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老太真是個精致的老太太, 親外孫都餓得前胸貼後背了, 她也絕不將就,愣是在最紅火的餐廳排了一個多鍾頭的隊。
拎著餐盒湯包回到醫院, 病房裡安安靜靜, 蕭澤摟著林予已經躺在病床上睡著了。
兩個人在大火裡趟了一遭凶險的, 這會兒洗完澡還帶著點燒灼過後的斑駁痕跡。蕭澤輸著液的左手擱在床沿處,纏著紗布的右手搭在林予的肩膀上。林予身形單薄, 側著身不佔地方, 紋絲不動地窩在蕭澤身邊,睡得很香。
孟老太不忍心把倆孩子吵醒, 自己打開剛出鍋的生煎吃了起來。吃完開著靜音看電視, 等蕭澤輸完液叫護士拔完針她才準備走。
“小予, 小予?”孟老太悄悄拍林予,把人拍醒了說,“這兒窩著多難受,跟姥姥回博士樓吧, 家裡大床睡著舒服。”
林予迷瞪了兩秒, 終於反應過來他在老太太的眼皮子底下和蕭澤同床共枕了兩個多鍾頭。著急地一骨碌, 蕭澤也被吵醒了。
他顧不了那麽多,立刻問:“哥,你覺得好點了嗎?”
孟老太伸手摸蕭澤的額頭:“好像沒那麽燒了,抱著活人到底是暖和。”
林予身姿僵硬,心臟卻一激靈。沒辦法,人就怕心虛, 一旦心虛隨便聽別人說句什麽都能延伸出各種猜測。
他現在就忍不住猜,姥姥看出什麽了嗎?
姥姥會不會攆他走,揍他一頓能消氣嗎?
孟老太給蕭澤掖掖被子:“小澤,我給你請個護工,晚上就帶小予回去了,這樣擠著多難受。明天想吃什麽,姥姥一早做好帶過來。”
林予插話道:“姥姥,不用請護工,我留在這兒照顧我哥。”
蕭澤說:“沒那麽嚴重,我不用照顧。”這話像是誰都不要,於是又加了一句,“林予就跟這兒待著吧,說個話還能解解悶兒。”
孟老太回家了,病房變成了二人世界,林予把中午的生煎和餛飩拿去熱,才終於和蕭澤吃上了今天的第一頓飯。
他們倆面對面坐在床上,中間隔著移動小桌,蕭澤一口一個,不喘氣地乾掉了一盒。林予磨蹭多了,用筷子插著一個細嚼慢咽。
他盯著蕭澤看,好像在研究什麽物件兒。
蕭澤忍不住了:“有話就說,別欲語還羞。”
“我沒有……我就是……”林予摸摸自己的劉海兒,不止欲語還羞,簡直差點羞死了。他醞釀半天,比別人求婚還費勁,開口小聲確認:“哥,你是不是已經算,算跟我好了?”
真他媽原始的說法,這孩子一點都不時尚。蕭澤端起碗,笑容淡淡的卻多了幾分溫柔,回答道:“親也親了,抱也抱了,不算的話我不成耍流氓了麽。”
林予把筷子上的生煎一口吃進嘴裡,咕噥咕噥嚼完咽下。如果說當時蕭澤親他讓他激動,讓他覺得看見了天光大亮,那此時此刻就是板上釘釘後的安心,像抱著貓看夕陽,能實打實地感受到幸福。
蕭澤跟他好了,他跟蕭澤好了。
他把蕭澤泡到手了!
林予邊吃邊樂:“真神奇,我居然拿下個二十八的大哥!我怎麽這麽能!”
蕭澤喝著餛飩差點嗆著:“來個約法三章,以後沒事兒少提年齡,顯你年輕啊?”
“不提了不提了。”林予趕緊哄道,然後點頭答應,答應完問,“哥,還有兩章是什麽?”
蕭澤想都沒想:“以後吃飯動作快點,餛飩都涼了,趕緊吃。”說完頓了兩秒,很認真地講了第三條,“還有一個,擺攤兒算命遇見什麽德行的人都好,別聽兩句就掏心掏肺的,傻不傻缺。”
他還沒忘林予今天蹲在牆邊哭的模樣,著實讓人心裡不好受。
葉海輪這樣的,碰上一個就夠夠的了。
林予全都答應,加快速度吃完擦擦嘴,然後勤快地收拾桌子。收拾完還不算結束,爬上床正襟危坐,煞有介事地說:“哥,我也要對你約法三章。”
蕭澤靠著床頭:“我先聽聽。”
“不行,必須答應!”林予抻著脖子維權,喊完感覺沒什麽力度,畢竟蕭澤非不答應的話,他也沒招兒,“……那你就先聽聽吧。”
“一,你不能趕我回閣樓睡,我想在閣樓睡就在閣樓睡,想在二樓睡就在二樓睡。”
“你是不是還想房產證加上你的名兒?”
