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避不是樓春雨的第一選擇,卻是她的本能使然,她甚至無法想象當宋西子看到這本日記本裡面的內容時,會是什麽表情,是相信還是懷疑,或是覺得寫這本日記的人得了失心瘋,把夢裡的東西當真了。
她無法解釋這一切,包括她的記憶裡會有另外一個樓春雨的人生軌跡,還記得那麽清楚,甚至清晰到她回憶起來,胸口仍然有沉重的痛。
她連自己的家也不想回去,不想回到那個熟悉的小臥室,怕就怕自己再次醒來,這次失去的將是好不容易得到的幸福。
她的忐忑,沒有人能知道,她也不想被人知道。這些心情成為她沉甸甸的負擔。
當她鼓起勇氣把自己的日記交出去的時候,她到底在期待什麽,其實她自己也不曾明白。
她期待著,害怕著,最後選擇了逃避。
當她轉身離開的時候,宋西子拿著日記本追出來了,因為她有種不好的感覺,眼前的樓春雨要變成一隻兔子逃回她的兔子洞裡,然後就不出來了。
宋西子沒把人抓住,看著樓春雨進了電梯,電梯往下,最後停留在負一層,宋西子皺起了眉頭,她開車走了?
宋西子看著帶鎖的日記,回到一個人的屋裡。
她按下自己的生日,鎖打開了,裡面泛黃的紙張上,是陌生的字跡,只能說是乾淨整齊,可以想象出那是出自乖巧的女生的手筆。
如果不是樓春雨告訴她這是她的日記,宋西子不會想到這是她的。
寫在2004年那個夏天的樓春雨,很自卑,覺得自己不夠好,所以媽媽也覺得她不好,對她總是批評。
2005年,她說她的表姐在19歲嫁了人,因為年紀沒有到,不能領證,在村口的大會堂辦了酒席,做了新娘的她眼裡帶著淚,樓春雨思考的是自己如果沒有考上高中,是不是也會跟她一樣,早早嫁人?
2006年的樓春雨,似乎有些難過,她把生活中的細節寫了出來,開始問自己一個問題,是我錯了嗎?
2007年,樓春雨的字跡突然開始改了,她把過去的痕跡都磨掉了,字跡變了,口吻也變了,在2007年的夏天裡,她每天都記下了自己的生活。
在暑假的有一天,樓春雨寫道,外婆生病,舅舅不管,是媽媽去照顧外婆,我聽媽媽提起她以前受過的委屈,在她小時候,她也是被外婆冷落的那個孩子,她輟學養家,外婆眼裡只有舅舅,長大後,外婆卻開始需要她了,她終於在外婆那裡找到了自己的存在感,一如曾經的我。她終於揚眉吐氣了,心裡得償所願。回來媽媽跟我說,父母遲早年紀都會大的,他們期盼的就是兒女在身邊盡孝,所以還是舍不得我走遠,至今還沒有原諒我報考了外省學校這件事情,我說,你不只是有一個女兒,你還有弟弟,弟弟孝順頂過兩個我,媽媽不高興了,覺得我是白眼狼,我在推卸責任,我曾經是她最孝順的女兒,卻不見她誇我一句好,從我出生開始,我的性別就決定了我做什麽都是錯,我知道我的存在就是錯,而我難道要用我這一生去彌補這個錯,我就不用活了嗎?人說世上無不是的父母,我說有,很多父母根本是沒有準備就做了父母。所以,我定義我父母是錯的,而我,堅持自己是對的。我要去過我對的人生。
寫她怎麽去想未來的安排。
她寫道,不知道這輩子又能活多久,反正往上爬就對了,自由不是嘴巴上說說的,有經濟自由才有資格追求人生的自由,而最難的卻是思想的自由,我深知這方面的苦,所以更怕自己走老路,我唯有和過去隔斷,徹底決裂,我才能拋開束縛。人,被束縛而不自知,我有時候也會被過去的自己影響,產生妥協的念頭,但是每每那個時候,我都會想起自己那糟糕的前半生。
暑假末,她寫道,我想起死是一種什麽樣的體會了。是一條長長的隧道,昏暗陰冷,一個人走在隧道裡面,聽到周圍回蕩的聲音,一會兒是自己的悔恨,一會兒是身邊人的呢喃,那聲音在空曠的隧道裡一層層蕩漾開去,能把人逼瘋。
然後我聽見了她的聲音,她說過的每句話我都記在心裡,所以我帶著希望走出來了,她還在原地等我,散發著溫柔的光。
宋西子看著看著,發現後面的頁面上上斷斷續續的有空白,有的時候是幾個字的距離,有的時候卻是整一段話,她靠著前後的句子去猜測空白的內容,可能是一個人名,可能是一件事情……
她看的有點艱難,越到後面,那字就寫地越用力,字裡行間那個樓春雨已經尖銳地要破土而出了,她仿佛在跟一個影子在爭鬥,她甚至在否定和激烈地批評著自己,這讓宋西子看得喘不過氣來。
慢慢的,文字變得溫柔起來了,她又在想那個她,想她的時候連文字都變得輕松了許多。
宋西子合上日記本,她看到最後一頁的時候,似乎聽到樓春雨在耳邊一聲長歎,一個低頭弓背背著書包的女生慢慢走遠,樓春雨抬頭挺胸地朝她走來。
複雜的心情像一團被貓玩弄地一塌糊塗的毛線,她環顧四周,家裡沒了樓春雨,就顯得更加空曠了。
她把日記本合上,揉了揉發酸的眼睛,想到應該去把樓春雨找回來。
她不是心理醫生,但是也有點這方面的常識,她從日記中看出樓春雨因為自卑和壓抑的生活,構造了一個未來的設定,並且把這個設定具體化,她甚至把那個場景裡想象出來的自己作為敵人,她把自己未來的目標定為避免成為這樣的人。
宋西子一度被她的文字描述出來的尖銳思想鬥爭吸引住了,險些被她代入到了這場紛爭中,還好後來樓春雨走出來了,她把那個幻想出來的靶子放下,她變得堅強起來。
宋西子不知道去哪裡找樓春雨,她打電話給樓春雨,樓春雨接了電話,說:“你看完了?”
