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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怖谷漫遊指南》第253章 諸神黃昏(二十六諸)
聞折柳意外道:“你有名字了?”

 他繼而感到奇異的錯覺, 仿佛時間久遠,而這個名字很早之前就在哪裡聽過……亞伯是該隱的弟弟,是虔誠信奉神靈的人,是世界上第一個被謀害者……然後呢?他還在哪裡聽說過亞伯的名字?

 回憶的閃電劃過他的腦海,聞折柳絕不會遺忘任何關鍵的東西, 古早久遠的地名從他口中飛脫而出:“阿靈敦!你……是你?不可能,怎麽會是你?!”

 阿靈敦,目睹了一切的神父, 《小鎮遺事記載》的作者,他聽見瑟蕾莎被害的全部過程,又看到珍妮的慘死,自覺那是信仰無用的失落之地, 於是連夜離開了那裡。現在他卻說,他就叫亞伯?

 恍惚中,他似乎看見赤色的千年巨蛇於虛空徐徐盤旋, 跨越山海般高曠漫長的阻礙,穿過諸世生死的不竭輪回,最終銜住了自己的尾巴。

 杜子君和謝源源也一下子想起來了, 他們的面色驟變, 死死盯住修士……或者亞伯的臉。

 “你產生了智慧, 想要追溯自己的本源, 想要找到破解僵局的辦法……結果卻起了這個名字,”賀欽說,“真的不會後悔?”

 這是他第二次詢問亞伯會不會後悔了, 好像地產中介的推銷員面對一個一心要買凶宅的顧客,或者牌桌上的荷官向一口氣押上全部身家的賭徒做最後的確認。

 “是的,”亞伯點點頭,“這就是我的選擇了。”

 賀欽的金瞳流轉光輝,今晚他沉默的次數格外多。

 “您也是心中有所愛的人啊,”亞伯笑了笑,主動對他說,“應該可以理解我的選擇吧?”

 賀欽沒有笑,那雙風流的眼睛裡同樣沒有笑意,他低聲回答:“是的,我能理解。不過人和人采取的方法畢竟不同,我的刀鋒可以被砸斷,但絕不會彎折,所以哪怕他要把世界攪個翻天覆地,恐怕我也只能一往無前,助紂為虐了。”

 聞折柳愣道:“哥?”

 亞伯深深地笑了起來,他按照日本人的禮儀鞠了一躬,說:“我明白了。已經這麽晚了,就不打擾你們休息了。”

 杜子君站起來:“好吧,我送你去小山光那裡,明天早上聖子就會回來,你自己注意。”

 亞伯離開了,房間裡依舊回蕩著凝重的寂靜,聞折柳問道:“這……這到底是怎麽回事?這是他給自己起的名字?”

 賀欽說出兩個字:“代償。”

 “代償?”謝源源迷茫地看著他,旋即反應過來,“他要替聖修女償還什麽,她的罪過?還是人類勝利之後對她的審判的結果?”

 “代償她的一切。”賀欽說,“他用一個諾言成為聖修女的共犯者,再用一個名字成為整個故事開端的旁觀者,然後他同時參與到故事的進程中來,成為恐怖谷的參與者。這就是說,曾經聖修女經歷過的,他也要經歷,日後聖修女要面對的,他也要共同面對。”

 謝源源震驚了:“聖修女經歷過的他也要經歷?!那她被衛兵……還有她別人抓住,在湖底的實驗室……”

 他心亂如麻,受到的撼動太大,一下沒聲兒了。

 聞折柳明白賀欽剛才和亞伯的對話是什麽意思了。亞伯產生了自己的神智,不再是連個名字都沒有的草率程序,他和珍妮瓏姬一樣,都是恐怖谷內的智慧智能生命。他非常清楚,到了現在這個地步,任何人都沒辦法阻攔聖修女的野心和復仇,而玩家對她的討伐與憎惡同樣不能緩和。亞伯深受天主教教義的浸染,對正義必將戰勝邪惡這點堅信不疑,可假如邪惡的一方變成了他深愛的女孩,那個他寧肯背棄信仰,為此下到地獄也在所不惜的女孩呢?