“那倒沒有……我就是想粘著你。”
蕭澤最受不了這家夥實話實說,簡直沒羞沒臊。林予渾然不覺,繼續說道:“二呢,你不要老做蛋炒飯了!我沒準兒還能長個,你能不能喂我點好的。”
蕭澤點頭,其實他只會做蛋炒飯,不過沒關系,他還會叫外賣。
“三嘛,嘻嘻!”
嘻嘻個頭,蕭澤感覺要出么蛾子。
林予蓄勢待發,說發就發,一個大鵬展翅,再一個俯身前衝,要不是蕭澤帶著傷,他還要再來一招黑虎掏心!
“哥,把你排到城門樓的那隊人馬全給我解散!”
蕭澤使勁靠著床頭,讓背部的痛感壓製住想笑的渴望,反問:“那你站在長城上的人馬怎麽辦?”
林予舉手發誓:“我讓他們全都滾蛋!三百年的情與愛我都不要了,就當他們癡心錯付吧!我只要你一個!”
蕭澤抬手把他按在胸口蹂躪:“傻逼一樣的,你怎麽那麽可樂?”
林予安靜下來,用下巴尖抵著蕭澤的胸膛,但剖解的卻是自己的心:“我不可樂,我慫。我生怕你反悔,怕你什麽時候忽然不想跟我好了。”
蕭澤低頭嗅他的發心,順手關了壁燈,問:“我那麽讓你不放心?”
林予沒回答,他不是不放心,是沒經歷過,沒擁有過,甚至都不曾幻想過,所以格外患得患失。有些辛苦地長大到十七歲,他遇見了蕭澤,喜歡上了蕭澤。
迫切地想停下,想躲在蕭澤身邊避開外面的風雨。
有些太在乎了,所以才怕怕的。
“忽悠蛋,”蕭澤掀了被子蒙住他們,“你往下跳的時候我接住了你,你被欺負的時候我給你擋了,你每回不想上閣樓,我還不是都沒管你?所以,你能不能有點信心?”
林予被蕭澤細數的這幾件事衝昏了頭腦,暈暈乎乎地躺下,像索要睡前獎勵似的說:“哥,那我睡覺呢?”
蕭澤親他頭頂:“我抱著你。”
單人病床著實不寬敞,蕭澤又是個人高馬大的,他側身抱著林予,感覺連挪動的空間都沒有。一夜過去,睡醒的時候變成了平躺,林予和被子一起蓋在他的身上。
林予沒睡好,蕭澤這一身肌肉哪有床墊軟乎,睡得他渾身酸疼。但是睜眼一對上,好心情戰勝了一切。不止是好心情,還有點甜蜜。
他瞅著蕭澤剛冒出的青色胡茬:“哥,早上好,要下樓跑步嗎?”
蕭澤拍他屁股:“我都住院了還跑什麽步。”
“嘿嘿。”他傻笑夠了爬起來,下床洗漱完去叫護士來給蕭澤輸液。等針扎上,孟老太正好帶著早飯過來。
清粥小菜擺了一桌子,林予擰著身子坐在床邊,小聲問:“哥,你兩隻手都不方便,我能喂你嗎?”
蕭澤都已經做好了被伺候的準備:“這哪有什麽能不能的,你先吃吧,吃飽了再喂我。”
林予面有難色:“可是姥姥在呢,我有點不敢。”
“沒事兒,不信你試試。”蕭澤看了眼正插花的孟老太,心說孩子膽兒真小,“我喝雞肝雲腿粥,加筍絲。”
林予內心惴惴地端起碗,舀了一杓粥後吹半天,偷偷瞥一眼孟老太,然後心虛地喂到蕭澤嘴邊。喂完一口再瞥一眼孟老太,心臟都飄到了嗓子眼兒。
孟老太的心是真大,比***廣場還寬闊,欣慰地說:“有小予在真好,給我幫了好多忙。小予,以後你要是病了不舒服,讓你哥也精細地照顧你。”
林予握著杓子的手腕一哆嗦:“哎,我、我沒事兒。”
孟老太把花插好:“別光顧著喂他,你也吃。你不用特意吃清淡的,我給你燒了蝦餃,路上還買了紅薯糯米糕,你不是愛吃那個麽。”
“謝謝姥姥。”林予喂完蕭澤才開吃,紅薯糯米糕甜甜的,吃得病房裡都是香味兒。他想起曹安琪了,曹安琪就會買漢堡,真沒創意,下次推薦她吃這個。
也不知道曹安琪醒了沒有。
他想去看看曹安琪。
吃完飯沒等他動身,安慧芝和曹國偉先來了,他們拎著好多東西,是來感謝蕭澤和林予的。也就一夜而已,安慧芝憔悴得不像樣子,曹國偉雖然西裝革履,但也十分頹廢,尋不到什麽精氣神。
蕭澤問:“曹安琪醒了嗎?”
