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整理完東西,手機訂了機票, 離開了酒店。
沒有她在, 再美的風景我都不想看。
手機響了電話, 剛才在哭, 我也沒有接到。
是她打過來的。
生平第一次, 我不想聯系她。
我不接,她又發短信過來, 我能猜到她說什麽,我也不想打開看。
我的空氣被我的情緒一點點吸至真空, 我的心仿佛也什麽都不剩了, 軀體變成空殼,只剩木然的自顧自往外流的眼淚。
內心是鈍鈍的木然的。
只有眼淚一直止不住地無聲地流。
我戴著墨鏡, 凌晨的航班,也許會引人注目,也許不會, 現在我也不去管了,似乎還被拍了, 還有人在看我。即使是被認出來我也不管了。
我好像處在一個透明的瓶子裡, 周圍的人和聲音,被我隔離。
兜兜轉轉, 轉了機,終於在飛去洛杉磯的路程上。
就在不久前,我還滿懷期待和希望地踏上這條航線,想不到會以這樣的方式和心情回來……
真諷刺。
歸根到底, 還是我期望太高了,以致於不能接受這種落差。
放在之前,我可能會失望,會難過,但不會這麽委屈和傷心。因為我知道她是一個媽媽,孩子的事情是絕對優先的。
是她這些天對我的溫柔,對我流露的感情,讓我有了貪心的想法。我把自己認成了她的女朋友,不自覺地想去確認自己在她心裡的位置。
而事實上,她沒有說過我是她女朋友,沒有說過喜歡我,每一次,她總是先離開,接了電話就走,從開始就是這樣。
每一次,我都沒有被她優先選擇。
我們依然在不同的位置,節奏和步伐並不一致。
那次她來紐約看我,她的親吻,也只是曇花一現。
我自作自受的。
出了機場,又是深夜。
我肚子空空,頭漲疼,眼睛也疼。
然後發現行李箱丟了。
不知道被我忘記在哪裡了。也許,我根本沒把旅行箱帶上這架飛機,又或許一開始就沒帶離開酒店。
想不起來了。
算了,無所謂了。
那個為了跟她見面鍛煉節食讓自己有更好體型的我,那個試了無數裙子只為了挑選一條最適合自己她會誇自己好看的我,那個傻傻的,先準備好幾天研究飛機路線隻為早到,傻傻的在房間裡等她,浮想聯翩的我。
那個滿懷期待,羞澀,又忍不住憧憬的我。
就讓那個我留在那一刻,留在那個酒店裡。
讓時間留在那一刻,不要到我此刻來。我的眼前重新模糊不清起來。
我吸了下鼻子,站起來走。
這是我最後有記憶的地方。
後來我回想,我是聽到車聲的同時也聽到有陌生人喊我的名字,還有人衝過來。我倒地的那刹那暈了不知道多少時間,然後左腿傳來劇痛,臉頰有痛感,密密地刺進來。
有人過來按住我,陌生的男人聲音。
“先別動她。”
“快打電話。”
“是艾兒嗎?天啊,上帝……”
“她突然就走出來……啊,她臉在流血……”
“跟我說話,別睡,保持清醒,救護車很快來了。”陌生男人的臉在我眼前明明暗暗,他的唇語說了一個名字。
我的睫毛動了動。
光很刺眼,我睜不開眼睛,喇叭聲很響,耳鳴,轟隆隆,很長的金屬音,眼前一陣亮一陣暗,光點漂浮,那光散開來又聚在一起,又被黑暗吞噬。
等我醒過來的時候,聞到消毒水的味道。
我睜開眼,眼睛很痛,花了好長時間才適應光亮,漲漲澀澀的,白的天花板,床單,抬手,手背扎著針。
再往前看遠一點,南希正看著我,走過來拿一個枕頭墊在我背後。
我才看到左腿打了石膏,木木的麻麻的暫時沒有什麽感覺。
“左腿脛骨平台骨折。剛做完手術。幸好及時進了醫院,打的是營養素,你很久沒有進食了。”南希說。
我沉默了一會,才說:“我媽媽知道嗎?”
