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史那克也並未注意到, 那兩個箭靶被端上白玉台後,蕭霽寧一直沒有回頭看它們一眼。
蕭霽寧只是靜默地站在原地, 目光像是在看著他, 又像是穿過了他落到另外別的地方去了。
而此刻的蕭霽寧也確實沒有在看阿史那克,他是因為不願看身後那兩個箭靶,所以才背對著它們沒有回頭。
蕭霽寧微微抬眸, 望向阿史那克身後一望無垠的遼闊天際,隻覺得今日的天空,就好像他第一次進到青山精神病院那樣藍。
只是這一刻他雙腳站立在地面上的感覺是那樣真實,而在青山精神病院裡的他,雙腳根本無法支撐著他站起。
他也不知道, 沒有心理醫生的疏導,沒有藥物的舒緩和鎮定, 他還能不能直面箭靶。
蕭霽寧扯了扯唇角, 笑起對阿史那克說:“可以了,大王子先請吧。”
“既然陛下這麽說,那我就不推辭了。”阿史那克也對蕭霽寧笑了笑,讓人去將自己慣用的弓箭取來。
阿史那克的弓約莫是有些重量的, 他的屬下需要兩人齊搬,才能將其移動, 可阿史那克體格壯碩結實, 單手便能拿起這樣的一柄弓。
“我這弓,淨重二石二。”阿史那克握著弓臂,將弓弦拉滿。
在場百官聞言頓時瞠目嘩然, 不敢相信阿史那克能拉滿如此重的弓,也越發覺得蕭霽寧必會輸給他。
但蕭霽寧臉上沒什麽表情,依舊是背對著箭靶,沒有回頭。
阿史那克邁步走在他身邊,低頭望著這個比自己要矮上大半個的腦袋的大蕭皇帝,斜斜笑著問他:“不知雲楚陛下,用的是幾石的弓?”
“不足一石。”蕭霽寧也抿唇淡淡地笑了,“你也知道,朕好文不好武,武藝不精,拿不動太重的弓。”
“這個我有所耳聞。”阿史那克點頭狀似讚同道,“我還聽聞,雲熙帝在位時,陛下還中過毒,曾經命懸一線,不知現在身體可養好些了?”
蕭霽寧說:“多虧京將軍為朕尋得良醫,早已無礙了。”
阿史那克又嗤了聲,舉著弓還想說些什麽,蕭霽寧卻垂眸瞥了一眼他手裡的重弓,說:“不過七十米的射程,用這麽重的弓,可惜了。”
蕭霽寧話音剛落,阿史那克眼底的眸光便閃了閃——弓身越重,弓弦拉得越滿,則箭便可射得越遠,這是每個精通射箭的人都知曉的道理。
他這二石二的重弓可射出百米之遠,但與之相對,使用這麽一柄弓,所要耗費的體力也多些,如今他們比試的射程不過七十米,確實有些大材小用了。
而蕭霽寧一個從未摸過弓箭的人卻知道這個規律,就讓阿史那克有些始料未及了。
他不覺得蕭霽寧是在騙他,因為事實的確如蕭霽寧所說,滿京都根本找不出一個見到他摸過弓箭的人。
不過阿史那克覺得他就算多花些體力也無事,反正他體力足,精神旺,勝過這弱蔫蔫的小皇帝數倍,總不會輸的。
“能讓陛下見見它,就不算可惜。”阿史那克低頭笑了笑,靠近蕭霽寧說道,“不過陛下,您該回頭了吧?”
“嗯。”蕭霽寧輕輕地應了一聲。
隨後便足尖轉動,轉身朝身後的箭靶望去。
蕭霽寧是睜著眼睛的,因著身體的晃動,他視線裡能看到的東西也在跟著動,可明明就是轉身這樣一個動作,卻叫蕭霽寧眼裡的整個世界都開始顛倒轉向——
“你這是第一次來看心理醫生嗎?”
