣的男人,此時被鞋底砸中,說不清是好奇多,還是憤怒多。
林森已經先他一步,奔到樓梯半截處罵:“你還敢帶外人回來?!人模狗樣還開著車,發達了怎麽不見你多往回寄錢?你要不想把傻子也克死,就趁早滾蛋,別再這兒礙眼!”
林予渾身發抖,要不是蕭澤攬著他,他可能會一屁股坐地上。其實這對夫妻每年罵的都是這些詞兒,但這些就足夠了,這些全都是他的痛處。
蕭澤頭一回遇見如此愚昧的刁民,相比起來,以前考察見到的那些簡直是春風化雨,他抬眸看著林森,進院子半天說了第一句自我介紹:“我姓蕭,是小予的表哥,這次陪他來就是想看看豆豆,你們有什麽條件的話可以提。”
林森鼠目一眯:“表哥?他在城裡哪有親戚?”
蕭澤十分淡定:“小予是你們林家抱養的,在城市裡這些年有幸找到自己的親生父母,要不是惦記著豆豆,你以為他還會來這個窮山僻壤?”
林森更加驚訝,狐疑道:“放屁,他就是從藺山後面那個村抱來的,他親生父母怎麽可能在城裡找到,一個野種哪有那麽好的命。”
“那得問人販子了,抱養的孩子幾經轉手是常事,我不信小予是鎮上唯一一個抱養的。”蕭澤握著林予的肩頭,幾句野種聽得心頭冒火,“我們都一家人團聚了,在大城市裡衣食無憂,要不是孩子善良,誰還管你家的傻侄子?”
魏彩虹一聽有些急,顯然是怕丟了林予這個小錢包,林森也沉默數秒,但仍硬氣得很:“不管就拉倒!反正傻子也活不了多少年,到時候野地裡一埋,誰也別找誰!”
林予哪敢用豆豆賭,立馬服了軟:“小叔,我不會不管豆豆的,我也願意孝敬你和阿姨,你讓我見見豆豆吧……”
吉普車吸引了不少人,蕭澤和林予吸引了不少人,林森和魏彩虹的叫罵又吸引了不少人,眼下門口和牆頭全是圍觀村民,都在看熱鬧。
蕭澤沒了耐心,也沒辦法打心理戰,畢竟人家稍一試探,忽悠蛋這傻子就嚇得什麽都答應了。他語氣充滿猜測,問:“見一面而已為什麽不行,是不是豆豆根本就沒在家裡?”
林森毫無懼色:“管你們什麽事兒!滾!”
這時圍觀的人裡不知道是誰嘟囔了一句:“傻子一年多沒見了,死了吧。”
林予迅猛地從蕭澤懷中掙脫,箭步衝到人群前,赤著雙目問:“誰說的?!誰說豆豆死了!”他這副瘋樣子嚇著了別人,尋求未果便扭頭看向林森。
林森登時一怔,從過去到現在,林予始終卑微無比,端的永遠是乞求姿態,還從沒露出過這般充滿恨意的眼神。不待他回神,林予已經奔到了樓梯口,摳著石灰色扶手說:“我求你是怕豆豆受屈,要是豆豆有什麽事兒你瞞著我,我弄死你!今天我一定要見豆豆!”
他說罷掉頭往魏彩虹的方向衝,大力把魏彩虹推開,直接躥進了正屋,魏彩虹大叫著去拉他,林森也從樓梯上罵罵咧咧地跑下來。
蕭澤大步上去攔住這對夫妻,魏彩虹乾活多,力氣不小,林森是個莊稼漢,又長年累月在外面工地上打工,勁兒也很大,他不欲和這倆人發生肢體衝突,但為了製住對方不可避免地推搡了一番。
林予找遍一樓所有房間都沒看見豆豆,從屋裡上二樓,二樓也沒有豆豆的蹤影,而且每個房間都沒有豆豆居住的痕跡,可見豆豆已經不在家很久了。
他的整顆心臟竭力跳動著,比以往遇到任何危險都要恐懼,從陽台連接的樓梯上下來,他盯著林森,又問一次:“小叔,豆豆呢?”
林森吭哧喘氣不吭聲,林予咬牙切齒地說:“活要見人,死了我要見墳!我一定會弄清楚豆豆出了什麽事兒,你給我等著,我饒不了你!”
蕭澤和林予駕車離去,隻給這幫人留下一串尾氣,藺溪鎮很小,他們這點動靜傳播得很快。蕭澤開車行至縣城,先找了酒店辦理住宿,林予像個喪屍似的,眼睛底下都應激多了層黑眼圈。
他垂首坐在床邊,大吵大鬧之後陣陣無力,蕭澤在他身前蹲下,扶著他的膝蓋,掌心的溫度傳遞給他,卻讓他更加無助。
“哥,豆豆是個傻子,他自己能去哪兒啊。”林予尾音發顫,“他膽子很小,很害怕生人,他照顧不了自己。”
蕭澤一路上思考了很多,此時不太想隱瞞:“忽悠蛋,如果豆豆真的已經不在了呢?你小叔一直不告訴你,可能只是為了讓你匯錢。”
林予雙手握拳,眼裡迸出光來:“不會的,豆豆如果死了,我以前肯定就夢見了,肯定能感應到。”
他說完屏息一瞬,隨後急得抽打面頰:“我現在什麽都算不出來了!我什麽都控制不了了!”
