尖銳的, 冰冷的,毫不留情的。
所有的自欺欺人在一句“懦夫”面前被撕開, 底下是自己的羞恥和無地自容。老會長像是一瞬間老了十歲, 他嘴唇嗡動了數次,最終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年輕得過分的國王唇邊帶著嘲弄的笑意,眉眼籠罩著陰沉的寒氣。他蒼白的指尖叩擊著扶手, 聲音不緊不慢,仿佛夜行的貓頭鷹打量隱藏在暗中瑟瑟發抖的鼴鼠。
“讓我來猜猜,你現在為什麽會選擇逃到羅格朗來……因為聖廷打算用你們作為祭品,來解決黑死病,是嗎?”
老會長和亞利沉默不語。
“你邀首乞憐了那麽多年, 甚至不惜出賣自己最優秀的弟子,到頭來卻發現, 在聖廷眼中哪怕你們已經掛上了十字架, 將聖書倒背如流,在他們眼裡你們還是異端。容忍異端多活一段時間就是他們的仁慈了。”國王輕柔地說,“到了羔羊將被宰殺的那一刻,才奮力掙出囚籠。”
他低低地冷笑一聲, 向後靠在椅背上。
“你們的底氣是什麽呢?”國王微微仰起頭,“因為你們對聖廷十分熟悉, 因為你們能夠佔卜, 能夠窺探命運,能夠幫助一支軍隊百戰百勝。或許,你們最大的籌碼就是, 你們知道聖廷的力量是什麽?我說得對嗎?會長先生。”
“是的,我們知道聖廷接下來的計劃。”
老會長低聲道。
“說說看。”國王冷淡地道,“你們能不能活下來,就看你們帶來的籌碼夠不夠了。”
他的語氣讓人明白,如果佔星師們沒有展現出自己的價值,那麽他絕對立刻翻臉砍掉他們的腦袋。
“他們的計劃,叫做……”
老會長頓了頓。
“神賜之刃。”
………………
有兩種東西讓人無力反抗,一種是時代的轉輪,一種是神明的力量。
當兩者碰撞在一起的時候,前者與後者相軋,掀起的漩渦會將一切形如螻蟻的事物吞噬絞殺。
勃萊西此時就深深陷在這樣的漩渦裡。
費裡三世退走之後,勃萊西發生著巨大的變化。
在之前的加冕儀式上,查理國王跪伏在教皇面前,奉上了象征王權的寶球交奉給教皇,象征著他履行了祖先的承諾,將神賜的俗世統治權重新歸還給至高無上的聖主。從那時起,繡著鬱金香的藍色勃萊西王旗上多了新的東西——黃金十字架。
敏銳的人在勃萊西王室徽章多了一個十字架的時候,就意識到了事情的變化。
正如費裡三世燒掉王宮的時候所說的一樣,由教皇加冕的查理國王只是個紙人一般綿弱的國王。他王冠上的十字才是這個國家真正的主宰。
當有黃金十字架的馬車從街道上行駛過的時候,人們紛紛避讓開。黃金十字架是神殿騎士團的標志。
作為聖廷的戰劍,他們是聖主威嚴的那一面,不可觸犯。
短短的不到一個月的時間裡,聖廷的神殿騎士進駐到勃萊西的各個重要城鎮。
這種變動讓勃萊西的地方貴族們感到了不安
。
勃萊西的貴族們的確信仰聖廷沒有錯,但這是建立在信仰聖廷能為他們帶來更多利益的基礎之上。在以往的日子裡,他們能夠與神職人員們相互串通,逼得王室一步步退讓從而獲得更多的自主權,在王國中成立自己的國中國。
曾經有人說過,勃萊西的王室其實是“陸上島國”,就是指在聖廷的支持之下,領主在自己的領地上地位等同君主。
正因為如此,貴族們才“虔誠”地信仰聖廷。
但是信仰泥塑的神像和真正為聖主獻出一切,那是兩回事。從聖廷而來的神職人員就任各地的郡長,這無疑是割走了原本屬於地方領主們的權利。
