鳴玉坊。
陽光灑向大地的時候,為風月樓的磚瓦渡上了金色。
屋頂上的南宮碧落也露出了笑容,她拿著佩劍起了身,站在屋頂上扭了扭脖子,舒展了下久坐的筋骨。隨後女捕抬起一腳踩在了翹起的飛簷頭上,眼睛掃視著鳴玉坊所有的屋簷小巷,人皮紙扎發現的地點也在腦海裡描摹了出來。
似乎發覺了一些蹊蹺的端倪,南宮碧落不自覺蹙了眉梢。
不多時,耳朵動了動,屋頂之上,又來了人。
南宮碧落看過去,花魁那清冷的身影就站在房簷的另一側,看著南宮碧落的神情一如既往的冷淡。
“秦姑娘,早呀。”南宮碧落笑著打了招呼。
凝煙已經聽了琳琅的轉述,知道前夜發生的事,她打量著晨光中身形高挑的女捕。雖然捕服破損了一些,仍然不能掩蓋她的威嚴英姿,她的笑容散發著平易近人的溫和,就和清晨的陽光一樣,不烈,暖和。
花魁本能地有些抗拒,在南宮碧落身上是一種比曲水的自來熟更讓她感到不適應的東西,她無法形容。
可是她擔心,擔心越來越頻繁出入風月樓的南宮碧落主仆,擔心在風月樓眾人心裡對這主仆倆越來越松懈的心防。
她們是好人,可不能保證她們不會是敵人。
南宮碧落見凝煙盯著自己不說話,臉上的神情難以捉摸,她不由得低頭看了看自己,不看不知道,很久沒有看到自己如此狼狽的捕服了。
肩胛破了一塊,腰腹的腰封也破了皮,還有其他大大小小的破損。
“我這樣是不是很失禮?”南宮碧落有些苦笑地抬頭問著不說話的花魁。
凝煙回過了神,搖了搖頭,臉色似乎變得更冷。
南宮碧落想了想,柔聲道:“還是說、秦姑娘有話找我談?”
凝煙討厭南宮碧落的敏銳,就像第一次交談的時候,南宮碧落就能輕易刺探到她的軟肋,讓她妥協。感覺在南宮碧落那雙眼睛下她會無所遁形一般,但她並不是厭惡南宮碧落這個人。
南宮碧落見凝煙既不點頭也不搖頭,也便知道自己猜對了,“那就在這裡談,還是?”
“是你叫曲水天天往風月樓跑?”凝煙終是出了聲,從上來就一動不動站在那裡。“你的目的?”
南宮碧落盯著凝煙認真的臉,不由得笑著輕歎道:“呵,這是審問?”
女捕被審,角色好像反了。
凝煙擰眉,又問了一遍,“你的目的是什麽?”
南宮碧落神情仍舊溫和,“幫你。”
“是幫我?還是想要從我身上查探風月樓?”
凝煙的眼神很銳利,南宮碧落不得不再一次感歎她與風老板的眼睛很像。她經由風飄絮的手調教出來,卻隻學會了風飄絮冷漠的一面,或許、更嚴重。
南宮碧落暗自歎息,坦然道:“幫你,也查風月樓。”
“果然。”凝煙冷笑,“說什麽幫我,為了你的好奇心,這只是冠冕堂皇的借口,官門少不了虛偽。”
南宮碧落被凝煙諷刺也不生氣,“秦姑娘,或許你該問一問自己,故意在我面前對令尊的畫作失神,難道不是為了引起我的注意,讓我去查?既然我已經在查姑娘的身世了,有些話就說開了吧。我知道姑娘是秦宏虛秦大人的後人,當年秦大人被狀告謀大逆,以頭撞柱,血濺當場以示清白,秦氏宗族亦被連坐,這些事我雖年幼也是有所耳聞。姑娘既是秦家後人,當然也是想平反秦門冤屈,我,自然被姑娘選中,對吧?”
凝煙啞然,她不否認是想要南宮碧落幫她祖父族人平反,還秦家一個公道。她當初猶豫是為了風月樓,現在她來找南宮碧落談話是想要確認,確認南宮碧落究竟是不是如傳聞中那樣大公無私,平冤屈伸正義。
“不錯,我故意引起你的注意是想你查。既然你知道我祖父是秦宏虛,那你敢不敢替他平反?”
這次南宮碧落不說話了,凝煙從她的猶豫中再度冷笑,“你不敢。南宮碧落,姐姐說你是個好人,可我覺得,你既然做不到就不要用你的同情心給別人莫須有的期望。這裡不是普通的青樓,你們主仆與我們交往太深,對風月樓並不是好事!”
