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林予早就跟著蕭澤下來了, 但是他在拐彎處就停下步子沒動, 因為聽見了蕭堯的哭聲。要是之前,他可能會過去安慰對方, 可是現在, 他沒立場。
他能做到沒有一點私心地安慰對方, 但安慰人這種事,求的從來都是安慰效果, 而不是施予方的自我滿足。
他站在小洋樓圍牆外的路燈後面, 隔著幾米悄悄地關注蕭澤和蕭堯的情況。這個時間很適合那句“天階夜色涼如水”,但他覺得蕭堯臉上的淚, 可能更涼。
蕭澤無奈地撿起地上的啤酒罐, 扔到垃圾桶裡後又返回原地聽蕭堯繼續哭。雖然夜深行人寥寥, 但只要是經過的人都得慢下步子觀望片刻。
蕭堯撩起劉海發瘋:“看你大爺啊!你他媽沒見過人失戀?!給老子滾!”
林予害怕地抱住路燈,他擔心蕭堯會失控和蕭澤打一架。就算蕭澤跟個戰神似的,但人在崩潰邊緣會爆發出難以預估的力量,所以誰輸誰贏真不好說。
“差不多得了, 你算個屁失戀, 我跟你戀了嗎?”蕭澤揣著褲兜, 有點煩躁。想點根煙抽,可身上沒帶著,只能乾等煙癮過去,便繼續催促:“甭蹲在那兒嚇人了,去樓裡。”
蕭堯搖搖晃晃地站起來,還打了個趔趄, 作勢往跑車旁邊走:“我他媽不去,我回妖嬈,我上五環,我瀟灑走一回!”
“喝成這德行走你姥姥,少跟我欲擒故縱,不去就自己待著。”蕭澤耐心告罄,轉身就往回走,抬頭看見林予抱著路燈往這邊瞧,一張小臉兒上也淒淒慘慘戚戚。
他心裡一軟,覺得真鬱悶。
枉他自認為是個正人君子,怎麽弄得這倆人都好像很委屈似的。
蕭堯的欲擒故縱又沒擒住,隻好邁著虛軟的步子跟上。他終於也瞧見林予了,一時滿腹愁腸,既帶著對青春小零的嫉妒,還有情敵見面的不爽,更有一絲絲不舍得自相殘殺的兄弟情。
“哥。”林予松開手,看向了走到身邊的蕭澤。
蕭澤直接說:“回去,你先上樓睡覺。”
林予沒聽話,走向蕭堯扶住了對方的手臂,沒底氣地叫了一聲“妖嬈哥”。
“哼。”妖嬈鼻孔出氣,跟太后老佛爺似的被架回了小洋樓裡。他倒在二樓客廳的沙發上,蕭澤坐在旁邊的單人沙發上,看樣子是有話要談。
林予不知道自己坐哪兒,於是默默地站在了蕭澤的背後。
蕭堯雙目通紅,哭的,嗓子沙啞,也是哭的。他費勁坐起來,空洞地盯著茶幾腿說:“幹什麽?決裂啊?”
要是朋友一場,蕭澤真想把這家夥抽一頓。其實蕭堯今晚這種喝多了大鬧的事跡每年都有,就和春晚一樣穩定又無聊。
而且最他媽不是人的一點就是,每次結尾都是一句:“我不會放棄,我等你做我的零。”
回回說完這句基本都得換一頓胖揍,但是恆心持久,每年都沒放棄。不太一樣的是,往年他隻乾嚎,不痛哭流涕,更沒當街灑過淚,這次像刺激挨大發了,情緒瘋狂發酵。
蕭澤拿起茶幾上的煙盒,恨不得一下抽兩根。按下打火機,側著頭湊近將煙頭觸碰火焰,“啪嗒”扣上打火機的蓋子,然後重重地吐出一縷煙霧。
蕭堯又開始哭:“以前就算了,可是這回不一樣,這回天上掉下個林弟弟,你親人家還給人家擼,我看你倆馬上就要搞一起了!”
蕭澤心想,你要是沒咣咣砸門,已經搞一起了,夾著煙回道:“我以前又不是沒搞過對象。”
“那不一樣!我能感覺出來!再說以前你還在研究院呢!”蕭堯把擦濕的紙巾扔在地毯上,“以前一走好幾個月,對方跟他媽守寡似的,然後就分手,比他媽網戀還不牢靠。”
的確,蕭澤睡過的人不可能真排到城門樓,但是談過的對象湊兩桌麻將搭子還是沒問題的。然而吧,怎麽說呢,都能一眼望到頭。
每段交往以一年為期的話,一年裡他也就跟對方見兩三次面,第一次還有點相思之苦,第二次就平靜如水,第三次倆人碰面的時候都得琢磨下,這帥哥誰啊。
噢,男朋友啊。
然後坐下來寒暄幾句,吃頓分手飯,人家祝他工作順利,他祝人家天天開心。
蕭澤已經把煙抽完,煙蒂按在煙灰缸裡,他的耐心也被一並碾碎:“哥們兒,是這樣。不管我以前如何,現在如何,將來如何,我都是上面那個。”
“最後再說一次,我是純一,你也是純一,就算我感情上對你有旖旎心思,我他媽也不想跟你上了床磨槍。何況,我壓根兒就沒那個心思,懂嗎?”
