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邊陲小城邊的偏僻村莊裡,一個簡陋的石牆院子裡堆滿了小籠子。
正值隆冬,大雪紛飛,每個籠子裡棕褐色的小毛團都因為寒冷縮成一個團。
這是一戶養倉鼠的人家。趕集日將近,倉鼠們都已經分裝好,只等著大雪一停,就拉進城去,賣給富家公子小姐們做個玩物。
這偏僻山村裡沒有什麽稀罕品種,不過是將後山裡野生的普通棕褐色倉鼠捉回來,配種產崽,盡量養得油光水滑、滾圓討喜一點罷了。
然而此時,這滿院子的棕褐色倉鼠團子裡,竟有一團是黑白的!若是瞧得仔細些就會發現,那並不是一隻黑白各半的倉鼠,而是一黑一白的兩隻,因為互相擠得太緊,叫人不易分辨罷了。
蒼恕困倦疲憊,而且說不出地難受。生來就是天神之軀,他並不知道這感覺叫作饑寒難耐,只能下意識地擠向身邊毛茸暖和的一團,試圖汲取一點溫暖。
溫暖源也在奮力擠向他。
會動,是活的東西啊……蒼恕昏昏沉沉地想。
活的東西?!
蒼恕掙扎著睜開眼,最初的感覺是太亮了——這是個難得的晴天,落了一整夜的大雪鋪滿整個庭院,天地間白茫茫一片,反射著冬日的陽光。
神界也有雪。因為蒼恕喜好白色,他的第二重天裡就有一處雪景,神界最好的雕刻工匠為他將萬年不化的寒冰雕成精巧的亭台樓閣,瓊樓玉宇,美輪美奐。
他記得,輪回神還在的時候,常與他在那雪中冰亭裡對坐小酌。神族是天道的長子,唯一受天恩眷寵的一族,凌駕蒼生,神通廣大,寒冷這樣的小事自然不可能侵擾到他們。
現在,蒼恕卻完全沒有心思去回憶他的瓊樓玉宇,因為他快要凍死了。
他花了幾秒才徹底清醒過來,看清周圍原來是一個被雪覆蓋的院子,很大,但是擺設粗陋。
神族不像凡人,死亡後還有輪回,他們的死亡是徹底消散在天地間,所以蒼恕知道,他沒有死。
不過不妙的是,他雖然沒死,卻似乎被關在了一個小籠子裡,神力全無,傷口仍在,渾身都劇烈疼痛。
更加不妙的是,他發現身邊有一個巨大的黑色毛茸怪物,應該是個活物,比他還要高出一些,而他剛才神志不清之下,竟然不知死活地擠過去取暖……
蒼恕在這處處透著詭異的情況下強自冷靜地觀察了一會兒,沒能搞清楚這巨大的黑色毛團是個什麽東西,只能慢慢地向後退去,想要離得遠一點。
這麽一退,他又感到了不對勁。
蒼恕低下頭,沒能看見自己的身體,只看到了滿眼白茸茸的毛。過了一會兒他才明白,這就是他的身體——他變成了一隻……雪白的毛團。
身邊的黑色毛團並不巨大,這院子也並不是個大院子,是他自己變小了!
哪怕是幾乎與這片天地同壽的太初神君也有些蒙了。他活了幾萬年,從沒有遇到過這樣的情形。
就在他以為事情已經不能更糟的時候,身邊的黑色毛團動了。
蒼恕顧不上寒冷,後退緊貼著冰冷的籠子邊緣,警惕地盯著這團比自己大一圈的黑色毛團。
那黑色毛團動了幾下,似乎是轉了個身,和蒼恕四目相對。明明只是個毛團而已,蒼恕卻在那雙烏亮的小眼睛裡看出了幾分銳利的殺伐之色。
這神色他再熟悉不過了。他已經和這眼神的主人纏鬥了不知多少個月……
“……蒼恕?”
一個聲音在蒼恕神識中響起。
神力雖然受限,好在神族的傳音是天生就會的技能,不需要施展神力。蒼恕也在神識中回應道:“是我。”
黑白毛團相顧無言。
蒼恕很能理解蒼星垂一時說不出話的心情,他方才也花了一點時間接受這詭異的情況。
“我們好像不在無間之淵裡了。”蒼恕主動說,仍然緊貼著籠子。他並沒有因為此時似乎與蒼星垂共患難就放松警惕,畢竟在這之前的很長一段時間裡,他一直在遭受蒼星垂的瘋狂追殺。
蒼星垂盯著蒼恕看了一會兒,似乎在猶豫是接他的話,還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咬死他再說——他們莫名變成的這種小毛團是有牙齒的。
蒼恕也不敢錯眼地盯著他,隨時準備反擊。
黑白毛團對峙了片刻,蒼星垂很快決定先順著蒼恕的意思搞清楚情況——主要是撲咬過於不體面,他堂堂一界之主做不出這種事。
“這裡看上去不是人間就是鬼界邊陲。”他說著,又打量了一遍蒼恕。籠子太小,他們被迫離得太近,無法看見對方全貌,他不耐煩地問:“你變成了個什麽東西?”