“嗯……”
“最近有哪裡不舒服嗎?”
“沒有,但是我……不能看箭靶了。”
“不能看箭靶?什麽箭靶?”
“就是射箭的靶子,黃心藍邊的環靶。”
“這沒什麽的,你放輕松一些,每個人或多或少都會有些恐懼的事物,比如幽閉恐懼症的患者,只要注意不進入比較封閉的空間,是不太會影響日常生活的,箭靶這種東西,日常生活中也不算常見吧?您在日常生活中注意避開就行。”
“不能……我避不開……它不是不常見的東西,它是……”
它是我人生的一部分。
蕭霽寧轉過身,怔怔地望著他眼前那個熟悉又陌生的箭靶。
那在整個箭靶中最微小的黃心,此刻就如同最炙熱的炎陽,灼燒著他的眼睛;那中間的紅環,又像是刺目的鮮血,叫他甚至能聞到帶著鐵鏽味的血腥氣,令人作嘔;再往外些的藍邊,就仿佛一塊千年不化的寒冰帶領暴風卷席他整個身軀,為他帶來刺骨的極凍,讓他身體不住的打抖發顫。
這樣一個再普通不過的箭靶,於他來說就是這世間最叫人的恐懼的東西,而他要在這炎寒相間的地獄中,永受折磨,就算他屈膝跪下,不斷地磕頭求饒,這樣的折磨也永遠沒有盡頭。
蕭霽寧又想哭了。
他有些控制不住自己,他覺得自己渾身都顫抖得厲害,整個世界如同一個輪盤在他眼前飛速旋轉,他的胃也好像像是吞進了數萬支弓箭一般痛苦難受,攪得他想嘔出些血來。
蕭霽寧甚至覺得,他抖成這樣,他的世界晃成那樣,他怎麽可能還站得住呢?
又或許他不是站著,而是坐著,坐在輪椅上,他此時不是要與阿史那克比箭,他是在青城精神病院的座談會上,他面前還坐著他的病友們,他們在等他這樣介紹他自己——
“我叫蕭霽寧,國家一級運動員,運動職業是射箭。”
我叫蕭霽寧,國家一級運動員,運動職業是射箭。
但這個自我介紹,太可笑了。
沒有一個國家一級運動員是會坐在輪椅上的,也沒有一個射箭運動員,會恐懼箭靶。
白玉台上箭靶的黃心,就好像那個夜晚,他從心理科出來的路上,朝他直直撞來的卡車的遠光黃燈,刺眼而灼目。
他連著車一同被拋旋上天,翻滾得他頭暈目眩,又在頃刻間重重砸下,血順著他身上不知在哪的傷口從脖頸倒流入他的眼睛,他的鼻子,他的嘴裡,他就在這樣被帶著鐵鏽的血腥氣息中,在冬夜的寒風中,在一片由溫熱而逐漸變冷的血泊中,感覺身體也跟著一點點地變冷。
蕭霽寧閉上眼睛,就像他被拋起又落地那樣,身形晃著就要倒下。
可他倒在的卻是一個溫暖的懷中,那人身上還帶有自己熟悉的氣息,冷冽凜然,卻不會讓他感到寒冷。
蕭霽寧睜開眼睛,透過模糊的視角看到京淵的面容,也看到了男人望著他邃深的雙目。
“我沒事……”蕭霽寧動了動嘴唇,輕輕從京淵懷中離開。
他稍稍環視了一圈四周,發現所有人的目光都凝在他身上,或許是因為他方才的舉動嚇到了他們,又或許是他此刻臉色真的難看,而七皇子和八皇子更是從席間直接站了起來,若不是京淵提早一步接住他,估計他們兩人已經衝到白玉台這邊來了吧?
就連阿史那克都有些怔然,愣愣地問他:“雲楚陛下?”
