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王的軍隊從梅茨爾出發沿萊西河北上, 他們將跨越塔特伯山脈,然後一路橫穿唐克平原抵達北地的紐卡那。
夜幕降臨, 軍隊駐扎在萊西河上遊的沼澤附近。
萊西河和多瑪河一樣, 是羅格朗境內最主要的五條長河之一。它起源於菲爾德山脈,向北貫穿整個羅格朗的北部地區,最後通過班莫堡港口注入極北冰海, 幾乎流淌過羅格朗四分之一的土地。
在國王的主帳中,一張張作戰地圖鋪展開。
這一次戰爭,整個大軍兵分三路,國王本人指揮由薔薇鐵騎為先鋒的中軍,筆直北上走最近的道路——也是之前白金漢公爵疾援紐卡那城堡時走過的道路。左側的軍隊則交由亨利伯爵率領, 右側軍隊則交由了羅傑將軍。
國王對指揮官的任命有些出人意料。
主要是沒有人想到國王會任命亨利伯爵為左翼的指揮官。
羅傑將軍是位老將,當初就曾追隨威廉三世征服紐卡那, 對北地的地形較為熟悉, 再者於“薔薇之變”中,他是第一個選擇了鐵薔薇的人。國王任命他為右翼軍隊的指揮官是在情理之中。但是亨利伯爵就不一樣了。
亨利伯爵在“薔薇之變”的內亂之中,選擇了白玫瑰。
在當時,他是位新王黨。
並且, 是位乾得不錯的新王黨。格萊斯大公本人的軍事指揮遠遠沒有亨利伯爵來得出色。在那場內亂之中,亨利伯爵攻克了不少城堡, 如果不是國王的歸來, 那他未必不能繼續擴大戰果。
國王起用了這麽一位曾經試圖推翻他的大貴族為重要的指揮官,實在是出乎人們的意料。
不過,這也確實讓不少領主們松了口氣。
他們中間有不少人曾經在內亂中站到了格萊斯大公那邊, “薔薇之變”平息之後,國王幾次變相的清算讓他們頗有些憂心忡忡。但是國王任用亨利伯爵為出征的指揮官,表明了國王的態度:
他並不打算將內戰中的仇恨一直延續下來,並不會因為內戰中的選擇而徹底打壓他們。
亨利伯爵出任指揮官,讓領主們對自己此次出征的態度變得樂觀起來。國王這種態度無疑說明,只要他們能夠在平定北地叛亂中立下功勞,過去的舊帳很有可能一筆勾銷。
希恩將軍私底下問了國王關於亨利伯爵的問題。
國王正在看著地圖,聽到希恩將軍的詢問,他讓希恩將軍看地圖上的一個地方。
希恩將軍順著國王指的地方看去,那是與紐卡那邊境相交的波西郡。
“北地叛亂,最希望立刻平複下來的,不是別人,就是我們這位亨利伯爵啊。”
國王似笑非笑。
別人看來寬宏大量的選擇,其實對於國王而言,是再自然不過。
波西郡是亨利伯爵名下的一處領土,這邊擁有大量的羅格朗與北地的貿易集市,幾乎相當於亨利伯爵二分之一的經濟命脈。戰爭爆發之後,商人們南逃,波西郡的經濟受到了重創。而且在過去的十幾年裡,亨利伯爵與紐卡那的親王之間存在著不小的私人矛盾。
雙方都在不遺余力地想要擴大自己在邊境上佔有的領土。
在反叛爆發之前,可有不少關於兩方土地糾紛的裁決申請堆在國王的辦公桌上。
就算亨利伯爵以前是新王黨又如何?
他這是要打仗,要平定北地,誰能夠擁有卓越的軍事才能,同時又存在絕對不可能背叛的利益關系,國王就敢任用誰為指揮官!
“與其關心我們的亨利先生,不如來關心一下我們的敵人。”
國王淡淡地說。
“反叛軍在等待援軍。”國王注視著地圖,緩緩做出了判斷,“他們的軍隊主力如今停駐在一個地方,遲遲沒有動靜。誰會來支援他們?”
北地一共分布著七個小邦國,如今確切加入叛亂的共有三個。
這不代表著其他邦國就是忠心耿耿——他們中有的是牆頭草,等待著戰局明朗。有的是等待著合適的時機加入。
那麽,誰會來支援反叛軍呢?
除了這三個已經反叛的邦國,其余四個邦國的力量都不強,甚至還比不上一些羅格朗境內領主面積較大的領主。但是國王沒有輕視他們。
“港口、航線……海外。”
國王的指尖在北地地圖上一路劃過,最終停在了海岸線上。
“雇傭兵!”