 他不允許自己成為放縱的幫凶,也無法苛責瑟蕾莎所做的一切,於是他沉默地擔起了所有,像在無人知曉的黑夜裡把自己釘上十字架的殉道人,黑夜萬古寂靜,曠野空空蕩蕩,唯有他從十字架上滴落下來的鮮血嘀嗒有聲,土地亦為之染成心臟的赤紅。

 想了太多太多,最後,聞折柳只是啞聲道:“可是,我也不會想要把世界攪得翻天覆地啊……”

 “所以這就是他的劫數。”賀欽說,“錯誤的時間,錯誤的地點,錯誤的故事,愛上錯誤的人。”

 “凡世間,無人不冤,有情皆孽。”不知何時,杜子君已經回來了,他倚在門邊,淡淡地說,“我讓小山光提前把聖子送回來了,她不能脫離我們的管控太久。”

 雖然氣氛依舊凝滯悲傷,但聞折柳還是笑了。

 “好,”他說,“辛苦啦。”

 杜子君清了清嗓子,不自覺地撇開眼睛。

 很快,聖子便經由小山光的手,從狹小灼熱的鍋爐房回到了他們的房間。她擔心得睡不著覺,看見幾個人都平安無事,聖子高興地跳來跳去,她不斷追問他們阿波岐原裡有沒有鬼出事,杜子君不勝其擾,把她交給謝源源了。

 “我們的目標金額就快滿了,”聞折柳掏出本子,在上面劃下一個數額,“還有不到三百金,幾天就能賺齊……”

 想到這裡,他又探頭,隔著衣服去看賀欽肩膀上的傷口,說不心疼那都是假的,在這個世界他們的高階道具都被死死地壓製成了灰色,如果癡情種還在,他還能為賀欽分擔一部分反彈回來的傷……

 “沒事吧?”聞折柳問。

 賀欽笑著在他嘴唇上親了一下:“沒事,別擔心我。”

 “就是不知道他們什麽時候找到白景行,”杜子君望著窗外寂靜的夜晚,“也真是奇了怪了,那家夥居然可以躲這麽久,也不知道藏哪去了。”

 聞折柳摸到耳後的通訊儀,自打來到這裡之後,他就再沒接到過白景行的通訊消息,不光是白景行,他帶來的人也沒有絲毫動靜,不像池青流和華贏,還能說我們把帶過來的人都放在外邊了就等著爺幾個摔杯為號立馬起兵造反……

 能無聲無息地消失這麽久,本身就是一種不祥的征兆了。

 “整個不夜城,統共也沒分來多少人,”杜子君臉色不善,“李正卿那十二個姽嫿將軍還佔了大頭,我看他想縮到什麽時候。”

 “再等等消息,”聞折柳看著不遠處和聖子努力說笑話的謝源源,“華贏和池青流是最適合全城搜查的人選,如果他們也沒有結果……”

 話未說完,四個人耳後的通訊儀叮地一聲,發出亮光。

 華贏:“東南方全部查過了,沒找到白景行!”

 池青流:“西北方也找遍了,別說白景行了,白夜酆都的人連個影子都莫得。”

 四個人的臉色都變得很難看,謝源源不由自主地停下和聖子的對話,轉頭看著其他三個人:“這該怎麽辦?”

 聞折柳沒有說話,他緩緩解下腰間的長帶,揚手擲在榻上。

 他終於知道違和感來源於何處了。

 賀欽看著他,問:“想明白了?”

 聞折柳面色肅殺,沉聲說:“白景行……在城主手上!”

 他一直覺得奇怪,按理來說,不管是姽嫿將軍還是他們,都是短時間內異軍突起在揚屋裡的外來者,沒道理不會引起不夜城統治者的注意,針對這點他們早就做好準備了,他們時刻準備著應對鬼影武者的突然發難。然而直到現在為止,他們身邊都風平浪靜,沒有一絲一毫的變故發生。包括一個小時之前,姽嫿將軍攔住了城主追殺的去路,他也沒有表現出多少意外的情緒,沒喝問呔來人乃何方宵小,沒質問你們是哪來的鬼我以前怎麽沒見過你們,他只是自然而然地和女孩們對話聊天,仿佛久別重逢的老友……或者見了耗子的老貓。

 耗子滿地亂竄,老貓卻能依然安詳地眯著眼睛,如同在微微地笑,它是真的不在乎麽?不,不是,正因為它擁有絕對的自信和一擊斃命的實力,所以才能如此巋然淡定,它立在高處,它是棋盤的主導者,是戲劇的看客,又怎麽會在意小老鼠短暫的放肆和掙扎?

