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星垂此人雖然好戰,且極其執著於殺死蒼恕,然而他行事磊落,絕不屑於偷襲一類的戰法,這一點蒼恕已經在過去的一年裡領教過了。有幾次蒼恕因為神力透支過多,被迫藏身休憩,蒼星垂找來後不但不乘人之危,還非要將他搖醒,確保他意識完全清醒之後才開始打。
因此他才會毫不擔心地轉過身去,把自己的後背曝露給蒼星垂。
蒼星垂無語地說:“這能看出什麽?神衣又不會沾上凡血,除非你脫了衣服給我看。”
蒼恕仔細考慮了一下,覺得脫衣服給他看不大合適,隻好失落地轉回身,但仍然十分在意自己背上到底有沒有沾血。
即使是在神界也鮮少有人知道,這是慈悲神為數不多的小毛病之一:他有嚴重潔癖。
看他一臉別扭的樣子,蒼星垂嘲道:“一萬年過去了,你這太愛乾淨的毛病還沒治好?”
蒼恕一愣:“你怎麽知道?”
“慈悲神可真是貴人多忘事,我們曾是鄰居,你忘了?”蒼星垂似乎回憶起什麽不好的事,咬牙切齒道,“有一次你來第三重天,非說我的黑玄晶浴池看著不乾淨,逼著我換了白明玉的,從那以後我的浴池亮得晃眼,我都沒興致在浴池……享樂了!”
當這個故事的主角是蒼恕的時候,就顯得很不可思議,哪怕蒼恕自己聽來也是這樣。他不記得自己做過這樣的事了。當然,一萬年哪怕對於神族來說,也是很長一段歲月了,就好像凡人不可能準確記住十年前發生的事情細節一樣,神族遺忘萬年前的事也再自然不過。
可是萬年前,他難道真的做過這樣荒唐的事嗎?以自己的喜好逼著一個同僚更換浴池?這無論如何都不像是自己做出來的事,倒像是蒼星垂的霸道做派。
蒼恕從前出入第三重天都是為公事。因慈悲神與戰神一個救,一個殺,職權相衝相克,他和蒼星垂的接觸總是很不愉快,最後多以不歡而散收場。後來凡人們修仙,開辟仙界,兩人對如何管理此事持相反態度,飛升的仙人越來越多,兩位太初神君的分歧便也越來越大,直到最後發展到了水火不相容的地步。
可蒼星垂又絕不是個會撒謊誣陷的人,蒼恕想了想,也許是真有此事吧。
那時候九上神齊聚,其中三位太初神君各掌要權,共同擔負重任,慈悲神君是很重要,但也不是沒他不行。那時候的蒼恕還可以保留些喜好和厭惡,譬如他鍾情於潔白之色,第二重天便有了雪景冰亭一角。如今那一角已經在大戰之後被蒼恕自己揮袖抹去了——那時,九神走了三神,隕落一神,他成了唯一的太初神君,也倏然間成了六界輪回運轉的唯一核心,非他不可,非他不行。他須端坐無人之巔,做那絕對公允的至高天神,不可有任何偏愛,也不可有任何憎惡。
蒼恕自己也知道,萬年前的自己比現今要過得任性恣意一些,蒼星垂又不需他來“憐憫”,也許哪次爭執之後當真做了這樣出格的事……也說不定吧。
如此種種,不過在蒼恕心中飛快過了一遍,用了比一刹那更短的時間,他就判斷這句話多半為真了,便道:“那是我當年做得不當,請魔尊包涵了。”
他既沒去細細回想當日情景,也沒有好奇追究前因後果,說到底,他根本不在意這些過往,淡忘了也好,另有內情也罷,於他來說都無所謂,不會往心裡去。就好像蒼星垂與他意見不合數萬年,最終大戰一場,甚至導致了輪回神的隕落,他也從不曾對蒼星垂有過絲毫恨意,只是遺憾於神庭的損失,憂心此事對各界格局的影響而已。
蒼星垂得了一句道歉,臉色卻更差了。
兩人正說著話,忽然聽見雪地裡一陣窸窸窣窣的響動,他們低下頭看去,只見他們腳邊有個倉鼠籠子被人踩扁了一半,一隻灰不溜秋的小倉鼠正費力地從裡面掙扎著出來。它似乎在方才的混戰中被踩到了,身子抽搐,後腿看著是斷了,在雪地裡沒有方向地跌跌撞撞爬著。
“救苦救難的……慈悲神啊……”
院子裡忽然響起一個微弱的聲音。起初,蒼恕還以為幻聽了,可是蒼星垂也和他一樣猛地低頭看去——不是幻聽,最後一個倒下的殺手,也就是那殺手頭子竟還沒死透,不過看著已是出氣多進氣少了。他半張臉埋在雪裡,知道自己已到了末路,怕死極了,涕泗橫流地用最後的力氣胡亂向天上的神明祈求。
“救苦救難的慈悲神……輪回大帝神……救救我吧,我不想死,可憐可憐……救……救我……”
蒼星垂不過看了一眼,就不感興趣地收回了目光。一個垂死的普通凡人在一界之主的眼裡實在太弱、太渺小了,甚至得不到一句輕蔑的嘲諷。