希恩將軍脫口而出,他的神色驟然凝重起來。
雇傭軍隊在如今是極為普遍的現象。
大到如同勃萊西和羅格朗持續數百年的戰爭,小到家族之間的私人戰爭,戰場都會活躍著雇傭兵的身影。相對於征召速度慢,條件複雜的騎士軍隊,專業的不受騎士道德束縛戰鬥性強的雇傭兵,往往在戰爭中更受喜愛。
在威廉三世時期,當時的武士王后伊莉諾就曾經在戰場上出色地使用過了來自無望內海附近的雇傭兵。
那一次,威廉三世與白金漢公爵率領軍隊迎戰勃萊西的遠征軍,羅格朗南部發生叛亂,伊莉諾王后雇傭了一支軍隊,從東南港口登陸,在叛軍顧著向前的時候突然遭遇了來自背後的打擊。
伊莉諾王后與雇傭軍前後夾擊,以最短的速度平定了那場叛亂。
不過,代價也是不菲的。
伊莉諾王后為了支付雇傭兵的費用,甚至將自己王冠上的寶石拆了下來。
“如果是在等待海外的雇傭兵抵達,那麽他們會固守在一個地方,而不急於前進。”國王點在了離紐卡那最近的班莫堡港口上,“不凍港。”
萊西的入海口,班莫堡港口,是有著“不凍港”之城的大港口!
“從這裡登陸,然後順河前行,就算不熟悉羅格朗北部地理的軍隊也能夠精確快速地趕到戰場。雙方匯合之後,就可以南下,直取紐卡那城堡。”希恩將軍迅速地做出了預判,他抬頭看向國王,“陛下,您認為他們會雇傭什麽人?”
國王目光沉沉地看著地圖。
“古倫底。”
他緩緩地給出了一個答案。
“古倫底重騎兵!”
希恩將軍微微一愣,下意識地想起了在特魯城外,由格萊斯大公雇傭的那一小隊雇傭兵。
古倫底重騎兵可以說是如今騎士戰鬥力的巔峰,他們是大地上的陰影,是衝鋒戰場上的死神。
希恩將軍看過國王與古倫底重騎兵的戰場,如果不是國王巧妙地利用了地理環境上的陷阱,那格萊斯大公暗殺國王的計劃也不至於失敗!但即使如此,國王也付出了慘重的代價,跟隨在他身邊的誓約騎士們最後只有寥寥幾位活了下來。
誓約騎士某種程度上就已經代表了羅格朗境內的頂尖騎士。
如果一支數量龐大的古倫底重騎兵加入戰場,那將顛覆整個戰局!
“我帶領鐵騎先走。”
國王站起身,他伸手取過了椅背上搭著的披風。
“你和後續部隊跟上。”
“您呢?您要做什麽?”
希恩將軍陡然升起了一種不好的預感。
“支援。”
國王簡練地回答,他掀起帳簾,直接走出去了。
………………
距離紐卡那城堡有一定距離的萊西河畔斜坡上。
此時天色微微亮,白金漢公爵已經率領軍隊抵達這裡了。斜坡邊界上有著一片稀疏的樹林和一些灌木叢。騎兵們就等待在這裡,樹林為他們起了一定的遮蔽作用。人和戰馬都靜悄悄的。
戰馬呼吸時,大團大團的白氣從鼻子裡噴出來,騎士們勒住韁繩,鐵鑄一般。
在白金漢公爵身邊的,是他多年的扈從。
扈從壓低了聲問白金漢公爵:“您為什麽要這麽早截擊?”
