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 阿史那克在提出要比箭時,不管眾人覺得這個要求是無禮, 還是可行, 大蕭文武百官和其余外邦使團還都能在席間小聲裡議論兩句,那麽當阿史那克說完他要與誰比箭之後,整個白玉台便倏地靜了下來。
既是滿座皆驚, 又是滿座皆靜,無一人出聲。
沒錯,大蕭歷代皇帝皆是騎射好手,雲鴻帝的祖父,也就是蕭霽寧的太皇爺爺更是其中翹楚, 當年蕭武帝便是在馬背上用強弓將大遼、突厥和吐蕃擊退邊境三百余裡,使得大蕭國威遠震邊境各國部落足足百年之久。到了蕭霽寧這一代, 哪怕雲鴻帝死後留下一堆爛攤子, 幾個兒子為了帝位又把大蕭國內弄得是烏煙瘴氣,暗流湧動,內鬥不休,而上位的還是蕭霽寧這樣一個瞧著容貌柔美, 身姿纖瘦,沒有分毫帝王氣質的皇子, 可突厥沒有十足必勝的把握, 也不敢貿然在邊境挑起戰事。
但是真戰不能打,卻也不代表突厥需要對大蕭有多麽尊敬,畢竟這一戰的到來只是遲早的事。
而大蕭歷代皇帝不管如何善於騎射, 哪怕就是在位極短的二皇子與四皇子不說是百步穿楊,卻也可以算是箭無虛發,能確保他們每一支射出的箭,都不會空靶。
可這些善騎好射的皇帝裡,都不包括蕭霽寧。
因為大蕭滿朝百官,皆知蕭霽寧不會騎射——當年得雲鴻帝金口玉言不必學騎射的皇子裡,一位是體弱多病的三皇子,另一位便是這看著內斂安靜,據說是好文不好武的九皇子。
誰都沒想過最後會是蕭霽寧登基,便也沒人想過要瞞這個消息。再說這也是瞞不住的,眾人只會在蕭霽寧登基之後閉嘴不談絕口不提,全部忽略此事。
突厥視大蕭為宿敵,他們也早在蕭霽寧登基的那一日,便已經知道蕭霽寧的這個弱點。
雖說要與一個不會弓箭的人射箭,未免有些欺負人,但阿史那克根本不在乎,只有中原人才會為那些禮法所拘束,在他眼裡勝利才是這世間生存的唯一法則,為了贏得戰爭就是得不擇手段,再說他的本意也不是真想與蕭霽寧比射箭,他只是故意拿這個弱點來羞辱蕭霽寧罷了。
阿史那克見蕭霽寧在他話音落下後怔住了,神情裡有著難掩的慌亂,就像是在獵林中被箭矢驚到的小兔兒一般,他很享受能將一國的皇帝逼到這樣的境地,於是他唇角的弧度便越來越深,揚聲再次問道:“陛下,您願意嗎?”
蕭霽寧登基之初,便有些官員因著這個原因不讚成蕭霽寧由繼位,但架不住四皇子退位傳位的詔書上指名道姓要補償這位“九皇弟”,五皇子名聲損毀不能登基,八皇子血脈特殊也是不行,他們唯一翹首以待的七皇子卻偏偏還是頭幾個站出來支持蕭霽寧登基的人。
最後剩下六皇子,與其讓他登基那還不如讓蕭霽寧呢。
更何況還有手握重兵之權的京家支持蕭霽寧,所以百官哪有選擇的余地?
白玉台上依舊寂靜,滿台的人只能聽見旌旗在風裡獵獵肅殺之聲,仿佛這裡正在進行一場沒有兵戈交響的廝殺,他們屏息凝神,雙目不眨地盯著高座上的蕭霽寧。
就連京淵都一度失了面上的平靜,手攥緊成拳下意識地往蕭霽寧的方向邁了一步,但又很快停住。
沒人會在這時第一時刻出聲,因為他們一旦出聲轉移話題,或是直言蕭霽寧不會騎射的事,那都是在打蕭國的臉,在打蕭霽寧的臉,等於在承認蕭國的皇帝是個連騎射都不會的廢物。
所以不管是同意還是拒絕,這個口都只能由蕭霽寧來開。
阿史那克笑了一聲,道:“如果陛下您不願意——”
“你說……”
就在眾人都以為到頭來,坐上位置的是這麽一個連正面回答都不敢的懦弱皇帝,大蕭今日非要狠狠丟一次臉面的時候,蕭霽寧說話了。
他的聲音很輕,帶著些虛無縹緲的悠遠,緩慢卻不容置喙地打斷阿史那克的話。
他也從椅子上站了起來,一步一步緩緩走到禦桌旁,卻並未走下台階,而是駐足禮站在高台上。
阿史那克還見到他眼裡的茫然迅速化為一種空洞,而那空蕩蕩地目光也隨之下移,落到他的身上,問他道:“你說,你要與朕比射箭?”