“秦姑娘說話還真是直白。”南宮碧落有些無奈,能體會到水兒與她打交道時的苦楚了,“我有同情不假,但還沒自大到以為能給予誰希望,希望這種東西是需要自己去追尋的。我與風月樓是合作,我想以風老板的通透,會任由我自由出入,總不至於自掘墳墓。”
“你了解姐姐嗎?”凝煙卻是反問,連她都沒有看透過風飄絮,何況南宮碧落,“你就敢如此斷定。”
“我想要了解。”南宮碧落始終微笑著,“秦姑娘,我雖然與風老板認識時間不長,但我看得到,她很珍惜你們,為了你們,她也會考慮到風月樓的安全。”
“我們同樣也珍惜姐姐。你觀察力很強,可總也有你看不到的地方。”凝煙不會告訴南宮碧落風月樓從建成就隨時都可以用來犧牲,這是樓裡的人心照不宣的事。
“我看不到的地方是?”
凝煙冷冰冰瞥了南宮碧落一眼,不語。
南宮碧落笑著搖了搖頭,“或許吧,我會有看不到的,也會有想不通的。我的出現不知道能為風月樓帶來什麽,但秦姑娘你不用太緊張了,這世上真真假假,本來就很少有人能看透。誰知道在風月樓的背後,不是有人希望我涉足風月樓呢?我這捕頭一職,說小小到隨時可以被朝廷拋棄,可以被綠林追殺,但也就是因為這樣能知道不少事。至少我是真心想要幫你們的,也由衷謝謝風月樓為我提供的幫助。”
凝煙沉默,她能對付得了曲水,卻不能很好應對南宮碧落,那明如鏡湖的雙眸,很容易讓她心煩意亂,不能鎮定以對。
南宮碧落見凝煙不說話,看了下升起的太陽,道:“我也是時候回都察院了。秦姑娘,你可以把我們看作互惠關系,我們是各取所需,不用有負擔,我會注意風月樓的安全,告辭。”
凝煙看著南宮碧落從房頂飛落到了地面,看見她回頭臉上始終溫柔的笑意,凝煙心裡似乎更加的煩躁起來,和厭煩曲水的聒噪完全不同的感覺。
女捕轉身了,留了個背影。
偏偏這時樓裡傳來了騷亂,女人的驚叫,無法忽視。
“什麽東西!”
“是蛇!”
凝煙下意識先看向那道挺拔的背影,卻見南宮碧落已經朝樓裡奔去,凝煙也連忙飛身下了屋頂。
等她回到樓裡的時候,騷亂已經停息,一眾衣衫凌亂,春光乍現的女人都出了房門。二樓、一樓全是,而被她們看著的南宮碧落,手裡捉著一條紅黑相間的怪異小蛇。
“什麽情況!”凝煙冷聲呵斥道:“一條蛇就讓你們方寸大亂?”
瑤紅看了看驚魂未定的眾人,“那蛇不簡單,機敏非常,要不是南宮捕頭,還捉不住它。”
凝煙奇了怪,連瑤紅都這樣說,看來南宮碧落手裡那條蛇真不簡單。只見那蛇頰鱗入眶,有角鱗似龍,在南宮碧落手裡吞吐著信子,非同一般。
南宮碧落也是驚奇,這不是在雙生島上見過的龍角血三更嗎?
莫非這就是謬空和尚那條?
南宮碧落收起疑問,先問起了眾人,“這蛇毒性非常,你們有沒有被咬傷?”
“被咬傷的倒沒有,就是這長蟲像個色胚,總往我們身上鑽,身上又熱乎乎的,弄得我們混身不自在。”說話的是二樓采春,大半酥胸都露在外面,薄紗勾住了櫻桃。
“可不是,這臭東西也不知是什麽時候纏在我腳踝上的,今早起來一看,嚇我一跳。”豔名僅次鳳舞的紅倌秋英跟著來了一句。
那蛇竟然像聽懂似的,對著秋英嘶吐信子,本身帶著的淡淡幽香更加馥鬱。
其他姑娘也或多或少被這條小蛇佔了便宜,嘰嘰喳喳說個不停。
南宮碧落聽著鶯鶯燕燕的抱怨,算是對手裡的小蛇刮目相看,剛抬起手準備仔細看一看是不是謬空和尚那條,心頭一寒。見它張口對著自己,本能將它甩了出去,只見一束血色液體擦著南宮碧落耳鬢落在地上,頃刻將地板腐蝕,如同滾燙的岩漿!
