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阿那耶·雯靜,但這不是我的真名。
阿那耶是西域的話,意思是廣闊無垠的土地,換成東平郡的話來說,便是姓氏百里。我的真名叫百里雯靜,我的父親是在西域和大蕭之間往來的香料商人。
起碼在我七歲以前,我一直是這樣覺得,直到那一日到來。
我永遠不會忘記那一日。
那一日是個晴天,那日傍晚的晚霞特別美,西邊的太陽還未完全墜完,東邊便已經升起了淡淡的弦月,與月亮一起嵌在天穹上的,還有東南方的一棵星星。
在我更小的時候,在我們坐著駱駝從西域跨越浩瀚的沙海到達大蕭的夜裡,父親常常抱著我看那顆星星,父親說那顆星星所在方向,就是我們的家鄉。
我問父親那我們為什麼不回家?
父親的目光穿過我,望向一個遙遠而看不到盡頭的地方:“蓊蓊,那裡太遠了,我們回不去了。”
那時我還小,不知道父親口中的“遠”,到底有多遠。
那一日我看著天邊的星星,想著我要是一直跟著它,能不能回到家鄉呢?
我沒想出結果,就被一個少年撞倒了。
跌倒時腳踝磕在青石磚上的感覺很疼,我想我大概是哭了吧,那個少年不知道怎麼哄我,就送了我一枚髮簪和一些金瓜子。
我從小九跟隨父親在西域的商市挑貨,見過無數比這支髮簪更精美的簪子,但那支銀簪的蝴蝶做的實在栩栩如生,在夕陽的餘暉下輕輕躍動,就如同真的蝴蝶一般振翅欲飛。
等我回過神來時,少年已經不見了。
而我只是摔了一跤,就換回父親走很多次商途才能轉來的金子,我迫不及待地想回到家與父親母親分享這件好事,但跑得太急,進家時我又撞到了一個人。
“小心。”那人輕輕扶住我,沒讓我跌倒。
我抬頭看他,但他背著光,我瞧不清他的臉龐,只能聞見他身上淡淡的梔子花香。
他扶穩我後就走了,我跑進屋子裡,雙手捧起金瓜子遞到父親面前,高興地問他:“阿父阿父!你看我帶回來了什麼?”
父親沒有看我,他只是靜靜地望著桌上的一把刀。
那把刀像是劍,卻又不太像,劍身上帶著許多細細的血槽,稍微有點光線便會折射出熠熠的光,我已經開始認字了,所以知道劍柄末端的兩個字叫:東月。
東月,是這把刀的名字嗎?
我站在父親身邊,站了很久,父親的視線終於從刀身上落向我,他看到我身上的跌倒時沾上的塵土,便喚著我的小名問我:“蓊蓊,你是不是摔倒了,疼嗎?”
父親說東平郡有蓊鬱的樹木,所以為我取了個小名叫蓊蓊,但是母親覺得這個小名很拗口,她說東平郡不止有蓊鬱的樹木,抬頭還能看見美麗的雲彩。
便為我取名“雯”,意思是有花紋的雲彩。
我搖搖頭,回答父親道:“不疼。”
父親嘴唇蠕動著,他笑了起來,眼眶中的淚卻落了下來。
晚上,母親給我的膝蓋上藥,她也問我:“蓊蓊,疼嗎?”