“是的,雲楚陛下。”阿史那克眼底的興味更濃,他稍作彎腰,視線卻並未低下分毫,死死地盯著蕭霽寧。
而就在他話音落下的刹那,那膚白勝雪,看著孱弱如風的少年皇帝眼眶竟是微微紅了,瞳面還盈著一層薄如秋霧的水光,讓阿史那克差點以為自己把人欺負哭了,可是下一瞬少年卻是輕輕笑了起來,且這笑容越來越大,最後他負手昂首對著晴空大笑不止,就好像聽到一個極其可笑的笑話一般,叫所有人都錯愕不已。
阿史那克倒不覺得自己被冒犯了,他只是好奇:“陛下,您在笑什麽?”
少年重新低下頭來望著他,可是眼眶周圍不見一絲紅,眼裡倒是有著些水光,可阿史那克已經分不清這是他方才所留,還是他仰頭笑出的淚花。
“阿史那克。”蕭霽寧喊著阿史那克的名字,但這一回他的聲音不再輕弱縹緲,而是清晰明朗,仿佛方才眾人看到的一切只是錯覺。
少年還很坦然承認道:“你可知,朕從未學過騎射。”
蕭霽寧現在承認的如此爽快,倒叫阿史那克有幾分訝然,可不待他說話。
蕭霽寧便將手背在身後,順著台階從高台上逐步而下,衣帶翻飛飄舞,他抬起手,望著自己養尊處優、細白如玉的手指,高聲道:“大蕭滿朝百官,皆可為朕作證,朕這雙手自出生之日起,就從未碰過弓箭。朕更不像你們突厥的孩童,在還未行走時,家裡就會備有一套玩耍用的弓箭,等他們學完走路,便會開始學騎馬——”
他在阿史那克面前站定,堅聲道:“因為那是你突厥的生存之本,卻不是朕的生存之道。”
阿史那克不明白,為什麽蕭霽寧明明是比他要矮上些許的個頭,可當少年這樣面對面地站在自己身前時,他也依舊感覺蕭霽寧坐於帝椅,高高在上,離他遙遠無比,正如他所誇讚他的那樣,是天邊皎月,空中浮雲,是他永遠不可觸碰之人。
他回答蕭霽寧道:“我不知。”
少年又笑了,稍稍偏了偏頭,模樣無辜又純摯:“你真的不知嗎?”
“這麽說——”阿史那克不正面回答蕭霽寧的問題,反問他道,“雲楚陛下您是不打算與我比射箭了?”
蕭霽寧沒有立刻回答他的問話,而是緩步走到白玉台正中央,讓所有人的都能看清自己面容隨後才說道:“比啊,朕與你比。”
蕭霽寧話音一落,場上登時驚起一片喧嘩,些許官員你看我我看你面面相覷,以手遮唇湊近另一人的耳畔悄悄說著話,可白玉台的上皇帝卻像是見不得這臣子不恭的一幕似的,抬眸朝他們望來。
這雙平日裡看著溫馴無害的杏眼,這一刻卻叫臣子們齊齊噤聲閉上了嘴巴。
少年這才滿意似的,又勾唇笑了下,轉身對阿史那克道:“朕與你比箭,但是這規矩需得由朕來來定。”
“好。”阿史那克答應的也爽快,“陛下想怎麽比。”
蕭霽寧不答阿史那克的問題,而是走到京淵身邊。
不用蕭霽寧說話,京淵便低下頭,附到蕭霽寧耳畔聽他說話。
隨後,京淵深深地望了蕭霽寧一眼,沉聲道:“好。”
蕭霽寧抿唇對京淵笑了笑,以眼底的溫柔回應男人眼中的擔心與在乎。
隨後京淵便對蕭霽寧行禮退下,按照蕭霽寧的吩咐去準備東西去了。
而蕭霽寧則繼續道:“既然是比射箭,那便比箭,比一箭三箭也不夠,要數十箭才夠。”
“數十箭?”阿史那克挑眉道。
須知一把弓可不輕,射出一箭所需的力道和氣勁也極為講究,蕭霽寧這身板,能射得了數十箭嗎?
“是。”蕭霽寧點頭道,臉上沒什麽表情,“朕沒學過騎射,所以這射程,隻定七十米。”
大蕭秋獵,定的射程都是百米起,可是蕭霽寧情況畢竟特殊,他一個沒有學過騎射的人願意與阿史那克比射箭就已讓眾人始料未及,所以他提這個要求大家並無異議。
阿史那克也點頭道:“好。”
蕭霽寧緩緩勾起唇角,眼裡浮上些許沒有任何人看得懂的懷念之色,可那懷念之中,又夾雜有些痛苦:“這箭,一共射六組,每組六支箭,每箭需在十息內射出,休息一刻鍾之後,再按方才所述,再射一遍,共射七十二支箭,成績則以環數為準……”
蕭霽寧將何為環數,何為箭組,將奧運會射箭比賽規則解釋給阿史那克聽曉。
阿史那克眼底的疑惑越發濃厚,可與之越燃越燃的,還有他對蕭霽寧的好奇、興趣和他的好戰之心——他覺得,或許蕭霽寧真能成為他的對手。
而這期間,席書也和京淵一起很快就將蕭霽寧吩咐的東西準備好了,讓人搬到白玉台上。
那是兩個按照奧運會標準,以黃心為中,藍色為邊的箭靶。
聽懂了蕭霽寧規矩的阿史那克沒對這靶子流露出多少困惑的神色,笑了笑問蕭霽寧:“陛下,那我們可以開始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