 所以城主才能表現得那麽輕松,發現、追殺和原路返回都隨意似兒戲——他知道他們還會再潛伏進阿波岐原的,因為他手上從一開始就握有底牌,他抓著白景行,抓著玩家同伴的命!

 華贏和池青流都是一驚,杜子君追問:“能肯定嗎?”

 聞折柳的臉色十分難看,他咬緊了後槽牙,感到一股被愚弄的憤怒。等於說從頭到尾,他們的一切舉動都被不夜城的統治者看在眼裡,無所謂什麽策略,也無關什麽秘密。

 從未有過的事,真是從未有過的事啊……這個神秘的對手先是在力量上壓製了賀欽,繼而在智謀上壓製了自己,真像至高無上向人類炫耀權能的神。聞折柳似乎又聽見了那不辨男女,得意洋洋的大笑,聽見城主高聲說人怎麽能勝過神呢?人終其一生,也只不過能用指尖觸碰到神的衣擺而已!

 杜子君驚訝地看著他,比起得知白景行就在城主手上的消息,他更意外於此刻聞折柳的眼神,熾熱如怒放的驕陽,於瞬間燃起了萬丈不甘的烈火。

 “他惹怒我了。”聞折柳說,“很好……很好!他送來的戰書,我收下了!”

 謝源源愣怔道:“戰書?什麽時候送來的戰書……”

 聞折柳道:“沒必要收回你們的偃偶和斥候,就讓它們作為遍布城中的眼線吧。現在的問題在於,我們要如何救白景行?”

 一個冷靜剛毅的女聲突然插了進來:“連白景行是不是在城主手上都不能確定,你們想怎麽救?”

 李正卿,刀劍如夢的領導者,在此之前她從未參與進他們的討論,聞折柳招呼了一聲:“李團長。”

 她一說話,姽嫿將軍們也呼啦一下湧入玩家頻道,嘻嘻哈哈地鬧作一團,李正卿低聲道:“甲一。”

 當中一個少女立刻口齒清晰地應道:“是。”

 她的聲音十分英氣,有如彈擊長劍般泠泠悅耳,聽著似乎也比其余十一個年紀大一些,她一作聲,剩下的便慢慢不說話了。

 聞折柳這才知道,姽嫿將軍的名字居然都是用天乾地支來起的。

 池青流說:“但確實,滿城都找遍了,我們唯一沒有搜查的地方就是那個塔,周圍守衛的鬼太強,偃偶很快就會被它們發現的。”

 “唯一需要我們確認的,”聞折柳低聲說,“城主到底是不是伊邪那美,他對不夜城的掌控,又到了什麽樣的地步?”

 杜子君說:“我用的是瓏姬的結界,現在我們談話的內容,應該沒有那麽容易被看穿吧?”

 “不一定,”賀欽終於說話了,“如果我們再殺個回馬槍,或許城主不會想到,但是白景行被關在阿波岐原的何處,我們可是沒有頭緒。”

 聖子聽了半天,忽然問:“你們……是不是有朋友被抓住了?”

 賀欽轉頭看她:“是,我們還要再去一次阿波岐原。”

 “是重要的朋友,”看見她大驚失色的神情,聞折柳補充道,“雖說好不容易死裡逃生……就當白得了一條命吧,這次還是非去不可。”

 聖子擰眉望著他們,半晌,她大大地歎了口氣。

 “唉、唉……人啊!”她的目光好像看著很遙遠的地方,又蘊藏著某種愁怨的東西在裡頭,“我聽說,你們的壽命只有短短百年,因此什麽都短促,什麽都熱烈,哪怕因為一個決定而蹉跎一生也在所不惜……真是滾燙的生命啊,和火焰煙花一樣滾燙……”

 她躊躇了一會,輕聲說:“我可以告訴你們,你們的朋友在哪裡。”

 “真的?”謝源源驚喜地看著她,“可是,你怎麽知道?”