查理國王形如傀儡,地方貴族們卻不甘心自己的利益這麽喪失,他們串聯了一部分主教,在國內興起了一股攻訐教皇的怒流。他們宣稱,教皇這麽做是為了自己的野心,而不是為了神國。
他們原本以為這能夠讓教皇停下他令人不安的行動。
但是,他們錯了。
聖廷在過去的一千多年,就像一輛靜穆不動的戰車,僅僅依靠自己的威嚴就能夠左右各個國家。現在,反對之聲興起的時候,教皇以他的鐵腕政策驅使這輛沉寂許久的戰車發出了它可怕的轟鳴聲。
不甘心自己的權利被教會人員奪走的勃萊西地方領主們很快地便遇到了教會的征伐。
那是烏壓壓的騎士大軍,白金色的旗幟像潮水一樣地展開。神的軍隊從地平線湧起的時候,人數多如沙海。神殿騎士們高喊著聖書中的章節,穿著銀色的鎧甲卷過了地方領主的疆界。
戰馬滾滾而過,在隆隆聲中碾碎一切障礙,咆哮聲震徹天地。
無數人親眼目睹,在戰場上,天空中的太陽之上出現了璀璨的十字架。在天空的十字架指引之下,甚至,還有人看到了身披鎧甲的天使出現在戰場的軍隊前方,天使一揮長劍,然後就消失了。但是得到天使指引的軍隊所向披靡,所有抵抗都被不費吹灰之力地撕開。
教皇的鐵腕和聖廷的力量時隔多年,再一次震驚了世人。
勃萊西的編年史家在親眼目睹了天使的虛影指引軍隊前進之後,將這一場發生在勃萊西境內的戰爭稱之為“神戒之戰”。
皆知這一刻,歷史上聖廷共有兩次親自出戰。
一次是一千年的聖靈灣“神罰之戰”,那一戰直接摧毀了強大的羅格朗,使薔薇王室墜入永無休止的內亂。一次就是現在的勃萊西“神戒之戰”,這一戰直接掃蕩了勃萊西境內所有針對聖廷的不平之聲,在戰火的余暉上,一個前所未有的國度已經顯露了它的雛形。
在這個時代,人們相信,戰爭的勝負是由聖主決定的。
聖廷以它這兩次震驚世人的戰爭再度向人們強調了這一點。
勃萊西首都,亞賽利大教堂。
在為查理國王加冕之後,教皇就居住在這裡,並沒有返回聖城。
頭髮中帶著白發的教皇同所有的樞機卿和大主教站在亞賽利大教堂中廳的神像前。樞機卿伴隨在教皇左右,而勃萊西境內的主教們靜立在下面。教皇仰望著神像,身形在寬大的白袍下顯得有些瘦削。
“我很高興,你們為我帶來了好消息。”教皇打開一本厚厚的手抄本,將它平放攤開,就像向信徒宣講聖書的普通教士那樣。
“聖哉聖哉,萬軍之戰。”
樞機卿席塞安在胸口畫了個十字,他是負責神殿騎士團的人,這場勃萊西大地上的“神責之戰”就是由他領導。
“聖主庇佑我們,祂的軍隊戰無不勝。我們已經取得了勃萊西的實際控制權,宗座。”
“走到這一步,真不容易啊,我的老朋友們。”教皇歎息著,環顧著身邊的樞機卿們,“我們中間,有人已經回歸到聖主的懷抱,也有人背棄了我們。今天召集你們是想同你們講個不幸的事。”
“聆聽您的教誨。”
樞機卿們謙恭地低頭,在教皇面前,他們所有人都如仆從一般。因為教皇是這個世界上距離神最近的人。
“他叫沃裡克·布萊。”教皇淡淡地說,“你們中間也許有人聽說過這個名字,他是我們所有聖佑者中最有天賦的一位,他是聖瓦爾在人間的化身。”
“但是,在不久之前他死了。”
主教們悚然一驚,他們對視著。
能夠站在這裡的人,都知道“聖佑者”代表著什麽——每一位聖佑者都是聖廷精心培養出來的,在必要的時候,他們就可以化身為真正的天使。聖佑者是不可能死去的,因為天使不可能被殺死!
