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復完這一句， 諾林關上論壇， 躺在床上幽幽歎了口氣。

　他下午沒課， 也不想出門， 打算好好複習一下功課，為即將到來的考試周做好十足的準備，剛打開畜牧學的書看了兩頁， 便收到了亞爾林的消息。

　“爸爸有點話想和你說，有時間見一面嗎？”

　和亞爾林約定的地點在學校門口商業街的一家咖啡館裡，諾林上了二樓包間，推開門，亞爾林已經在裡面等候了。

　只有他們兩個在，諾林也沒那麽多忌諱，更何況他們當初因為孩子一事徹底撕破了臉皮，也不用費力維護表面上的父子和樂， 現在諾林有了雷哲這堅實的後台，就更不用怕他。

　算得上心平氣和地坐在亞爾林對面，諾林這才有機會好好看看他。亞爾林的樣子還像當年維拉遇見他時那樣，年輕、英俊而可靠， 幾乎沒怎麽變， 人類壽命的延長使得青壯年時期持續百年， 從諾林記事起，他父親就一直是這幅模樣。

　“想喝點什麽？”亞爾林問他， “我看這裡有抹茶蛋糕， 見你晚宴上挺喜歡吃， 就點了一個。”

　“檸檬水吧。”諾林挺驚奇亞爾林竟然會給他要他喜歡的點心，來時刻意武裝得堅硬的心也不免松動了些許。察覺到這點變化諾林自嘲地笑了笑，明明是他當初聲色俱厲地警告雷哲千萬不能覺得他父親的做所作為還可以，現在到變成他率先心軟了。

　真沒出息，一點小小的關心就能將你收買，你到底是多缺愛啊。

　抹茶蛋糕被侍者端上來，默默吐槽著自己，諾林毫不客氣地拿起小杓開動。亞爾林注視著諾林，一年多沒見，諾林比還在農場時胖了一些，那時候他因為思念雷哲和孕期反應消瘦許多，來到皇宮後得到極佳的照顧，身體恢復的很好。

　亞爾林輕歎一聲：“真沒想到一轉眼都長這麽大了，在洛米魯茲的時候，每次我到那邊想去看看你，被你媽媽知道了都得生氣，最後實在怕氣得她病的更嚴重，就只能用視頻了，我老覺得你還是那個整天在樓梯上跑來跑去的孩子呢。”

　類似的話在他十八歲生日的晚上，維拉也微笑著對他說過，同樣的欣慰和感慨，只不過亞爾林還能活很長很長時間，維拉卻陪伴不了諾林太久了。

　想起遠在聯邦接受治療的媽媽，諾林微微笑了下，道：“您倒是沒怎麽變，我小時候就記得您是這副樣子。對了，當初為了找我您肯定去問了媽媽很多次吧，現在已經知道了我的下落，我也不在洛米魯茲，既然媽媽不想見你，就不要去招惹她了。皇后殿下聯系了他在聯邦那邊認識的基因學專家去給媽媽治病，情況不太樂觀，您就當行行好，念及一下舊情，讓媽媽輕松愉快地多過上兩年吧。”

　諾林完全不留情面的話讓亞爾林心裡一下子不舒服起來，孩子翅膀硬了就開始對他各種陰陽怪氣，可他又不能像以往那樣教訓諾林，諾林是奧古斯特家的人不錯，但現在更屬於貝什米特家族，他雖然在聯邦地位相當高，有望成為下屆總統，可帝國國力比聯邦強大了幾十年，就算現任總統在面對帝國皇帝時，都隱約有落下風的感覺。

　帝後對諾林很好，想護著諾林的心思也很明顯，在事情沒有塵埃落定之前，他萬萬不能再惹得皇室不痛快了。

　“沒有征得你媽媽同意之前，我不會再去找她了。”亞爾林低聲道，“說到底是我對不起她。”

　諾林冷笑：“現在說對不起又有什麽用？你已經毀掉了我媽媽一輩子，如果不是你仗著她是個Beta無法感知到信息素根本不知道你已經結合，強行讓她成為插足者，她早就嫁給一個真正愛她的人，家庭美滿生活幸福，怎麽可能獨自把我和南希拉扯長大，又背負著惡名，躺在病床上這麽多年？”

　諾林毫不留情地撕開亞爾林一直以來最不願意面對的最後一塊遮掩，就連油滑如他，也忍不住在這一刻感受到了什麽叫痛徹心扉。

　因為諾林說的全都是事實。

　亞爾林二十六歲時通過配比制度與第一任妻子結合，他和這位傳統意義上溫順優雅的Omega姑娘之間沒有任何愛情，每周例行公事一樣的親熱，在家裡無論他說什麽，做怎樣的事，他溫順的妻子總會沉默地站在一邊，就像個精致的花瓶，不會生氣，不會反駁，不會撒嬌。兩人真正相敬如賓，客氣的就像暫時同住的客人一樣。

　這樣一直過了四年，就連養隻寵物都能養出感情，亞爾林卻未曾對她動心過一刻，每次看到那得體的微笑，聽到措辭優雅的輕聲細語，永遠挑不出毛病的行為舉止，他總感覺像在面對一個程序精準調控的機器人，從心底裡感到恐懼。