其實是有些疼的,但是我不說,我和她講:“阿母,不疼的。”
可是母親聽完我的話後也紅了眼睛,她說:“蓊蓊啊,你要學會忍耐,以後,你可能會受到很多比這更疼的傷。”
這之後的第四天,我們便收拾了行李告別大蕭,前往西域。
我摔倒的傷不是很重,走的那天已經結痂了,那時我還沒有意識到,這是我最後一次癒合傷口,從那以後,我身上的傷再也沒有癒合過,因著藥物,它們在我身上留不下痕跡,但卻留下了痛苦。
許多年之後我才恍然驚覺,那一日父親和母親問我痛不痛,我的回答是對的——那日的傷,真的一點都不痛。
我踩著篝火給大蕭的皇帝跳舞時,也一點都不痛。
我記得他,我這麼多年來一支戴在身側的髮簪就是七歲那年,他送給我的。
我還記得他,但是他已經不記得我了。
或者說,從來沒有記得過我。
知道這件事的時候我沒有受傷,但我卻還是很痛。
所以後來我給喬溪上藥時,也是這麼和她說:這些傷都不痛的,你以後會遇到更痛的事,你要學會忍耐。
為了進宮,她必須捨棄處.子之身——一個女人很珍貴的第一次,皇帝不喜歡我,我沒法進宮,只能讓喬溪進去。
喬溪問我她進宮是為了什麼,我告訴她:你只要殺掉一個皇室的人就夠了,剩下的人,我來殺。
喬溪想了很久,問我她是要殺皇帝嗎?可她不會武功。
我說不是,皇帝我來殺。
不會武功也沒事,殺一個人有很多方法,你手裡沒有刀,但是別人手裡有,所謂殺人誅心,有些時候死了,反而才是一種解脫。
喬溪笑了笑,問我:“好,等事情結束了,我們就回家。”
我也笑著答應她:“好。”
後來我也進了皇宮,我是尚功局的宮女,在為妃子們量體裁衣時到她的殿裡去看望過她一次。
她坐在華麗的宮殿裡,地上鋪著價值不菲的花毯——她是麗妃,是皇帝的妃子,皇帝人很好,就算不喜歡她,也並沒有虧待她。
可是喬溪戴著昂貴精緻的珠釵,穿著像雲朵一樣柔軟舒適的綾羅綢緞,她卻笑不出來。
她望著東南的天空,像一隻渴望飛翔的鳥雀。
“蓊蓊。”她叫我的小名,問我道,“等回到東平郡以後,你最想做什麼事啊?”
我想起前幾日皇帝在雪地裡將我撞倒,後來他叫宮人給我送藥時,藥瓶上繪有的精緻梅花,就對喬溪說:“我想看看東平郡的梅花開的好不好看。”
喬溪聞言終於笑了起來,眼底含淚:“你傻了啊,東平郡不會下雪,哪來的梅花?”
“噢,那我記錯了。”我也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起,我很久沒有這樣笑過了,“那就開一家布鋪吧,我們兩個都很會刺繡,還會畫畫,一起開個店,平日賣賣衣裳刺繡手帕,等入夜就賣花燈。”
“好啊,我也喜歡花燈。”喬溪說,“去年元宵節時,我去街上逛了,我買了一盞漂亮的花燈,還在河裡放河燈許了願。”
“真好啊,我也想放河燈。”我有些羨慕,這樣悠閒自在的時光,自從我七歲那年,成為吐蕃聖女後就再也沒有過。
喬溪眼底有著憧憬,那是她在深宮裡唯一的希望,她望著東南的天對我說:“會有,會有機會的。”
我們都是東平郡的後人,父親和母親死後,她就像是我的親人一樣,在這深宮裡,我們也是彼此唯一的親人。
我陪她一起望著東南的天穹,心中在想:其實京城的雲彩其實很美。
不知道在東平郡,能不能看到這樣的雲彩呢?
只是彼時我也還不知道,那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
我也沒告訴喬溪,去年元宵,我其實也偷偷放了河燈。
我知道我必死無疑,甚至喬溪也可能會死,我們不可能活著的,我們是刺客,是飛向燭光的撲蛾,哪有刺客能夠善終的呢?
但是我還是在河燈中偷偷許了願:我希望所有我喜歡和在乎的人,餘生都能平安喜樂。
願望說不出來就不靈了,所以我沒告訴喬溪。
然而河神保佑,河神聽到了我心願,河神也幫我圓了心願。
大蕭的皇帝沒殺喬溪,他也沒有死。
他的箭射中我的心臟時,我竟也不覺得痛,最多就像當年他撞到我時那一點點的痛,這只是我生命所有痛苦裡,最微不足道的一次而已。
而我,也終於可以回家了。
作者有話要說:“君自故鄉來,應知故鄉事。
來日綺窗前,寒梅著花未?”
這是王維的詩,意思是:您是剛從我們家鄉來的,一定了解家鄉的人情世態,請問您來的時候我家雕畫花紋的窗戶前,那一株臘梅花開了沒有?
我覺得用在這裡正好。
順便解釋一下,喬溪沒和四王爺在一起,之前就說的很清楚了,喬溪不喜歡蕭霽寧,也不喜歡四王爺。
四王爺最後是喜歡喬溪的,所以他願意讓喬溪離開,喬溪回到故鄉,對她來說這就是最好的結局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