“她出去旅遊,暫時還不知道,我還沒通知她,達科塔剛才來過電話了,她在拍戲,明天趕過來。”
“不用……”我去找自己的手機。
“別動,躺著。手機在我這裡。”南希遞過來。
我一看,我的手機已經關機了,應該是沒電了,屏幕也摔了,碎成蜘蛛網。
“我跟她通過電話了,她說盡快趕過來,她在科羅拉多的一個小鎮,叫什麽我都想不起來,反正是鳥不拉屎的地方。”
“嗯……”我的眼睛還是很疼,掌心搓一搓,捂住。摸了摸額頭,貼了紗布,又摸摸了臉上其他的地方。
我這個樣子,肯定暫時拍不了戲了,而我手頭現在確定的有一部電影準備拍,還有兩部在接洽。
南希是個很有專業素養且貼心的經紀人,她關心我,擔心我,從從未干涉我,相反我一定給她添了不少麻煩。包括這次去旅遊我也沒告訴她。
“沒有辦法,你的臉都腫了,這樣拍不了,我會處理的。”她說。
“對不起。”我小聲說,“這次是我任性了。”
南希沉默了一會兒,反而問我:“要不要我打電話給她?”
我突然怔住,隔了好幾秒,緩緩搖頭。
南希嗤了一聲,“那你算什麽?”
我怔怔地望著她。
南希擰著眉,“你這樣又是何必?你還是你嗎?”
我垂下頭。
她慢慢吐出一口氣,“今晚暫時在這裡,明早早點我們轉別的醫院,你好好休息。”
她把我的助理叫了進來,就出去了。
現在她要幫我收拾爛攤子,肯定很忙。
我內疚得說不出話來。
助理姐姐很體貼地坐在我身邊,陪著我,問我的腿疼不疼。
有點疼,但我還可以忍受。
她摸摸我的頭,很憐愛的樣子,讓我睡一會。
我勉強對她笑了笑,“我沒毀容吧?”
助理急忙搖頭,“沒有,怎麽會?”
她拿出小鏡子讓我照一照。
鏡中的臉出了額頭貼了膠布,下巴貼了創口貼,還有一些細小的已經結痂的疤。
那雙眼睛紅紅腫腫的。
“像不像木乃伊?”我開玩笑道。
助理姐姐抿一下嘴,搖搖頭,“這個笑話不好笑,你受傷了……”
我咬住唇,說不下去了,只能閉上眼睛,躺回枕頭,“外面是不是都知道了?”
“機場有人拍到了你的視頻,狗仔隊速度也快,現在你車禍的消息是瞞不住了。”助理姐姐小心道,“其他的應該是不清楚的。”
幸虧喬裝打扮了,
幸虧轉了機,應該發現不了我去了哪裡,就不會影響她……
她都沒有去……
也影響不到她吧。
我自嘲地笑自己多慮了。
我想起昏迷前似乎聽到一個男人在我說什麽,還提到了她的名字,也有可能是幻聽了……
她不愛上網也不會知道我出車禍的事情的。
這樣也好,也好……
有液體從我閉著的眼角緩緩滲出來。
我也不知道自己睡沒睡,迷迷糊糊一會,頭疼得厲害,腿的疼也開始超出我的忍受的范圍。
我疼得哼了幾聲,想翻個身。
柔軟的手探過來扶我,摸我的額頭。
我暈乎乎地想:是不是她呢?她知道了嗎?來看我了?
然而是助理姐姐的聲音,“發燒了,別怕,醫生在路上了。”
又在癡心妄想了……
吊著點滴,我昏昏沉沉又睡過去了。助理一直在照顧我,燒退了後又給我擦臉,喂水喝。
她一直都沒休息。
我恢復了一點精神,眼縫裡能感受到燈光,不知道現在是什麽時候了……
助理又過來給我掖被子,手撫過我的肩膀。
朦朧之中,聞到一點熟悉的氣息。
我忍著亮光睜開眼看去。
背著光,高瘦的身影。
我眨了眨澀痛的眼。
“你助理出去帶吃的了。”
熟悉又遙遠的聲音。
她的臉這才清晰地看見。
我一時間竟然不知道說什麽,只是愣愣地看著她。
不是做夢,我確定她就站在我面前。
我用手肘撐了下自己,她俯低身子扶我,拿高枕頭墊在我的背後,她的衣服拂過我的衣角,更讓我有了幾分真實感。
我們相對著看著。
安吉穿著黑色的襯衫和長褲,素顏有些憔悴,唇膏都沒有抹,氣色不太好。
我的氣色想必也好不到哪裡去。
這一瞬間,竟然分辨不出是什麽感覺,難以言喻。
沒有想到以這種狀態這種方式見面。
一顆心浸在水中,濕漉漉的,靜止不動,一種陌生的平靜。
“是不是還很疼?”她低聲問,語氣很輕,卻像含著濃重的感情。
那水一下子凝結成尖銳的冰棱刺了我一下,我慢慢說道,“沒有很疼……你怎麽知道的?”