“朕沒事。”蕭霽寧垂眸開口道,聲音有氣無力的,“只是方才有些頭暈。”
席書連忙道:“或許是陛下昨日受刺,傷到了身體。”
阿史那克皺著眉——他不瞎,自然能看到蕭霽寧轉過身後,臉色便在一瞬間陡然變得蒼白,唇瓣更是如紙不見一絲血色。他想,也許蕭霽寧是真的不舒服;也或許,這只是蕭霽寧為了逃避與他比箭使出的苦肉計。
所以阿史那克沒有說話。
但蕭霽寧卻揮揮手,再次重申道:“朕沒事的。”
阿史那克問他:“那這箭,還比馬?”
蕭霽寧卻沒再回答他的問題了。
少年的眼睛直勾勾地望著眼前的箭靶,而後又垂下眼睛,烏羽似的眼睫在他眼下投下一道陰影,更襯得他羸弱不堪,脆弱難捱,他蠕動著嘴唇,像是與身邊另外一個男人說著話。
而在阿史那克看不見的地方,蕭霽寧主動伸手去碰京淵的。
他將自己的手指放進京淵的手掌中,汲取著他身上的溫度:“你就站在我身邊,陪著我,好不好?”
京淵將他冰涼的手指緊緊握住,直到不再那麽寒冷了,他才沉聲應道:“好。”
少年聞言抬起頭來,那雙他曾經看來,仿若落滿碎星的杏眼,此刻依舊滿懷希冀,他站在陽光之下,眼裡的灩灩的瞳光,像是淚水,卻更像一團跳躍的螢火,他笑著,聲音卻很啞:“真好啊,這裡有你陪著我……”
低語著說完這句話,少年便放開他的手,重新站直。
他的面容依舊蒼白毫無血色,說話的聲音也依舊有些輕柔,不夠硬朗:“這箭,是要比的。”
他還繼續對阿史那克說:“阿史那克,你可知,雲鴻帝的九個兒子中,朕是最平庸的一個。”
“論文,朕不如先太子滿腹珠璣,博聞強記;論武,朕也不如二皇兄一夫當關,萬敵莫開;論忠孝,朕不如三皇兄一片赤子之心,孝悌忠信。”
“論計謀手段,朕比不過四皇兄和五皇兄,心思深沉,卻能鋒芒不露。”
“論智謀才學,七皇兄和八皇兄更是叫朕望塵莫及,他們為大蕭子民嘔心瀝血,在各州府巡遊鏟除奸官佞臣。”
“就是別的,也有朕會輸給六皇兄的地方。”
說完,蕭霽寧轉身看向左席間的王爺們,還對著六皇子笑了笑。
六皇子趕緊擺手:“臣不敢,不敢……”
四、五皇子抿唇不語。
七皇子和八皇子倒是很想說話,想要安慰他們的弟弟,告訴蕭霽寧他並不是這樣無用的一個人。
“父皇在世時,從未屬意過我繼承這個位置。”蕭霽寧笑著將目光挪開,又看向席間的諸位大臣,微微揚高了些聲音,繼續說道,“所以你問問大蕭這些個官員,他們有誰是想朕當皇帝!有誰是想叫朕坐上這個位置的!”
“可就是朕這麽一個廢物皇子,最後卻坐上了帝位。”
被蕭霽寧指到的官員紛紛低頭,不敢再對上蕭霽寧的雙目。
阿史那克唇邊的笑容已經完全消失了,他眉頭緊皺著,問蕭霽寧:“雲楚陛下,您想到底說什麽呢?”
“朕想說的是,阿史那克,你輸了。”
“比起毀言如常的大王子,朕雖更覺得你有帝王之相,但很可惜,你今日會輸給朕。”蕭霽寧深深吸了一口氣,臉上的笑容越發燦爛。
“因為唯獨射箭,朕絕不會輸與任何一人。”
蕭霽寧說完這句話,便重新面向箭靶,朗聲道:“來人——”
“為朕取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