安慧芝回答:“昨晚三點多動了一下,躺在那兒流眼淚,眼睛卻沒睜開。我跟她說話也不知道她能不能聽見,要不是儀器亮著,我都感覺不出她還喘著氣兒。”
安慧芝一說話就紅了眼眶,她不想自己失態,連忙轉移話題:“真的謝謝你們,之前我隻當安琪是去你們店裡寫作業,沒想到你們會涉險救她。”
曹國偉也說道:“之前的爆炸事件要不是你們揭露,我們還什麽都不知道,更不知道安琪處在這麽危險的環境裡,真的太感謝你們了。”
蕭澤客套回應:“言重了,人沒事兒就行。”
林予把紙巾遞給安慧芝:“阿姨,您別難過,她瞞著您就是不想讓您擔驚受怕,雖然有時候她喜歡和您對著乾,但她其實是很在意您的。”
安慧芝點點頭:“她那個傻子,總是自以為成熟懂事了。”
“經過這些,以後肯定都是好事兒了。”林予想起給曹安琪看的手相,波折過後一帆風順,他相信曹安琪會醒來,並且相信曹安琪以後會幸福。
安慧芝和曹國偉離開後,病房沒人再說話,很安靜。林予跪在沙發上看向窗外,天高雲淡好風景,金黃的落葉更是漂亮,看得人很舒心。
回過頭來,茶幾上是孟老太插好的鮮花,也十分養眼。
都比窗台上那朵爛掉的落葉玫瑰強百倍。
蕭澤躺在床上出聲道:“忽悠蛋,別胡思亂想。”
林予感覺蕭澤也會讀心術了:“哥,葉海輪會怎麽樣?”
“被學校開除是肯定的,縱火傷人也要受到懲處。”蕭澤回答,“他和你之前的交往也許是真心,但欺騙和最後關頭的傷害也是切實存在的,別為他難過了,你做得很好,你以後也會有更好的朋友。”
林予點點頭,繼續看向遠方。
曹安琪真正醒來是在兩天后,睜開第一眼看見曹國偉後又心煩地閉上了。安慧芝立刻把曹國偉趕出病房,獨自守著寶貝女兒長籲短歎。
“媽……”曹安琪一開口便流下淚,不是因為悲傷,純粹是後腦的傷口被牽扯到太痛。
“別說話了,先別說了。”安慧芝輕輕地給曹安琪擦眼淚,自己卻哭得更凶,“你要嚇死我了,什麽都不跟我說,你萬一有個三長兩短,我肯定也活不成。”
曹安琪強忍著痛意:“我這不沒事兒了麽,你別哭啦。”
“不哭不哭,醫生說你慢慢養著就行,咱們不著急。”安慧芝吸著鼻子,“傷害你的那個學生已經被開除了,我和你爸一定要告他和學校,等你好了就轉學去一中。”
曹安琪眨眨眼睛,沒有說話。
安慧芝以為她害怕,解釋道:“我們告他是讓他受到懲罰,不能讓你平白受這些罪。告學校是為了讓其他家長有個警惕,學校未必就是孩子的保護傘,為了所謂的聲譽他們可能根本沒有原則和底線。”
育人的地方,居然變成罪惡的溫床。某種意義上,那幫領導比葉海輪更加恐怖。
曹安琪不想回憶起那些,何況她還有更擔心的:“媽,林予和老板怎麽樣了?我記得他們來救我,火勢那麽凶,他們是最後跳下來的。”
安慧芝回答:“林予沒有大礙,他哥哥受傷了,在另一層病房。等會兒我就通知他,你當面謝謝人家。”
曹安琪趕緊說:“先給我擦擦臉,還得梳頭。”
林予一聽說曹安琪醒了,便立刻帶著蕭澤的祝福前往樓上病房。其實蕭澤也沒有祝福什麽,他完全是自己腦補的。
走到了病房門口,他手裡還拿著從花瓶裡抽出的兩隻百合,推門進去,裡面是個套間,很高級。進入裡間,他終於看見了幾天沒見的曹安琪。
曹安琪安詳地半躺,簡直看不出生命體征。她更瘦了,臉色蒼白著,頭髮微微散亂,兩隻手平搭在被子上,看著毫無力氣。
林予走到床邊,輕聲開口:“曹安琪,我來看你了,你在睡覺嗎?”