蕭澤抱住林予:“我們不是來了麽,既然來了肯定就能搞清楚,如果豆豆丟了,我們就找他,如果他真的已經不在了,你要堅強一點。”
林予竭力止住哭腔:“我怎麽堅強……”
“林予,你不是說和我有前世今生嗎?”蕭澤捧住他的臉,“那你和豆豆肯定也有,這輩子你們受了很多苦,下輩子一起幸福。”
林予的情緒逐漸穩定下來,他坐在床邊思考蕭澤的話,他經歷過樁樁件件戲劇性的事兒,也從鬼門關走過一遭,看透了很多,領悟了很多,沒那麽容易崩潰。
他們在酒店休息了不到兩個鍾頭,決定吃點東西然後繼續尋找。酒店對面的街上有很多飯館,也有小超市,他們去買了點水果,然後找了一家看上去比較乾淨的快餐店。
林予沒什麽胃口,純粹補充體力,點完餐默默剝桔子吃。蕭澤去門口抽煙,快抽完的時候一個老頭走來,便閃開一點讓對方進門。
老頭經過時抬頭看他:“了不得,這大高個!看著得有兩米了!”
蕭澤笑答:“您老太誇張了,離兩米還差十點二厘米。”
老頭也不著急進去,盯著蕭澤的臉看,說道:“三庭五眼長得不錯,眉目倒是鋒利了些,不過男人嘛,得有一股氣在,才能成大事。鼻梁高直,有血性,兩顴到臉頰上的虎耳處肌肉緊繃,司空中正飽滿開闊,是個敞亮人兒!”
炒面已經上桌,林予剛起身欲喊蕭澤吃飯,就聽見了老頭的判詞,他立刻來了精神,洗耳聆聽,想看看對方是不是班門弄斧,一時間忘記自己已經丟了本事。
蕭澤聽得有趣,問:“老爺子,您懂算命?”
“哎,我就研究過看相,算命五大門道,不敢稱懂。”老頭拍拍腦袋,“不過我看相水平還行,想當年還收過徒弟呢。”
林予從裡面出來:“哥,吃飯——”
他看見了老頭,話卡在嗓子眼,老頭也瞧見了他,難以置信地揉了揉昏花老眼。林予鼻孔翕動,比見了親生父母還激動:“師父!”
老頭也差不離:“乖徒弟!”
蕭澤險些被煙蒂燎了手指,萬萬沒想到,這老神棍竟然就是小神棍的師父,師徒倆一脈相承,都是張嘴就算,活得像一出戲。
鬧了半天,這快餐店是老頭閨女開的,老頭也離開藺溪鎮來到縣城很多年了。師徒見面熱淚盈眶,林予摻著對方進去,一招手又點了倆菜。
點完問:“師父,這頓飯是不是就不用掏錢了?”
“嘿,你這臭孩子,多少年不見,一見就佔我便宜。”老頭精神矍鑠,大手一揮朝閨女喊道,“來瓶白酒,我和高徒喝兩杯。”
林予訕訕地說:“不高,離兩米還差得遠呢。”
老頭握住他的手:“小予,你不用妄、妄什麽來著?”
蕭澤提醒:“妄自菲薄。”
“哎!對,妄自菲薄。”老頭讚賞地看了眼蕭澤,盡情顯擺,“我這徒弟是個能人,他什麽都能算,而且奇準無比,我當初就是提點了幾句,他都無師自通了。”
林予心頭髮酸:“師父,我已經什麽都算不出來了。”
他把之前出的意外講給老頭聽,把老頭弄得哭天搶地,平靜過後,老頭摟著他拍背,說:“乖徒弟,慧極必傷,沒了那些本事也好,其實師父那時候都是隨便講的,哪有什麽真本事。況且何必非求神力,這世上最快樂的就是做個難得糊塗的普通人。”
蕭澤欽佩地看著老頭,說:“老爺子,您是個有大智慧的人。”
老頭很受用,但還裝謙虛:“什麽大智慧,我就是個大腹便便的老東西,不過這說明我們家飯館東西好吃。今天你們倆敞開了吃,就當吃自助!”
酒足飯飽即將分別,老頭不舍地問:“乖徒弟,不去師父家裡坐坐?”
林予遺憾地說:“不了,有機會再去吧,我要盡快到找豆豆。”
“豆豆?就是你那個傻子哥哥?”老頭回憶了半天,急忙叫來閨女確認,“林家那個大兒子是不是前年在咱們門口暈倒那個?叫豆豆?”
林予一聽急忙問:“師父,你見過豆豆?!”