林予在沙發後面一直沉默著,這下震驚得直接躥到了沙發扶手上:“哥,你說什麽?妖嬈哥是純一?!是上面那個!”
他剛才在外面離得遠,沒聽清蕭堯說了什麽,所以現在吃驚得快要把眼珠子瞪出來。
蕭堯本來應該在被拒中哭鬧一番,結果聽見林予的話後格外不爽,擦乾眼淚吼道:“怎麽了?!我不能做純一?我萬零從中過能迷死一萬一零一個!”
吼完還不解氣,他又恐嚇林予:“我現在喜歡你哥這樣的,沒準兒哪天換了口味看上你,說搞你就搞你!”
林予坐在沙發扶手上往蕭澤身後躲:“妖嬈哥,別搞我……”
“嚇唬孩子幹什麽。”蕭澤皺眉看了眼鍾表,“你要是在這兒睡,就去客房,正好買了新被子。要是走人,就讓江橋過來接,不然醉駕出了事我不去撈你。”
蕭堯要哭不哭地考慮片刻:“江橋肯定都睡了,怎麽來接我啊,我睡客房。”
他說完打開包,從裡面拿出隨身攜帶的瓶瓶罐罐,眼尾緋紅帶著花掉的濃黑眼線,看向林予說:“弟弟,過來幫我卸個妝。”
林予一愣,愣完立刻過去幫忙,他不確定地問:“妖嬈哥,你還生氣嗎?”
蕭堯倆眼上蓋著卸妝棉:“我不是生氣,我是絕望。絕望自己喜歡上一個錯的人,也不能說是錯,只是品種不對。”
蕭澤起身回臥室,聽不下去了。
“妖嬈哥,那你會煩我嗎?”林予拿著卸妝棉在蕭堯臉上輕輕擦,問完被抓住了手腕。
蕭堯取下眼睛上那兩片,回答:“弟弟,你這樣讓我很窩火,明明你佔了上風,還一副很無辜的德行,好像不費吹灰之力就讓蕭澤喜歡你似的,你就不要氣著我了吧。”
林予沒太懂,辯解道:“不是啊,我巨努力啊。”
蕭堯陰晴不定,這會兒又抬手把林予抱在懷裡:“其實我也知道我和他不太可能有結果,但是人賤嘛,越得不到就越放不下。”
林予安慰道:“妖嬈哥,你還是別等我哥了,人就活這麽些年,別把大好時光浪費在等待上。也許身邊的人很不錯呢,我看江橋哥哥就挺好。”
他說完覺得這種事不能亂安排,又改口:“當然江橋哥哥喜不喜歡男的另說。”
蕭堯哼了一聲:“他喜歡得很,你看他人模狗樣斯斯文文的,一到了床上比我還浪,我都弄不住他。”
林予手裡的棉片嚇掉了,他沒聽錯吧?這意思是蕭堯和江橋已經發生了肉體關系?!
“妖嬈哥,你不是喜歡我哥嗎?”
“行行好,你們十七歲的屁孩子是不是覺得暗戀個人就為他守身如玉啊?智障嗎?”蕭堯卸了眼妝,非常清純,“這麽說吧,你喜歡他但是沒和他在一起,那你和十個人上床也沒問題,你們分手了,你第二天就換男朋友也沒問題,嘰嘰歪歪的都是傻逼。”
林予趕緊閉住嘰嘰歪歪的嘴,心想妖嬈哥真不愧是酒吧頭牌,這些觀點對他來說真的好新穎。
雖然他這輩子都不可能實踐。
他還有點好奇:“那你對我哥求愛,江橋哥哥不會生氣嗎?”
蕭堯摘下鑽石耳釘:“我和他主要是生意上的合作夥伴,上床也只是互相滿足一下生理需求,不要談感情,我們倆為了中午吃什麽飯都能翻臉。”
他說完補充:“這叫炮友。”
補充完又補充:“你和蕭澤炮過了嗎?”
林予騰地紅了臉:“我、我才十七!”
“靠,我真是怕了你們這些十七歲的小青瓜!”蕭堯翻了個婀娜的白眼,“你以為自己是純愛小說的主人公嗎?不滿十八歲發生了關系就是不著調?我真是想想就頭暈!”