“我看完了,你在哪裡,我想有些話我還是當面跟你說吧。”宋西子站起來,拿起車鑰匙,想如果樓春雨開車去的遠的話,她也開車過去。
樓春雨說:“我在小區亭子裡。”
宋西子松了一口氣,她一度以為樓春雨開車跑遠了,原來根本沒有走。
在小區的亭子裡,宋西子穿過花壇,從嬉戲打鬧孩子中間穿過,走進了亭子。
亭子裡樓春雨靠在椅子上,整個人很無助,像個迷路的孩子。
她愣愣地看著宋西子,那眼神好似在問她,你認識我嗎?
宋西子在她身邊坐下,“首先我很忐忑,你把這麽重要的日記本交給我,給我看,無異是坦白,你讓我看到一個沒有遮掩的你,這讓我覺得很不好意思,思想的袒露比身體的袒露更進一步,我才知道原來你有這樣壓抑的過去。”
“你知道了我的秘密。”
“嗯,我知道,我其實也有個秘密,我在初中的時候接受過精神治療,我一度幻想有人在我耳邊說話,我因為幻聽整日整夜不能睡覺,雖然現在已經記不得我當時聽到的是什麽了。就是很恐怖。我爸媽跟我說那時候的我總是睡不著,夢遊一樣坐在床邊,然後一個人低頭仿佛說著什麽話,讓她非常害怕,她就把我送到精神病院裡住了一段時間。那時候我還經常複發,情況時好時壞,把她和爸爸嚇得不輕。”
“後來呢?”
“後來就好了啊,那聲音不知道什麽時候就消失了,再也沒有出現過,現在你讓我想我也想不起來是什麽,我媽媽說是青春期的毛病,青春期過了就會消失。”
樓春雨愣了一下,她發現宋西子似乎往另外一個方向想了,她看完日記以後以為自己得了精神病?
“在你看來,我是精神病?”樓春雨覺得不可思議,她以為宋西子至少能看出點什麽來,結果不是,宋西子把日記裡的一切歸結為自己青春期的胡思亂想。
“其實每個人多多少少都有問題,只是大家都不重視,也不以為然,其實我們應該意識到,很多人的問題就在這裡。但是你的情況不一樣,我和你生活這些年,我發現你是有著頑強的靈魂,對,頑強。”
在宋西子溫暖的目光中,樓春雨慢慢露出了笑容,她低下頭,笑了又搖頭,一邊搖頭,一邊說:“也對,真的沒有人能理解這樣的事情,我有時候也在想,其實根本沒有那個我,從頭到腳只有我,我只是害怕自己會變成那樣的人,所以我才幻想了那麽真實的未來。”
當一滴淚落在手背上時,樓春雨的心裡是輕松的,她不掙扎了,有些事情,是謊言也好,是錯誤也好,她下了決心,讓這成為一個秘密,永遠不出現的秘密。
她靠向宋西子的方向,宋西子身體先前一點點,讓她剛好落進自己懷裡,樓春雨抬頭仰望著宋西子的下巴,說:“其實,是你治好了我。”
“我是怎麽治好你的?”
“你出現在那裡,我看到了你,一見鍾情,一切就都好了,從裡到外都健康了。”樓春雨眼裡還含著淚,唇角卻露出了笑容。
為了這個事情,宋西子還專門去找一些書,神學的哲學的心理的,還有去問做心理醫生的朋友,她認真的勁頭,在公司裡引起了小小的波動,張鑫聽手下說宋西子要去考研,還不敢相信,他怎麽不知道宋西子有這個打算。
結果問了宋西子,宋西子說:“只是覺得內心有點空虛,想要好好學習,公司規定不可以學習嗎?”
張鑫無話可說,他就好奇問問,見宋西子在研究神學,他更沒了興趣:“這事情,你可以跟你應大哥聊,他自學過心理學方面,有資格去做心理谘詢師,你和他應該有的聊。”
出去的時候張鑫還小聲嘀咕著,“現在的人真是吃飽了,開始追求高層次的東西了。”
宋西子笑笑,把注意力拉回到手頭的書本頁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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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劇場:
宋西子:我有個秘密要告訴你,我也有精神病。
樓春雨:為什麽說也?
宋西子:因為我懷疑你是精神病。
樓春雨:你才精神病。
宋西子:你怎麽罵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