安吉凝望著我,動了動唇,“他們沒有保護好你……”
我回憶起我暈過去時有人在我面前照看著我,還說了安吉的名字,原來不是幻聽,她是真的找了人來接我。
“對不起,這麽久才趕過來,”安吉站在那裡,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我,她咬了咬下唇,似乎是下意識的動作,像在遏製什麽,“還有……我沒接到你的電話……”
我搖搖頭,“我沒打電話給你……”
她微微一怔,“確實是……”
“可能是救護人員打的吧……”這個時候的我竟然能冷靜地思考,“因為我通訊那裡最後一個電話是你的……”
她抿一抿唇。
我隨即想到什麽,“不過我沒存你的姓名,所以你不用擔心會……”
她看著我,沒等我說完,“我不擔心這個……”
我喉嚨啞了啞,垂眸不再繼續說下去了。
沉默似濃霧,淹沒了我們。
她的話語也在霧中掙扎,聽起來遙遠陌生,“……艾兒,你隨時可以打我電話的……”
我仰起頭看了她一眼。我的心被冰棱刺透。
可你並不一定能接到,接到也不會來。
她接觸我這個眼神,眸光猛地顫了顫,又咬住了下唇。
我沒見過她這個樣子。
世人應該也很難想象她會有這樣的表情。
脆弱,悲傷,深深的凝視。
瘦削的肩膀微微顫抖。
從剛才到現在,她沒有坐,就這麽站在我的面前,像在等待我的宣判。
她是不是覺得要對我的車禍負責任?
我終於能分辨出我剛才第一眼見到那種難以言喻的感覺了。
我不是委屈。
不是責備。
我是痛。
不僅是那種因為她的話被冰棱刺痛的痛。
還有心疼她的痛。
我看到她的第一眼竟然是心疼她的憔悴。
我看了看自己,是慘兮兮的。好像每次都很慘兮兮,上次去她家送禮物中暑暈倒,她之後就對我很溫柔,現在她看到我出車禍受傷,想必也更內疚吧?
我不願意她這樣……
我彎了彎嘴角,“我也沒出什麽大事,看上去是嚴重的,其實只是小傷,是我自己走路不小心……”
是的,這樣才是對的。
雖然她對我食言,沒有跟我去旅遊,雖然她不知道我的生日,她沒有優先選擇過我,但是是我們一開始就沒在同等的位置上,是我先跟她表白,說明了不是戀愛,她可以自由選擇與我的關系,我就要接受她的忽略。
至於我的腿,這個傷更加跟她沒有關系,是我的責任。
這樣才是對的。
她嘴唇動了動,沒把話說出口,而是終於走近,坐到我床邊,摸上我的臉頰,不知道是不是我眼睛哭太多了看得不太確切,她的眼眶似乎是紅紅的。
她手指很涼,動作很輕,摸了摸我的額頭上的紗布。
我本來想笑一下的,無奈臉部肌肉一動,牽動了什麽傷口,挺疼的。想著現在面目扭曲,就算了。
她的指尖猶豫地落在了我的眼皮,很輕柔很輕柔地撫摸。
我看清了,她的眼眶確實是紅的,眼眶裡還有很多血絲。
應該是累的。
薇薇安這個年紀發水痘還是很危險的,她肯定擔心得都沒有休息,又趕過來我這邊。
“薇薇安還好嗎?”我問,“你是不是需要快點回去?”
我話音剛落,她低身下來抱住了我。
先是很輕,再慢慢用力,攬緊我,她的唇貼在我的臉頰,氣息灼燙芬芳。
熟悉溫暖的氣息深入我的鼻腔和肺腑,我心中瞬時湧滿了酸楚的液體,像是一戳既破的氣球,手指在觸及她衣角的時候及時收了回來。
不能再貪心了,也不能任性,不能撒嬌。
這些是被深愛的人才有的權利。
我並沒有這樣的權利。
她不讓我看到她的表情,但嗓音是微顫的,哽著的,“我想留下來,可以嗎?”
“……”我咬住唇,眼眶有了濕意。
“我又不是小孩子了,薇薇安才是。”這話出口好像我在跟薇薇安爭寵一樣,我又怎麽能比得上她的重要性。
我帶點苦笑補充道:“我姐姐會過來的,我的傷養一陣子就會好,別擔心。”
那個想要撒嬌想貪心的我不能出來,我要把那個我關好,我只能說這樣的話。
她慢慢放開我,起身看著我,睫毛在光影裡纖毫畢現,濃密細長,眼尾的紋路楚楚似水,眸光深深的,漾著水汽。
我有些恍惚,心尖發顫,
幾乎要屈服內心真實的想法。
她仍看著我,眼神似有千言萬語,撫摸著我的臉頰,“讓我補償你,艾兒。”
一種酸楚有力的情感席卷了我,在我的心裡翻江倒海然後平靜下來。
我想起之前的種種,突然頓悟。
這已經是她能做到的全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