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32年10月, 科思索亞港口。
來自深淵海峽的冷風刮過高高低低的岩石建築。這裡是五港同盟的核心兄弟會總部所在地。這座城市是羅格朗東南沿海最富裕的城,它擁有整個帝國最優良的港灣, 最多的航船, 最精明的商人。
從晝到夜,懸掛著各色帆布的商船來來往往,黃金就在這羅網一樣的航船中奔流。
和五港同盟本身一樣, 科思索亞城在羅格朗帝國中擁有著特殊的政治地位。
它是羅格朗最大的一座自治城市。
今天,科思索亞最大的港口被封鎖了,普通的商船們只能停泊其他的地方。坐鎮科思索亞城的古羅斯家族族長親自等候在港口。五港同盟以五個東南沿海商業城市為核心,而每一座城市都有著自己的隱形控制家族。
科思索亞權勢最大的家族就是古羅斯家族。
古羅斯族長同時是兄弟會的會長。
“他們到了。”
鮮紅的地毯一直從停泊台上鋪到岸上,白發蒼蒼的古羅斯族長微微合著眼, 拄著一根鑲嵌著眾多寶石的沉木拐杖。他有著標志性的鷹鉤鼻子,綽號“鷹喙”, 在商場上, 他是可怕如同獵食的老鷹。
身後的秘書輕聲提醒這位強硬的老人。
他睜開了眼。
四艘極盡輝煌華麗的大船緩緩駛入了港口,每一艘都如同一座漂浮在海上的小型堡壘。如果不是已經進行過提前清場,此時的港口必定會變得擁擠。但即便是如此,它們的出現還是令整個港口都灼然生輝。
四艘船之間保持著某種程度上的默契, 幾乎是在同一時間抵達港口。它們一字排開的時候,空氣中仿佛卷起了某種銳氣。
踏板放了下來。
從蛛網徽章的船上走下了全身裹在黑裙中的豔麗夫人, 從盤旋古蛇的船上走下面容普通的中年紳士, 從火烈鳥展翅的船上走下頭髮在腦後系起一束的陰柔男子。最後一艘船上走下來的人最為年輕,棕發棕眸,相比其他人也更為低調一些。
“歡迎諸位的到來”
古羅斯族長緩緩地展露微笑, 盡管那笑容並不可親,反而有些陰鬱。
港口的洪鍾被撞響。
所有人都清楚,五港同盟,緊急召開的兄弟會開始了。
五港同盟盟會總部。
奢華的大廳中,足以代表整個五港同盟的家族族長帶著各自的執事們在長桌上落坐。會議如慣常舉行,先是討論各個港口的商業額,以及這段時間以來同盟外部內部的糾紛。五港同盟組建於十一世紀,經過三個世紀的發展,他們在東南沿海拉開了一張大網。
在1312年,五港同盟最鼎盛的時期,羅格朗議會通過了相關的《港口同盟條例》,從那時起,五港同盟擁有了法律管轄權,鯡魚集市自主權以及最重要的自治權。
今天召開的兄弟會,就是五港同盟自治的一個縮影。
會議不斷地推進,但是空氣中始終緊繃著一股焦躁的氣息。參會的是舉足輕重的商業家族掌權人,他們心中都清楚今天的會議究竟為什麽召開,但是這些商場老手沒有人願意第一個挑出話題。
古羅斯族長的目光從自己的同盟們身上掃過去,失望地看到即使是最年輕的道森族長也一副笑意盈盈什麽事情都沒有的樣子。
最終,古羅斯作為兄弟會會長,清咳了一聲。
“我想諸位都清楚今天的真正目的。”
終於說出來了。
所有人心中都松了口氣。
“格魯家族已經投靠了國王。”古羅斯淡淡地說道,“他們選擇了背棄商會聯盟的宗旨,出賣了我們至高無上的自由權。在座的諸位既然願意匆忙趕來,想來都在同時擔心著一件事——國王將對我們如何處置。”
他沒有直說,但是坐在這張長桌上的人都知道,他們前段時間幹了什麽好事。
偷渡古倫底重騎兵,為格萊斯大公運送軍備物資,接送教皇特使……這些事足夠國王震怒。
“老先生有話直說。”
黑裙夫人盈盈開口,她看起來嫵媚地就像任何一場舞會上的交際花,但是誰要真將這位有名的“毒蜘蛛”當作交際花,那麽下場恐怕不會太好。
“新王黨貴族交付了不菲的贖金,格魯家族交付了忠誠,國王才寬恕了他們。”
“那不是很好?”毒蜘蛛微笑,“我們也可以為那位小國王交付錢財啊,如果他想要,迪金家族甚至能夠為他打造一輛貨真價實的黃金馬車。老先生,您該不會想要同那位陛下再次發生衝突吧?”