蒼恕隨口道:“不知道,總之是和你一樣的東西。”
說完,他自己也是一愣。
慈悲神是不會這樣尖刻地說話的,他應當憐憫一切弱者——而萬物蒼生都比他弱,所以他須憐憫萬物蒼生。
可是蒼星垂是不同的。
他們同在太初鴻蒙時誕生,不分強弱。這天地之間,只有蒼星垂不需要慈悲神的慈悲,因為他與慈悲神平起平坐。只有與蒼星垂對話時,蒼恕是蒼恕,而不是救苦救難的慈悲神君。
之前的幾個月裡他疲於戰鬥,竟然並未有心神思考這種問題……蒼恕想,以前,他們共事的那幾萬年裡,他怎麽沒意識到這件事呢?
“我們死之前,那團似乎有神識的毒霧是什麽?”
這問題將蒼恕有些發散的思緒拉回來,他回道:“我們沒死。那團詭異毒氣我亦不知,也許那就是讓我們陷入此等境地的因由。最後你幾乎失去感覺了,我倒還有一些神志,那似乎不是什麽毒霧,而是怨氣。”
“怨氣能讓兩個神族……”蒼星垂頓了一下,“能讓一神一魔變成這副鬼樣子嗎?那必然不是怨氣,是某種怪異的毒。”
他們產生了分歧,一時氣氛有些僵。
黑色的毛團不自在地動了動,片刻安靜之後,蒼星垂低沉的聲音才又在蒼恕的神識中響起:“你救我做什麽?不救的話,神庭應當已經在慶祝你的凱旋了。”
蒼恕反問道:“那麽魔尊又為何要救我?”
蒼星垂理所當然道:“這天地間只有我才配斬殺慈悲神,你該死在我的手裡。”
蒼恕無語地看著眼前的黑色毛團,一時不知道該不該感謝他的執著殺意和狂妄自負,半晌才說:“當務之急,是要找到脫身之法,恢復神身,我們此時應該暫時休戰。”
黑色的毛團側過頭去——也可能沒有側,太圓了看不清楚——觀察籠子。
他竟然默許了他的提議,蒼恕頗感稀奇。在無間之淵內,他數次試圖說服蒼星垂不要內鬥,兩界可以談判,可回應他的只有一招比一招更暴戾的魔劍劍式,後來他總算認清了,蒼星垂對他滿腔惡意,一心隻想取他性命,他不管說什麽,蒼星垂都要反著來,堅決不讚成他的任何提議。
這也是為什麽他心懷防備、並未將此時身上的傷勢透露給蒼星垂,蒼星垂顯然也按下了受傷的事未提。他們均有所保留,不肯暴露出弱點。
現下形勢所逼,被迫休戰,想來魔尊心裡很是不痛快,蒼恕想,還是離他遠些,不要招惹他的好。
蒼星垂眼睜睜看著那雪白的團子費力地往籠子的角落裡挪,圓滾滾的……臀部?那應該是臀部吧,總之一扭一扭,看上去很軟的樣子……
“慈悲神。”蒼星垂黑著臉叫他,“你在幹什麽?”
“這裡好像是籠子的門,只要撥開這個就能開了……”蒼恕費力地試圖伸出手,沒有成功。他鬱悶道:“不行,這種小獸的手根本夠不到。說來,我們連自己變成了什麽都還不知道。”
仿佛是為了回應他的話,“吱呀”一聲,屋子的門開了。
黑白團子一齊停住了動作,只見從屋內走出來一個穿著粗麻布衫的黝黑壯漢。
“是凡人。”蒼恕在神識中傳音,“看來這裡是凡間。”
壯漢抬頭望了望天,自言自語道:“雪總算停了!不過如此厚的積雪,不知村長家的肯不肯賃車……”
這麽多倉鼠連帶著籠子都要一起運到集市上,哪怕這是個五大三粗的壯漢,也是得賃個車來的。這漢子邊想邊走近那堆倉鼠籠,等到他看清了被他堆在最頂上的那個籠子裡是個什麽情形,不由怒吼道:“誰又把兩隻倉鼠放一個籠子裡了?!小寶,是不是又是你乾的?”
話音剛落,屋內又出來一個白淨的稚童,他走得還不熟練,跌跌撞撞,見那漢子發火也不害怕,反而拍著手笑起來,咿咿呀呀地叫道:“生寶寶!生寶寶!”
“生什麽寶寶!我不過前些日子提了一嘴,你怎麽就記住了!”那漢子無奈道,“昨天都死了一對了,倉鼠這東西不能合籠,會互相咬……唉,算了,我和這周歲的孩子解釋什麽,你又聽不懂。”
他蹲下來,給那孩子擦了擦臉,試圖教導:“不要再亂碰院子裡的東西了,知道不?還好這一對沒打起來,少賣一隻咱們碗裡都要少一口飯的,懂不?”
孩童懵懂地睜著大眼睛看他:“生寶寶,賣,賣……”
原來他也是想幫襯家裡。那漢子心中一軟,將孩子抱起來:“別待在院子裡,天寒地凍的。”
屋主抱著孩子回屋了, 籠子裡的黑白毛團看著合上的門,久久無言。
靜了好半晌,蒼恕說:“嗯……原來我們是倉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