但是沃裡克·布萊死了。
“我的朋友們,很難以相信是嗎?”教皇轉過身,他的目光鋒利無比,“這些天的戰爭已經讓你們一些人產生了動搖,開始懷疑是否真的需要建立起地面的神國。但是,我們能夠得到來自神的力量,那麽異端為什麽不能夠得到來自黑暗的力量呢?”
“羅格朗的君主已經徹底墮落。”
“黑暗正在通過人間的國度複蘇在大地上,如果我們不能夠建立起神明的國度,我們又將如何拯救世人,對抗黑暗?”
他厲聲說道。
“建立神國是所有使徒的責任。”樞機卿席塞安高聲回答,他身上還帶著這些天戰爭的血腥氣,他的目光掃過中廳中的其他人,“唯獨只有墮落者才會因為異端的血而產生動搖。”
“聖主在上,祂將重歸地面,將為我們帶來救贖。”
勃萊西主教們悚然一驚,主掌聖廷軍事的席塞安是教皇的左膀右臂,他是整個聖廷中最忠誠於教皇的人。某種程度上來說,他就是教皇手中最鋒利的一把刀劍。
當初教皇交接的時候,情況就和眼下差不多。而當時的對話直接引發了後來那一場前所未有的“異端清洗運動”。
難道這一次,又將發生一次新的清洗嗎?
“彼得,卡帕爾,布萊爾……”教皇緩緩地念出了幾個名字,被念到名字的人臉色蒼白。
大廳的門忽然打開,神殿騎士湧入,將他們直接拿下。
“宗座!宗座!”最先被念到名字的彼得主教臉色慘白,他掙扎著想要說些什麽。
但是大廳中一片死寂,負責聖廷內部審判的樞機們面無表情。
“我很遺憾。”
教皇憐憫地看著被按倒在地的彼得主教。
“你已經忘了自己的本心,與費裡那樣遭受絕罰仍然不知悔改的墮落之徒為伍。願聖主能夠給予你最後的救贖。”
“神指引我們道路!”樞機卿們全體起立,高舉手臂,“聖戰!聖戰!聖戰!”
“聖主在上。”
教皇抬手在胸前畫了一個十字。
“我們已經從神的羔羊手中拿回了神的權利,現在,我們該真正建立起祂的國度!”
1433年,春。
上一年到這一年的冬雪是被戰火消融的,融化後匯聚成的是血色的河水。深淵海峽之間的風暴已經逐漸停歇,洋流開始改變方向,從深淵海峽東岸到羅格朗的船將處於順風順水的有利時機。
在勃萊西的亞賽利大教堂中,神賜之刃將被拔出。
………………
地獄,黑石與白骨的城堡。
魔鬼坐在塔樓上,白骨權杖擱在一邊。
他慢悠悠地飲酒,飲的是種名為“夜薔薇”的烈酒。
這是是一種地獄的特殊烈酒,喝下去之後就像火燒起來一樣,但是口感卻又帶著一絲苦澀,給人的感覺就像是優雅而又孤獨的瘋子。
地獄的亡靈夫人是這種酒的最佳釀造者,因為這種酒要用到地獄的泉水,靈魂的碎片。深淵之泉的水終年徹寒,水很清澈,但是掉下去能夠將金屬都凍結成冰碎,只有亡靈才能夠不受影響,但是用這種水釀出來的酒卻很烈。
魔鬼又往裡面加了薔薇花瓣,看起來顏色猩紅如血。
在一千多年的時間裡,有些時候魔鬼會獨自坐在這無人的薔薇王宮塔樓上,自斟自飲。
他喝著這樣的酒,等著一個像這種酒的人歸來。
烏鴉蒙拉安安靜靜地停在距離魔鬼有一段距離的地方。在他飲酒的時候,連烏鴉都不想離他太近。
魔鬼持著酒杯的手突然停在半空。
他仰起頭,目光仿佛透過暗紅的天幕看到了人間。
“開始了。”
魔鬼手中的酒忽然消失了,他站起來,風吹動他的黑禮服,衣擺像燕尾一樣。
他毫不猶豫地離開了地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