“你沒上過大學,初高中總念過吧,別整天一副不諳世事的純情樣兒,哪個真男人不清楚十來歲的男生什麽德行啊。”蕭堯打開面膜蓋子,“初一就會看女生剛發育的胸了,初二酷愛互相摸襠掐鳥,初三已經到了合法早戀的最佳年紀。高中就不用說了,聰明的找到種子看小電影,笨的羨慕聰明的。懂了嗎?情況就是這麽個情況。”
林予吞咽口水,聽得呆傻了。
蕭堯妖嬈一笑:“你以為蕭澤整天叫你小孩兒,他就真把你當小孩兒?哥哥我也會讀心術,他心裡指不定把你來回操了多少遍了。”
林予呼吸困難,這不是性啟蒙,也不是性解放,這簡直是性的開閘泄洪,把他衝擊得四分五裂,臉比紅富士還要紅。
蕭堯擺擺手:“算了,不說了。敷面膜嗎?”
社會人就是社會人,林予真佩服蕭堯,覺得自己這種小年輕各方面水平都太差。蕭堯之前還哭天抹地的,然後叭叭叭教育了他一通,現在塗著面膜就開始看電視了,還給他也塗了一臉。
已經半夜,林予洗完臉準備睡了。望了眼蕭澤的臥室門,蕭堯在場,他不好意思再進去,一想到操了好多遍,更是不敢進去。於是轉身上樓,回了自己的小窩。
又半個鍾頭過去,蕭澤從臥室裡出來,見蕭堯還躺在沙發上挺屍,問:“忽悠蛋呢?”
蕭堯撇撇嘴:“這麽晚了當然是睡覺啊。”
“那你也趕緊睡,別開著電視浪費電。”蕭澤關掉電視,把蕭堯連推帶踹攆進了客房。外面所有燈都關了,只有臥室透著點光,他放輕腳步踩上樓梯,想看看忽悠蛋蓋著新被子睡得好不好。
斜窗開著條縫,小風徐徐吹進來不算太冷。林予仰躺著酣睡,兩手抓著被子的邊緣。蕭澤走到床邊給他掖了掖,又忍不住伸手拂開了他額前的頭髮。
閣樓有新被子了,但是沒有你。
蕭澤想起這話,俯下身去在林予的腦門兒上印下一吻,很輕很輕,輕得他都不確定有否碰到。
他只能確定,他確實有些動心。
前一夜睡得太遲,第二天早上仨人沒一個早起。蕭澤沒去跑步,九點多了還躺在床上做夢,蕭堯更不用說,向來是睡到日上三竿。
閣樓裡單人床被陽光曬著,林予覺得熱,伸腿把被子蹬開,蹬開又有點冷,便摸索著重新蓋上。就這麽反覆折騰了好幾回,終於憋著火醒了。
他望著狹窄的天花板發呆,尋思自己到底是冷是熱,按說窗戶開著點縫應該不冷不熱啊。扭頭一瞧,窗戶居然關著,昨晚睡覺前明明特意打開一點的。
算了,翻身下床,林予洗漱完換好衣服。他到二樓悄咪咪地溜達了一圈,見蕭堯還在客房呼呼大睡,希望對方睡醒能忘記不開心的事。
接著溜達到主臥門口,從縫裡又看了看蕭澤。昨晚蕭澤是要親他的,雖然沒有親成,但是他不急,只要下定了決心,那早晚都不是問題。
林予歡快地下了樓,拎著小馬扎就奔向了公園。
時間有點晚了,老頭老太太們不是很多,他老實地坐好觀望,呼吸著深秋的乾燥空氣。半晌,一輛出租車緩緩停下,後排車門在道牙子邊正衝著他。
車窗反著光,看不清裡面是誰,林予歪頭使勁看,待車門一打開看見了葉海輪。今天是周五,葉海輪卻沒穿校服,也沒去學校,帶著口罩和棒球帽,猛一看和普通的年輕人沒什麽兩樣。
林予莫名緊張,他想起曹安琪說的真相,也想起那段監控視頻。恍惚間葉海輪已經走到了面前,蹲下身看著他,好像在猶豫如何開口打招呼。
“經過書店看卷閘門沒開,就想著來這兒看看。”葉海輪出了聲。
林予感覺自己的表情很不自然:“你今天沒去學校嗎?”
“嗯,去醫院複診了。”葉海輪壓低帽簷,“醫生應該見的世面不少,結果我一露出臉把人嚇了一跳,我頓時覺得這些天積攢的信心都像是自欺欺人。”
林予不知該不該安慰,也不知如何安慰。其實他很想質問葉海輪是否後悔,想問問葉海輪找自己傾訴時有沒有一絲心虛。
葉海輪似是察覺到他與平時不同,問:“你怎麽了?怎麽不說話?”
林予喉結滾動,用力做了吞咽的動作:“我想知道,對於衝進火場這件事,你現在後悔嗎?”