 聖子微笑著說:“阿波岐原就是我的家啊,我了解它就像了解我的身體,他從哪裡抓了人關進去,只要我閉上眼睛,很快就能感覺到啦。”

 頓了頓,她補充道:“就當是……你們願意幫助我的報酬了。”

 聞折柳注視著她,眼神中閃過一線奇異的光。

 頻道靜默良晌,李正卿問:“那麽,什麽時候出發呢?”

 賀欽道:“現在。”

 池青流和華贏雙雙震驚:“現在?!可你們不是剛剛從那裡回來……”

 “回來快一個小時了,”聞折柳糾正,“要殺回馬槍,就是現在,不能給城主任何反應的時機!”

 謝源源遞給聖子一個通訊儀:“用這個實時對話就好……雖然我也不知道你能不能用。”

 聖子微張嘴唇,接過那個蔓藤一樣的透明小東西,目瞪口呆地看著眼前這群人,他們在回來之後就以極其專業的素養與速度換好了和服假發,雖說換上女裝的是兩個男人剩下的那個神情剛冷如山比某些男人還要男人,可扮成女人居然沒多少違和感。聖子知道有種舞台職業叫作歌舞伎,裡面的角色無論男女神怪,都是由男子扮演,其中扮演女人的歌舞伎演員被稱作女形,皆是體態纖細,皮膚白皙的美少年,當他們換上厚重華麗的十二單衣,婆娑迤邐,腰肢款擺間,甚至連女子都不如他們傾國傾城。在她看來,眼前的幾個人雖然沒有女形那般身形纖美,換上衣裙亦不免過於高挑,可某種奪人的氣度撐起了他們的脊骨,那種自信強大的美無關性別,足以叫人忽略其它不協調的瑕疵。

 然後……然後他們這時又極快速地站起來,褪掉了蠶繭般的外袍,丁零當啷的一陣響,簪環再次盡數委地,四個勁裝黑衣的人再次出現於閃爍的燭火下,刀劍的光芒刺目明亮。

 “出發。”賀欽果決地說,毫不在意自己的肩上還帶著傷,“李團長,聖子就先交給你照顧了。”

 李正卿也不由為這種神經病一樣的速度沉默了三秒……三秒鍾後,她說:“……好,她交給我。”

 “我們在外面接應你們,”池青流道,“注意安全。”

 聞折柳說:“這次純為速戰速決,但是也不能太明目張膽了。城主相信我們會去救白景行,但是他肯定想不到,我們會在這麽短的時間內返回第二次,所以必須得抓住他沒有防備的瞬間。”

 “明白。”謝源源說,“大不了讓我一個人去,他未必會發現我。”

 杜子君冷聲道:“聖子可以像看見正常人一樣看見你,如果城主是伊邪那美,你覺得他能不能發現?”

 謝源源氣哼哼地咬住了嘴唇。

 聞折柳回身,給聖子比劃了一個隨時聯絡的手勢,此刻,聚攏的花瓣已經在她身側飄揚起來了。

 聖子點點頭,眼看著四個人猶如漆黑的閃電,倏而消失在了夜空之中。

 在這麽短的時間內第二次進入阿波岐原,四個人也有了點輕車熟路的架勢。知道一般的隱蔽道具對城主不管用,賀欽再次從背包裡翻出【菜裡的薑】,給他們披在身上。

 【菜裡的薑】不是他們目前能夠動用的最高階藏匿道具,但是它有一個堪稱賤格的屬性,就是能夠隨著環境的變化而改變隱藏者的氣息,使其更天衣無縫地同周遭融為一體,就看這一點,連許多A級道具都做不到。

 “不用分頭行動了,”賀欽說,“直奔著目標去吧。”

 通訊儀裡,聖子輕聲說:“倒數第二層……有不同於鬼的活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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