在他的身邊,名叫韓展鵬的將軍仰面躺著,腹部破著一個大口子,四肢也血流不止。滿臉糊著的血都已凝結,叫他睜著眼也看不清東西。他也是強弩之末了,聽了身邊殺手的哭求,他堅毅的臉上勉力露出一個不屑的笑。
他也很想活,他也不甘心,但他不後悔送死。他知道芸娘一定已逃了,保住了唯一的皇室嫡系血脈十一皇子,江山還有回歸正統的一天,他為提攜自己的君主盡忠到了最後一刻,值了。
只是可惜,芸娘……他還未……
蒼恕默然看著腳邊的人間悲慘苦難:不甘地睜著眼卻生機漸弱的將軍,只剩一口氣仍在乞憐的殺手,還有那隻正掙扎求生的重傷小倉鼠……這個不算大、此時甚至顯得很擁擠的簡陋小院子裡,有不止一條生命正在痛苦地緩慢逝去。
蒼星垂的心思卻早就不在這了,他正舉目尋看合適的地點。
這二人一旦交手,勢必驚天動地。哪怕蒼恕一直不在全盛狀態,無間之淵底部那些堆積萬年的巨大嶙峋的岩石也全被他們夷平了,若是附近有生物,恐怕早已灰飛煙滅。是以他們就算現在實力都大打折扣,也定要尋個無人之處交手。
蒼星垂好殺,卻從不濫殺。
“那裡有幾座山。”他說,“我們就去那裡分出勝負吧。說來,我們最初的分歧就是因這些凡人而起,在凡人的地界上結束也是天意。”
蒼恕順著他說的抬起頭,望見了遠方的高聳群山。
於凡人來說,那顯得有些遠,怕是趕著牛車也要個幾日幾夜,但對於尋常神族而言,縮地成寸,也就是幾步的事。雖說現在這兩位神族的狀態都實在不好,在最汙濁陰毒之地待了整整一年,身受重傷,最後還中了無名奇毒,這會兒好不容易脫身了,神力卻沒恢復,這裡又無多少靈氣可供補充……
“再稍等片刻。”蒼恕說,“我的神力不夠。”
蒼星垂感應了一下自身,知道自己現在的實力怕是不足平日的萬分之一,神力也隻恢復了一絲,但趕幾步路還是夠的。他道:“你我從誕生以來,與天地感應之能就一般無二,我能去到到那座山峰,你自然也一樣。神君莫不是畏戰了?”
蒼恕搖頭道:“並非如此。我還有別處要動用神力,恢復的這一絲實在不太夠。”
“用來幹什麽?”蒼星垂疑惑地打量著他,“你千萬不要告訴我你要用清潔術洗背後的血。因為這種事耽誤開戰,我這會兒就算不用神力也要揍你。”
“不是那個……”
他正說著,地上那隻灰撲撲的小倉鼠忽然不動了,隻躺在冰冷的雪裡發出細弱的叫聲,眼看著沒多大會兒好活了。蒼恕歎道:“罷了,不等了。”
蒼星垂似有所感,猛地看向他,只見神君揚起皓腕,伸手向雪地中一點。
精純聖潔的神力與大地相接,被血染紅的雪地中,一株晶瑩碧綠的奇異靈苗破土而出,在神恩之下瞬息之間就長到了一掌高,飽滿的葉片嬌嫩欲滴,葉尖上一點血紅鮮豔奪目,沁人心脾的濃鬱藥香溢滿整個小院。
因為有萬生魔尊的輔佐,蒼星垂也頗懂些靈植,知道這便是百年才能長成一株、由靈氣和鮮血做養料,號稱可以活死人、肉白骨的頂級靈草:朱顏碧。
這靈草不偏不倚,長在了將軍、殺手和倉鼠的正中間,離誰也沒有近一分,離誰也沒有遠一分。
慈悲神憐憫忠肝義膽的將軍,也憐憫被命令來追殺將軍之人;他憐憫互相殘殺的人類,也憐憫遭受無妄之災的小獸。
大虎撲羊,狼群捉兔,憐憫弱者之人往往會打虎、殺狼,但慈悲神不會。在他眼中,虎狼和羊兔皆是弱者,弱者相爭,他只在高高的雲端袖手旁觀,從來兩不相幫,因而被稱無情。
神有無情之心,方能行慈悲之事。
“好了。”蒼恕說,他逼出了些血,又強行透支了本就沒多少的神力,臉色蒼白如紙,聲音虛弱,“誰拿到了,誰就能活。我們走吧。”
既然只夠救一次,他並未偏心任何一方,只看他們自己的造化。
他說完這句話,還沒能走出一步,忽然感到一陣乏力,幾乎站立不住。
蒼星垂眼睜睜看著身邊的白衣神君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半空中一個小圓球,他下意識伸手一接,軟綿綿的雪白毛團落在他手心裡。
蒼恕抬頭看了看蒼星垂,又低頭看了看自己白茸茸的毛,冷靜地分析道:“魔尊,我又變成倉鼠了。”
頓了一下,他又問:“你可不可以幫我看一下我背上有沒有沾到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