三五秒後,曹安琪緩緩地睜開了眼睛,兩眼迷茫空洞,像在大火中醒來時一樣。
“你不會失憶了吧?”林予心跳一滯,“你還記得我嗎?我是你哥哥,曹安東尼。”
曹安琪噗嗤笑出來:“放屁。”
林予把花擱下:“你嚇死我了,我真以為你失憶了。”他在椅子上坐下,喃喃地說,“其實失憶了也挺好,就不記得那些痛苦的事兒了。”
曹安琪看著他:“可是也就不記得你和老板了,也不記得陶淵明了,所以我寧願在腦子裡儲存著那些痛苦,也不想和高興的事兒一起刪除。”
林予陪曹安琪說了很多話,大部分是他在說,曹安琪在聽。他這人不缺心眼兒,但是實在沒有心機,又格外容易對人掏心掏肺。
於是說到最後,他猶豫著要不要告訴曹安琪自己的情感收獲。
曹安琪聽得開心,忽然沒聲了,納悶兒道:“怎麽了,繼續呀。”
“其實……”林予不好意思地抓抓臉頰,“其實禍福相依,這件事也給我的人生帶來了一些變化,也不能說是變化,應該是推動我人生的發展了。”
“什麽啊。”曹安琪一頭霧水,“別賣關子。”
林予清咳一聲:“告訴你一個秘密,反正你以後要是來書店肯定也會發現。我吧,我不喜歡女生,我喜歡同性。”
曹安琪愣了兩秒:“你是不是喜歡老板?!”
她太激動,後腦疼得差點抽搐起來,眼淚順著鬢角往下流,像個操心的老母親一樣。林予給她擦眼淚,她問了好多:“那你的人生怎麽發展了?經此一難,你們難道?可你們不是兄弟嗎?”
沒等林予解釋,曹安琪訥訥道:“也對,反正不會懷孕。”
“……”林予臉紅如火,“你一個小姑娘怎麽什麽話都說……沒法聊了!”
之後養傷恢復的日子,曹安琪就像聽愛情劇似的,天天聽林予講愛的故事。後來蕭澤要出院了,走之前和林予一起來看她。
曹安琪再次向蕭澤和林予道謝,她已經恢復得能緩慢走動了,但主要還是靠輪椅。天氣冷了許多,難得晴朗無雲,她想去病房外透透氣。
蕭澤去辦理出院手續了,林予推著曹安琪前往醫院的後花園。他們在一顆大樹下停住,林予坐在長椅上,和曹安琪面對面。
曹安琪蓋著毛毯說:“幸好那天沒有把資料抱回教室,不然就一起燒光了,那是我給你的禮物。”
“謝謝。”林予撿起一片葉子,“我能學會嗎?”
曹安琪笑:“能吧,學不會讓你老板教你嘛。”
林予低頭看著葉子上的紋理:“聽說葉海輪的案子快要開庭了,你到時候如果出席的話會見到他。別害怕,真相大白以後大家都會保護你的。”
“嗯,我不怕。”曹安琪也情不自禁地看向那片葉子,“林予,咱們倆一起失憶吧。我忘記遇見葉海輪的所有事,你也忘記。”
林予點點頭:“好,那就一起失憶吧。”
他說完抬頭,看著曹安琪的眼睛,故作疑惑地問:“哎?你是?”
曹安琪也看著他,回答:“我叫曹安琪,改天要一起吃漢堡嗎?”
“……吃紅薯糯米糕吧。”林予嫌棄地說,說完又笑起來,“曹安琪,你長得很漂亮,纏著紗布也漂亮。”
曹安琪自得地點點頭:“這我是很清楚的。”
他們兩個說著廢話,說著說著就開始大笑,曹安琪笑得頭痛欲裂,林予慌張地喊停。就著滿地金黃的落葉,他們一起忘掉了不快的記憶。
臨走前,林予折了朵完好的落葉玫瑰。
他沒再送人,也沒因此想起什麽人。
他推上曹安琪走了,就把那朵落葉玫瑰留在了長椅上。他們兩個心照不宣,各自回頭看了一眼,但都沒說什麽。
也許心裡說了不要再見。
吹來股風,落葉玫瑰滾動一圈,有些孤單,但看上去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