葉海輪低頭盯著自己的膝蓋,沒有做聲。林予繼續問:“之前曹安琪不喜歡你,現在她仍然不喜歡你,而你還毀了容,所以你後悔嗎?”
葉海輪點點頭:“有一點吧,但如果再次發生了火災,我一定還會衝進去找她。”
林予嘴唇微動:“找到她以後,把她按在地上一起死,還是強迫她答應你的要求?”
地上枯黃的落葉卷了卷,有一兩片飄落在葉海輪的腳邊。他緩緩抬起頭來,目光算不上震驚,但也絕不平靜。
“安琪說的嗎?”他的聲音像飄落而下的葉子一樣輕,“我以為你對她來說只是書店的服務員而已,沒想到她把你當成好朋友了。”
葉海輪這話等於承認曹安琪說的是事實,林予心裡騰出一股火,又強製壓下去。他心裡明白,曹安琪剛開始只是把書店當成解悶兒的地方,把他和蕭澤也只是當成萍水相逢的路人。
可能她從小的自我保護意識就很強,也可能是被葉海輪“纏上”後才發生了變化。總之,即使是在知道林予和蕭澤偏向葉海輪後,她也沒有妄然說出真相。
因為她沒抱著希望,從她在大火後求訴無門的心寒到逐漸冷靜,再後來葉海輪出院,她獨自提防著過每一天。
曹安琪在錄節目跑掉那天去了書店,她當時試圖提醒林予不要和葉海輪走得太近,但是被打斷了。後來如果不是林予夢到真相主動問她,她大概不會再主動提起。
葉海輪撿起一片樹葉:“我嚇著她了,之後不論怎麽打電話解釋、哀求,都不管用,她恨死我了。”
林予終於忍無可忍:“解釋?哀求?著火的時候她本來有希望逃生,你衝進去把她按在地上威脅,這只是嚇著嗎?這是故意殺害!”
“我也不知道為什麽。”葉海輪看向林予,鏡片後的雙眼透著迷茫與困惑,“我向來軟弱,對待喜歡的人也總是唯唯諾諾,我討厭自己這樣。”
林予呼吸停頓,他想起蕭澤說的,葉海輪平時的樣子未必是偽裝,也許正是因為壓抑著性格中偏執可怕的一面,所以當喜歡的人處於絕對的弱勢狀態,就會生出令對方屈服的想法,甚至不惜傷害對方。
葉海輪把那片葉子放在掌心,慢慢握拳,乾枯的葉片被攥成細碎的渣兒,“林予,以後我不能再來找你聊天了,對嗎?”
林予答非所問:“從你出現,我就試圖幫你。聽你講自己的遭遇、講自己的恐懼,你說什麽我都沒有懷疑。你沒勇氣回學校,我為你難過,你被曹安琪厭惡,我為你生氣,你逐漸恢復的時候,我又為你開心。”
“你是我第一個帶上閣樓的朋友,是朋友。”林予的音量不自覺變大,“如果一切都是演的,我今天就不會還在這兒和你聊天。既然你在火場時的所作所為和你對小貓的行為不是常態,那我還想以朋友的身份勸一勸你。”
葉海輪偏過頭去,抿著嘴唇哭了。
林予百感交集,也有點哽咽:“你可以看心理醫生,谘詢谘詢自己的情況。還有試著別再看曹安琪,卑微的暗戀只能讓你一直壓抑著。”
“最重要的是,選擇保送名額是否真的對你好、對曹安琪好?也許你應該放棄,選擇盡快手術,開始新的生活。”
葉海輪捂住臉哭了起來,像第一次見面那樣。
林予低頭觀察腳邊的落葉,剝開乾枯薄脆的,撿起一片還算柔軟的。他把葉片握在手裡撕開、卷起,扎成了一朵落葉玫瑰。
他遞給葉海輪,說:“這個是給朋友的,你要嗎?”
葉海輪伸出手,指尖顫抖著接過了那朵花。
秋葉最多時,仿佛落不盡一樣,但遲早會有掉光的那一天。所有葉子會被環衛工人清理乾淨,會被吹進綠化帶逐漸分解,總之都會消失。
而折成玫瑰的葉子可以保存得久一些。
葉海輪走了,沒說自己會怎麽做,林予也不確定對方會怎麽做。他希望葉海輪能聽取他的建議,他向來喜歡把事情往好處想,也許葉海輪已經改變了主意。
又一陣風,葉子連同灰塵一並在空中漂浮。
林予拎上他的小馬扎離開,走了幾步想起葉海輪說對於做過的事有一點後悔,他回頭看了一眼,想問問自己是否後悔。
答案是否。
就算重來一次,他依然會為葉海輪體會百味,他會做得更好。
林予繼續朝前走,避著風沙,趨向來路,沒有再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