老頭的閨女講道:“前年過年的時候他暈倒在門口,穿得破破爛爛的,我以為是乞丐就讓他進來暖了暖,給他弄了點飯。我爸看他眼熟,給他把臉一洗認出是藺溪鎮的那個傻子。”
每年春節,林森陪魏彩虹走親戚時都把豆豆綁起來,前年豆豆感冒,一直在床上臥病休息,林森就沒動繩子,於是豆豆偷跑了出去。
他朝著有人的地方走,帶著病走了兩天才到縣城,其實他根本不認識哪跟哪,最後撐不住昏倒在店門口。
“我們聯系了你小叔,但是豆豆不跟他走。”老頭說,“豆豆跟發了瘋似的,衝到馬路上想跑,我看你小叔也不想養他,後來……”
林予心尖發顫:“後來怎麽了?”
老頭歎息一聲:“他把豆豆送到縣裡的精神病院了,估計之後再沒管過,村裡的人一年多沒見過豆豆,肯定猜測跑了或者死了。”
而林森不肯說豆豆在哪兒,是他自己都不知道豆豆是否還活著。
“這種地方的精神病院,哪管什麽治療,就跟監獄沒區別,鬧就打一針,比養牲口還不如。”老頭的閨女面露不忍,“你是他們家抱養的,可村裡這種不是正規領養,什麽保證都沒有,只要林森這個親戚不承認,你就什麽都不是,那就沒資格管你大哥。”
林予噙著淚:“他不管,還不讓我管嗎?”
無非是拿捏著他能得到錢。
既然得知了豆豆的下落,林予和蕭澤沒再耽擱,立刻開車前往縣裡的精神病院。他們從沒去過那種地方,不知道老頭嘴裡的形容有否誇張,而當他們看見精神病院的大門時,陰森的灰牆帶著雨水衝刷的斑駁痕跡,仿佛真如透著霉味兒的監獄。
林予做不到自欺欺人地往好處想,他下車走到門前,雙膝發軟險些跪倒。
他們掏了點錢,總算能進去探視,被帶領到住院樓的一間見面室後,等了許久豆豆都沒出來。林予緊張到極點,坐立難安地在屋內踱步,後來一名護士從門口經過,他急忙跑出去攔下對方,詢問道:“護士,這裡是不是有一個叫林獲的病人?”
護士說:“那麽多人我哪兒記得住。”
“那我們什麽時候能見到他?我要給他辦出院手續。”林予沒想到對方態度如此,一時有些無措,“護士,拜托你讓我們見他一面。”
護士不為所動:“現在換班沒人看著,都打針睡了,兩個小時後吧。”
林予還欲懇求,但被蕭澤拉住,等那名護士離開後,蕭澤說:“現在不是正點,她們提前下班,但下一班人還沒來,直接給病人們打針,病人一睡就不用人照看。”
林予喘不上氣:“我要帶豆豆走。”
“你不要急,我們肯定會帶豆豆走。”蕭澤順著林予的後背,“兩小時後確認豆豆在這裡的話,我們立刻給他辦出院手續,需要家屬確認的話就回去找你小叔,跟他談判。”
林予訥訥道:“他肯定會敲詐一筆。”
蕭澤說:“那就給他,實在不行我會找律師,這個世界不是無法無天的,你也不會永遠被欺負的。”
林予的一顆心安定下來,和蕭澤待在簡陋的見面室裡等候,兩個鍾頭本就漫長,焦急等待的話則更加難熬。最後一分鍾結束時,他像經歷了三災八難一樣疲憊。
門忽然開了,一位戴口罩的中年男人站在外面,客氣地說:“我是這兒的清潔工,剛剛聽見你們問林獲,你們是他的家人嗎?”
林予回應:“我是他弟弟,你認識他?”
男人點點頭:“我打掃病房時會見他,他身體不太好,恐怕你們要去病房那邊看他才行。”
林予和蕭澤在對方的帶領下前往病房,路上遇見一位醫生,醫生便讓男人走了,親自帶他們去。蕭澤負責和醫生溝通交涉,林予眼神發直,已經無暇與人講話。
“他已經快三十了,送來之前就營養不良,還貧血,喜歡自言自語,但是記不住什麽東西。”醫生說。
終於走到了病房外,小小的一間,令人窒息。
醫生將門打開,林予腳步踉蹌,走到門口時扶住了門框,病房內藍色的窗簾很髒了,病床上的被子也又塌又硬。
他一直要找的豆豆靠坐在床頭,皮包骨似的,才二十八歲已經有了幾絲白發。
林予一步一步挪到床尾,輕聲喊道:“豆豆?”
林獲抬起空洞的雙眼,聚焦在他的臉上,一片迷茫。林予繼續走近,坐在床邊又喊了一次:“豆豆,我來接你了。”
林獲望著他,仍然沒有任何反應。
眼淚掉在有些髒的棉被上,洇濕成一小塊,林予伸出手掌,哽咽著問:“下課去跳繩嗎?”
林獲下意識出聲:“豆豆。”
林予已經泣不成聲:“夜裡去河邊看螢火蟲嗎?”
兩手交握,林獲笑起來:“——小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