白金漢公爵看了他一眼:“反叛軍的援軍快到了。”
“什麽?”扈從微微一驚。
白金漢公爵微微頷首,表示他沒有聽錯。
隔著遙遠的距離,白金漢公爵抵達紐卡那城堡之後,卻做出了和自己侄子一樣的判斷:反叛軍有援軍,很有可能他們雇傭了古倫底重騎兵。
不過,在城堡裡的時候,白金漢公爵並沒有把這個判斷說出來。
——一場大戰過後,面對殘破的城堡,最重要的是保持希望和士氣。而不是讓士兵們提前陷入絕望和恐懼。
古倫底重騎兵的威名太過於可怕了。
另外,白金漢公爵認為反叛軍這些天對紐卡那城堡的強攻,應該就是為了給古倫底重騎兵鋪平道路。古倫底重騎兵在正面戰場上堪稱所向披靡,但是面對圍攻城堡,要做的可不僅僅只是衝鋒。
只要反叛軍攻打下了紐卡那城堡,等到古倫底重騎兵抵達,就可以長驅直入,橫掃而下。
所以,在接到攻城失敗的消息之後,威爾親王一定會火速出兵,繼續攻打紐卡那城堡。
而白金漢公爵的“以攻代守”其實只是安撫指揮官他們的說法。
他真正要做的,是截殺威爾親王,然後率領紐卡那城堡的眾人前行,佔領威爾親王原先的駐地,從而抵禦隨時可能到達的古倫底重騎兵。
“要來了。”
白金漢公爵忽然微微一眯眼,冷聲道。
與他配合多年的爵士心領神會,舉旗打出了準備作戰的訊號。
騎士們放平手中的騎槍,隨時準備衝鋒。
………………
“這該死的,見鬼的天氣。”
威爾親王小聲地咒罵著。
騎兵居於隊伍的中間,步兵充作左右翼,大隊人馬中間是攻城梯,投石機等大型的攻城器械,還有其他輜重車輛緩慢地行著。
威爾親王不時回頭看那些車輛慢騰騰地前挪,恨不得給他們幾鞭子,讓他們火速前進。
他接到的消息,古倫底雇傭兵已經乘船登上港口了,那些鐵疙瘩的重騎兵可是按天算的雇傭費,每雇傭一天,反叛軍的錢就嘩啦啦地流出去一天。流得他這個親王都打哆嗦。
結果,眼看古倫底重騎兵快要到了,計劃中應該攻下來的紐卡那城堡還是好好的。
“那該死的白金漢公爵。”
威爾親王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低聲咒罵。
但是提到白金漢公爵,他卻下意識地緊了緊手。
年輕的時候,威爾親王曾經和白金漢公爵在戰場相逢過,那一戰他敗得長達一年不願意再去碰自己的鎧甲。薔薇家族的人在戰場上都是瘋子。
“你在畏懼?”
一個年輕人的聲音在威爾親王身邊響起。
威爾親王臉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臉上掠過一絲不明顯的怒氣,但轉頭的時候卻帶著恭敬的笑容:“不愧是大人,如此敏銳。”
在威爾親王身邊,是一名穿著白袍的修士,他的面容極其英俊,但這種英俊卻有些古怪——給人的感覺就好像是直接從壁畫上走下來的天使。這名修士是由北地反叛軍聯盟全體首領親自恭迎的聖廷支援者。
威爾親王私底下曾經猜測過,這位白袍修士是什麽身份。
裁決所的人?不像,裁決所以黑袍為標志。
聖殿騎士團?更不像了,這位可沒有鎧甲更沒有長劍。
那是聖廷中的什麽人?
威爾親王曾經私底下問過王兄,但是王兄不肯回答,隻說祂足以抵擋千軍萬馬。
威爾親王注意到王兄使用的是“祂”而不是“他”。
於是威爾親王從此在白袍修士面前恭恭敬敬,這一次攻打紐卡那城堡,白袍修士也參加了。不過,威爾親王心中還是多有疑惑——白袍修士隻帶了三輛密封的鐵馬車,此外再沒有其余的東西。
他……或者說祂,就是打算將三輛馬車變成千軍萬馬?
“敵人來了。”
在威爾親王思緒紛雜的時候,身邊的白袍修士突然淡淡地說了一聲。
威爾親王猛然勒馬,他疑惑地向前看。
晨清的視野裡,萊西河的分支靜悄悄的從左側流淌而過,除了一片稀疏的籠罩著淡淡霧氣的樹林再沒有其他東西。
就在威爾親王抬頭的時候,他身邊的白袍修士悄無聲息地退到了軍隊中間的三輛馬車旁,這完全不是人類能夠做到的。
這時候,對面的斜坡,稀疏林後騰起了煙塵。
“操!”
威爾親王一轉頭,看到白袍修士已經不再身邊了,他爆了句粗口,顧不上許多厲聲大喊。
“敵襲!防禦!”
在他的聲音剛剛落下的時候,對面的稀疏樹林裡傳來了長長的號角。
反叛軍的戰馬受驚,發出了嘶鳴。戰馬是比人更加敏銳的生靈,它們直覺到敵人已經逼近。而此時那斜坡上,被揚起的漫天飛雪中,敵人俯衝了下來。左右側的步兵們一夜行軍,此時慌亂地架起了盾牌,收攏過來準備防禦。
從那雪塵裡,上百柄猩紅的薔薇王旗連成了一片洶湧而下的血浪。
威爾親王心中猛然一驚。
年輕時那噩夢般的一戰卷土重來。
“防禦——防禦——”
他歇斯底裡地怒吼起來,自己顫栗著舉起盾牌卻在向後撤,想要躲進軍隊的中間。
在大軍正中間的馬車邊,白袍修士抬頭靜靜地凝望著,他的瞳孔清得詭異,仿佛那是一面鏡子,又仿佛那是天空,世界倒映在他的瞳孔中。
“是薔薇家族啊……弑龍者?”
他輕聲說。
聲音被淹沒在喧嘩裡。
王旗已至,薔薇家族的騎兵怒潮澎湃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