她聲音輕柔,話語卻藏著刀。
“如果你們真的認為打造一輛黃金馬車就足夠讓國王合上貪婪的口袋,那我也無話可說。”古羅斯族長神色不變,“請允許我提醒諸位,國王早有將《港口限制條例》重提的打算。你們覺得我們這次要付出什麽代價才能得到國王寬恕?自治權?法律管轄權?像格魯家族一樣,交出我們本應擁有的所有自由?”
空氣驟然緊繃起來。
所有人臉色都不好看。
五港同盟被譽為“商業與海上的無冕之王”,這是他們引以為豪的事情,在最鼎盛的時間裡,14世紀中期,他們向王室提供的海軍艦隊屢屢擊敗勃萊西的遠征軍,那時凡是羅格朗對內對外的停戰協議都會送到了同盟以征求意見。[1]
從威廉三世以來,這種情況就開始轉變了。
威廉三世時期收回了五港同盟為國王和王后持蓋的特權,不再授予五港同盟領袖同盟男爵的爵位,如果不是威廉三世早逝,《港口限制條例》[2]就已經得到通過了。那對五港同盟的核心家族來說,簡直就是末日之災。
“薔薇之變”中,他們之所以選擇了格萊斯大公不僅僅是因為大公開出的籌碼,更因為五個家族在全力試圖自救。
但是,他們賭輸了。
事情變得更加危險起來。
國王的“遺忘”不意味著無事發生,而意味著更恐怖的危機。它代表著,國王很有可能根本就不想與他們和解,而是打算將五港同盟這艘大船徹底地擊沉。
別看所有人到來的時候都竭力輝煌,但那只是為了不暴露自己的焦慮。
“你們願意接受限制條例嗎?你們願意交出我們該有的法律管轄權和自治權嗎?我們用了數百年的時間,每一次忠心耿耿地向王室提供我們的艦隊,幫助王室一次又一次地跨海而戰,沒有我們他拿什麽建造北方的城堡,拿什麽對勃萊西開戰?!”古羅斯低低地怒吼了起來,聲音裡蘊藏著可怕怒火。
“你們甘願嗎?”
會議室中大部分人臉上明暗不定。
最為年輕的道森族長目光從其他人臉上掃過,不出所料地看到了他們臉上的貪婪和不甘——利益是這個世界上最可怕的魔鬼,它能夠驅使絕大部分人瘋狂。
道森族長在心中輕輕地歎了口氣。
他忽然站起身,古羅斯族長陰冷地看著他:“道森族長是想表達什麽高見嗎?”
道森族長微笑著,不失禮度地向所有人欠身:“我哪裡來的高見啊,和諸位比起來,我只是毛頭小子。我不過是想起有些急事,請允許我先行告辭。”
“我記得兄弟會並沒有強製成員不得早退吧?”
他微笑著,輕聲說。
會場寂靜,古羅斯的臉色陰沉得能夠滴出水來。
道森族長卻像沒有看到他一樣,再次鞠躬,帶著他的執事們離開了。
“還有誰要退場嗎?”古羅斯族長冷森森地問。
竊竊私語,目光閃動。
最終再沒有人離開。
古羅斯露出了笑容:“那麽讓我們繼續吧。”
燭火搖曳。
………………
“那該死的老骨頭。”
走到碼頭上,道森族長背後的執事低聲咒罵。
“他當然不敢指望得到國王的寬恕——那蠢貨的私生子現在還關押在王室監獄裡。他自己沒有退路還想拉所有人下水。其他人是沒有腦子了嗎?”
執事指的是古羅斯的私生子之前派人搶劫商船,結果搶到王室頭上的事。
盡管五港同盟同時從事海盜活動已經是人盡皆知的事情了,但是公然搶劫到王室的隨侍商人船隻上,那就是典型的不要命。但是,鬼知道為什麽古羅斯那麽重視自己那個私生子,甚至不惜為此第一個加入了格萊斯的隊伍。
“他們不是沒有腦子。”
道森族長淡淡地說。
“只是利益足夠大。”
這個世界上,又有多少人沉浸在舊日的榮光中,以至於忘了看到即將落下的死神鐮刀呢?小商會正在發展,自由船隻正在蓬勃,五港同盟的壟斷地位正在受到挑釁,而商業的利潤卻在變得越來越大。
又或者,他們不是看不到,而是舍不得放棄佔據已久的特權。
“我們怎麽做?”