　亞爾林在這樣的家中感覺到死亡前夕一樣沉悶的氣息，於是在得知有外調到其他星球的機會時，他毫不猶豫地留下妻子和三歲的長子，前往香榭南三星，在一個小鎮上的節日集會上，認識了十九歲的維拉。

　剛剛成年的維拉身上還帶著學生時代的氣息，熱情開朗，會哭，會大笑，會撒嬌，也會在不高興的時候對他耍小脾氣，亞爾林第一次在一個人身上感受到這樣的鮮活，幾乎要將他融化。

　兩人迅速相愛了，維拉身為Beta，感知不到信息素，於是無從得知亞爾林早已結合，就在這種情況下，她生下了諾林，而亞爾林在香榭南三星上的任期結束，需要返回中心星系。

　悲劇便從此刻開始。

　就連諾林都沒想到，他竟然在他認為鐵石心腸的亞爾林眼中看到了一閃而過的淚光。

　諾林驚駭得無以複加，就連嘴裡的蛋糕都忘記了咀嚼，亞爾林朝窗戶偏了偏臉，顯然不想讓諾林察覺自己情緒的失控。

　數秒鍾的沉默後，亞爾林閉了閉眼睛，低聲道：“我那時候也沒想到會這樣，我實在……太喜歡她了。”

　諾林這下真的有些心軟了，他略微猶豫，到底還是道：“所以你毀掉了她的一輩子？”

　“是我的錯。”亞爾林深吸口氣，勉強調整情緒，但已經完全不見了方才的遊刃有余，“先不說這個了，我叫你過來是想和你道歉的，那時候我看到你突然懷孕一時間難以接受，你又一直不肯告訴我孩子是誰的，自家孩子一聲不響的未婚先孕，肚子裡孩子還來路不明，無論那個父母都得接受不了吧。你是個懂事的孩子，應該能體諒到我當時的想法。”

　諾林：“難道您不是因為我懷了孕就不能繼續按照您的意思嫁給布萊恩才生氣的麽？”

　亞爾林苦笑：“你怎麽能把我誤解成這樣子，就算不用你，憑我自己的本事也能獲得足夠的支持，最後得到那個位置的，我是覺得布萊恩一直從小掛念你到現在，和他在一起你能得到最好的幸福，才一直想要把你嫁給他的，我沒能給你媽媽想要的生活，難不成還不能讓你幸福嗎？”

　諾林愣了愣，無可否認，他恨亞爾林，但也一直都渴望期待著來自父親的關愛。亞爾林的一席話讓他情不自禁攥緊了杓子，隻得悶頭吃了一口蛋糕。

　“那時候我們兩個情緒都比較激動，後來我想了想，根本不該在你懷著孕的時候和你吵架，還逼得你不得不連夜逃去帝國，不管你願不願意接受，我都要向你道歉。”

　盡管這樣的說辭很有可能因為他目前未來皇子妃的身份才被亞爾林拿出來討好他的，但諾林還是情不自禁地紅了眼眶，他吸了吸鼻子，沒有回答，而是道：“比起這個，我更想聽到你因為另一件事道歉。”

　諾林抬眼看他，“父親，您還記得小時候科克爾對我做過什麽嗎？”

　亞爾林再次沉默了，“你原來……還記得嗎？”

　“你那時候才八歲，我以為你早就忘了的。”

　“這種事情，我一輩子都忘不了。”諾林笑了笑，問他，“你還記得當時媽媽去向你要個說法，你是怎樣回答的她嗎？”

　見亞爾林不說話，諾林道：“您可能不記得了，那我就提醒您一下吧，您當時說科克爾還是個孩子，現在我想問您媽媽曾經也問過您的那句話，科克爾是你的孩子，難道我就不是了嗎？他猥褻過我這麽多次，弄得我被媽媽帶著離開了中心星系，直到現在和雷哲的生活都受到極大的影響，難不成因為當年他十四歲，就可以全都一筆勾銷了嗎？可我那時候也才八歲啊，我才是真的什麽都不懂，您有向著我哪怕一絲一毫嗎？”

　“諾林——”

　諾林已經徹底激動了：“是，我知道我只是個Omega，在聯邦那種環境下，將來只有嫁人的份，不可能像科克爾一樣繼承家中的產業，但就因為這樣，我就要老老實實地當一個安靜的受害者，什麽都不能說，還要看著曾經威脅過我的那個人現在全須全尾地在我面前蹦躂嗎？！”

　“諾林！”亞爾林猛然站起來，繞過桌子到了諾林這一邊，將他擁在懷裡，低聲道，“好孩子，你別哭。”

　直到他說，諾林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不知何時他已然淚流滿面。

　Alpha的氣息環繞著他，那是他小時候坐在亞爾林膝上玩耍時無數次嗅到的味道，諾林眼淚止不住地流，他趴在亞爾林肩膀上，時隔十一年再一次抱著自己的父親，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抽噎著斷斷續續地道：

　“我永遠、永遠不會原諒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