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群鴉與白骨的聲音裡,他們偶然而又必然地走進了彼此記憶的最深處。

——題記

國王與魔鬼返回地獄之後，他們也不是所有時間都待在黑石王城之內。

地獄是個太過於古老的地方，這裡還掩藏著許多不為人知的隱秘。國王和魔鬼花費了很多時間，行走在地獄的各個角落。

蒙拉駕馭著夢魘馬車奔馳過稀奇古怪的山群,碾過白骨與黑水,國王與魔鬼在馬車里相對而坐。魔鬼向國王一一講述地獄每一個地方，每一處古老的詭異建築背後的故事,在他宛若歌劇的語言裡,地獄被蒙上緋紅的華麗面紗。國王則握著青銅筆，在一塊塊經過精心打磨得光滑無比的羊皮卷上將魔鬼講述的這些事情記錄下來。

這是屬於地獄的往事。

除了國王,這個世界上再沒有誰能夠將地獄的歷史記載下來。

地獄的生物對於過往的了解，多半來源於傳承的記憶和彼此之間的交流,然而這些都太過於雜亂,幾乎沒有多少地獄生物對以前發生的事有清楚的了解。時間在這裡似乎不是向前延伸的線,而是交織在一起的網。大家在這張網上渾渾噩噩地活,不知道彼此之間為什麼互相廝殺，也不知道仇怨究竟從何而起。

有些時候,蒙拉回頭,會看到國王將書寫好的羊皮整齊地放在一旁。這是件很繁瑣，工作量很大的事情,但是他們的陛下從來沒有說過什麼。

終有一日,魔鬼與國王將地獄走遍，地獄的往事在青銅筆下流淌成長河。

在地獄，存在著很多隱秘的奇特的地方。

比如魔鬼用來釀造夜薔薇的深淵泉水。那一口泉水的岸邊都是顏色深得不可思議的黑石,唯獨一眼泉水霜白深不可測，蒙著紗霧般的水汽。站在泉邊，影子就清清楚楚地倒映在湖底，冷得像是過去的自己和今天的自己對視。

比如一座拔地而起的高山，山自上而下劈出了一條裂縫，裂縫中終年迴盪著隱隱綽綽的哭聲。人間的悲苦匯聚在這裡，形成了萬泣之牆。

比如在地獄的西北角上，有著一巨大的白石拱門，它橫亙在西北角的盡頭，像天上的彎月反扣在了大地上。厲風自西北角的巨門吹出，經年累月地刮過黑石嶙峋的大地，永無休止。

……

紅眼睛的群鴉驚飛而起，空氣中滿是振翅的聲音。國王走在遍布白骨的叢林裡，左右皆是茫茫白霧。

哪怕是魔鬼也不能說自己百分百地了解地獄的每個角落，這一次在夢魘馬車從一片黑樹林外駛過的時候，白霧騰卷。視線瞬間被濃霧淹沒，等到霧氣漸漸淡了一些，國王便發現自己獨自站在了樹林裡。

夢魘馬車、魔鬼、蒙拉……都從身邊消失了。

就像馬車行駛進了一段混亂的時空，旅客在這裡都變成孤身一人。

國王提著白骨權杖，環顧四周。

霧氣已經漸漸散了，周圍的環境開始變得清晰起來。他站在一片枝幹疏斜交錯的黑樹林裡，林間蒙著暗藍的光。一隻只烏鴉停歇在深黑枝幹上，閉著眼睛，看起來和他們剛進入的時候看到的樹林沒什麼兩樣。

但有什麼不同尋常的地方。

國王踩著地上的白骨走了幾步，烏鴉沒有驚飛而起，四周安靜沒有腳步聲。他試著去折一截樹枝，然後意料之中地失敗了。

這裡好像是一處虛幻的夢境。

那麼……

這裡是誰的夢境？

………………

魔鬼提著黑傘，走在逐漸消散的白霧裡，他遇到了國王一樣的情況。出現在這里之後，魔鬼終於記起來這片黑樹林是什麼地方了。

這是在他被放逐到世界盡頭後才產生的東西，他雖然聽說過但自己也沒有來過。他與國王簽訂契約重回地獄時，為了讓人間與地獄的舊約順利簽訂，根本無暇多顧。而在黃昏之戰結束之後，國王隕落，他在地獄絕大多數時間都在守衛黑石王城。

這裡是往日之林。

如果是自己獨自來到這裡，穿過黑樹林後，會看到自己最懷念的那段時間。如果是存在特殊聯繫的旅客來到這裡，那麼穿過黑樹林後，會看到另外一名旅客埋葬在內心最深處的記憶。

魔鬼隱約記得，有段時間，一些亡靈夫妻很喜歡來到這裡。

雖然……

嗯，死後也是能夠離婚的，地獄在這方面現在法制健全。

“被埋葬的記憶啊……”

魔鬼低聲感嘆了一句，他沿著黑樹林間白骨鋪成的小路緩緩向前。

他不知道自己將看到國王的什麼記憶，也不知道國王將看到他的什麼記憶。最不願意回憶的東西，對於記憶的本人來說，都是被深深埋葬，彷若從未存在的東西。

白骨小路的盡頭出現了淡淡的光。

魔鬼握著黑傘，走了進去。

錘子敲擊岩石的聲音，石料破碎的聲音，人們互相打招呼的聲音……出乎意料，陽光撲面而來，被國王深深埋葬的記憶聽起來竟然一片祥和。

陽光不再刺眼，魔鬼站在一座還沒徹底建好的城市街道上。

他一眼就看到了國王。

陽光照在新城的城牆上，男人女人，老人孩子來來往往，大家搬著所有建造城市需要的東西，額頭上帶著汗珠。國王站在廣場的中心，與幾名老人一起說著什麼。破碎的陽光落在他身上，他帶著用薔薇編制起來的王冠，墨綠的葉上花如寶石。

“王！王！”

幾名小孩手拉手跑到了國王面前，高高興興地喊他。

“我們的王真厲害！”

大人們樸實地讚美著。

人們毫無壓力地同國王打招呼，大家親親熱熱毫無間隙，他們稱呼國王為“王”並不是出於敬畏，而是出於仰慕。陽光落在國王的眼眸裡，清溪般地澄澈。他抱著羊皮卷，從城裡走過的時候，孩子們會悄悄地塞給他採到的野果和鮮花。

他們看起來，與其說是一個國家，不如說是一個家。

魔鬼意識到自己看到了什麼。

國王最初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