年輕的道恩族長仰著頭,海風吹拂著他的臉龐,帶著潮濕與腥味:“去打探看看,國王的專員們都做了些什麽。”
不知道為什麽,他總覺得,國王這一次不僅僅是對背叛他的人進行政治大清算。國王究竟想要做什麽?道恩家族真的要像格魯家族一樣,跪伏於薔薇徽章之前嗎?
他們的國王正在變得比以往更加可怕,更加難以揣度,薔薇家族的古老榮光似乎正在緩緩複蘇。
他必須做出選擇。
——在全國議會召開之前。
………………
國王的專員們正在冬雪中上下奔走。
他們統一披著黑鬥篷,調查比以往更加詳細。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開始漸漸有傳言在民間散播開。
說是,國王這次對新王黨十分憤怒,打算收集了證據之後進行一次前所未有的大清洗。而有心思比較靈敏的人就談論開了,他們可不指望國王能夠為他們這些平民謀劃利益,但是他們可以利用國王的這次大清洗啊。
把那些國王原本就仇恨的領地貴族幹了什麽“好事”全都上報出來,然後趁著國王清洗自己的敵人的機會,好換個郡長。
這種說法很快就像流感一樣傳開了,等到領地的貴族們發現不妙的時候已經克制不住了。那些平日裡受欺壓的平民總是趁著黑夜悄悄地走進格魯家族馬車停靠的酒館,像國王的專員們舉報當地官員的惡行,並傾訴自己的不滿。
只要交給專員們一點點勞務費,專員們就會很樂意幫他們將這些事情也統一記錄到帳簿上。
當地官員們想要製止這樣的事情發生,他們以保衛安全的名義,驅逐靠近專員停駐酒館的平民。
但是那些和國王本人一樣貪婪的專員們發現了這一點後,乾脆住在了馬車上,馬車隨走隨停接受平民的反饋。在格魯家族的馬車車簾上此時印著的已經不是格魯家族的標志,而是王室的薔薇標志。
官員們不敢阻攔象征國王本人意志的馬車,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這一切發生。
由此,國王的專員們也被稱之為國王的“黑翼”,指他們就像是國王權勢的落下來的影子一樣。
不過,不論是平民還是當地貴族都想不到的事情是,當那些趁黑舉報的平民離開後,專員們立刻將收取的錢幣統一交給了充當監官的格魯家族成員,並由他們統一清楚地記錄下來。
事實上,那所謂的能夠利用國王的怒火為平民謀利益的流言,正是國王本人派人傳播的。
國王對自己在民間什麽名聲知道得一清二楚,當然,他更清楚地是平民對政府天然的戒備和不信任心理。只有通過這種方式,才能夠讓他們放心大膽地進行舉報。
而這些,正是國王此時本人最為需要的。
負責了這件事情的專員們對國王的明智佩服地一塌糊塗。他們作為調查的主要執行者,親眼目睹民眾代表在廣場上是怎樣地默默不語,卻在晚上的“舉報”中滔滔不絕。
國王得到了他想要的東西,還順帶發了一筆積少成多的錢財。
至於格魯家族的人嘛……
感謝族長的英明,他們效忠得這麽早真是太幸運了。他們一點也不想面對這樣一位既有威廉三世的英勇血氣,又狡詐如毒蛇的國王的清算。相信他們,這絕對不是什麽好事情。
聽說他們曾經的戰友五港同盟,至今還安靜無聲?
格魯家族的人由衷地希望他們最好冥頑不化,這樣就國王的注意就不會再放在他們身上了,他們也會少個能夠在國王面前好好表現的競爭對手。
他人下地獄總比自己下地獄要好得多吧?
抱著這樣的心思,格魯家族在為國王尋找那些“人才”的時候,越發盡心盡力了。
別說,還真讓他們找到了一些。
幾天之後,國王見到了他想要的“人才”。
——在梅茨爾城堡的監獄裡。
作者有話要說:
[1]在1216年多佛爾和特拉福格爾戰役之後,亨利三世就曾經這麽決定過,凡是英格蘭對內對外的停戰協議都會送到同盟征求意見。雖然只是征求意見,但也足見其地位。愛德華一世征服威爾士的時候,同樣是得到了來自同盟至關重要的援助。
[2]事實上,在1229年,英國王室就曾經頒布過《港口末日審判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