眾人驚駭。
那血三更往樓上竄去了。
姑娘們驚叫一片,凝煙、瑤紅同時都想到了樓上的風飄絮,南宮碧落卻已經追著血三更上了樓。
那蛇當真竄入了風月樓三樓那間獨屋。
南宮碧落當即奪門而入,入眼就看到身著披紗,內襯肚兜的風飄絮坐起在床邊,白皙的手腕上正纏著那條血三更。血三更張著獠牙,對著闖入的南宮碧落。
“風老板!”南宮碧落緊張的叫了一聲,下意識握緊了佩劍,卻又不敢輕舉妄動。
“姐姐(老板娘)!”瑤紅、凝煙和一眾護衛也趕來,卻也只能站在南宮碧落身後,不敢輕易上前。
“出去!”風飄絮一見護衛就冷喝,現在的她儀容不整,雖然面具是帶上了,但紗不蔽體,只是穿了個肚兜,實在不想被那麽多人看見。
她這一喝,凝煙、瑤紅等人當即心頭一顫,護衛更是馬上自覺退了出去,屋內只剩下南宮碧落、瑤紅、凝煙還在。
凝煙聚起了摧心掌,瑤紅也在伺機而動,血三更敏感非常,當即就把嘴咬向了纏住的風飄絮手腕。南宮碧落心頭一急,也不管那是條畜生了,大喝道:“你敢咬!”
醇厚的內力外放,驚得身邊的凝煙、瑤紅身子都倒退了幾步,氣勁罡風吹得屋內紗簾飛舞,連坐在床邊的風飄絮都被風吹得側開了頭。
血三更的口含在了她纖細的手腕上,並沒有用鋒利的獠牙刺入血脈,還將牙收了起來,觸感軟和。
“南宮,我沒事。”風飄絮用纏著紗布的另一隻手擋了下眼前,喚道。
南宮碧落這才冷靜下來,仔細看著風飄絮手腕那條血三更。
風飄絮看著手腕上的蛇,感受著它溫熱的體溫,面具下的眉微蹙,“這小東西似乎不想傷人。”
她話音剛落,血三更就松開了口,繞著風飄絮手腕,往她肩上爬去了,停在了她耳邊,豎起了身子,看著詭異又瘮人,卻沒有再做出危及風飄絮的行為。
南宮碧落也察覺到了,以這血三更的速度,剛才放射毒液的時候足以讓她受傷,但她卻反應到了。樓裡姑娘也沒有一人受傷,看來是不想傷人,世上不是沒有通靈的動物,好比她的驚帆,這蛇比驚帆更有靈性,應該能聽懂人話。
“小東西,你從風老板那裡離開,我不抓你。”南宮碧落竟然和蛇談判起來。
凝煙、瑤紅一臉怪異地看著英名在外的女捕。
南宮碧落卻沒在意,慢慢朝著風飄絮靠近,但那血三更受驚,對南宮碧落吐著信子,勒緊了風飄絮,南宮碧落便不上前了。
“好,你別怕,我不過去。”
血三更合攏了嘴,仍懷疑般盯著南宮碧落,對她十分忌憚的樣子。
“南宮,它在發抖。”風飄絮膽子也是大,或許是血三更有香味,身體也暖和的緣故,她伸手用手指撫摸了下血三更腦後。
南宮碧落想了想,“小東西我們是不是見過?嗯——小紅?”
血三更有了反應,被風飄絮感知到了,風飄絮也試著喊了聲:“小紅。”
凝煙、瑤紅對風飄絮和南宮碧落看得是驚詫不已。
可那血三更竟然真的回應了風飄絮,它親昵地纏著風飄絮脖子繞圈,然後又繞向了手腕,纏在了風飄絮受傷那隻手上,看得其他三人緊張不已。
血三更挨著紗布繞了幾圈不去觸碰,風飄絮笑著搖了搖頭,起身赤著腳將它帶到了窗邊,推開了窗戶將它放在了外面。
“這裡不是你該來的地方,你走吧。”
血三更像個做錯事的孩子低著頭,順勢沿著窗沿飛速離開了風月樓。南宮碧落也在下一瞬來到窗邊,卻連血三更的影子都沒看到。
風飄絮見狀,問道:“那蛇很重要嗎?”
南宮碧落收回視線,看向風飄絮,看見她現在的樣子,歎了口氣,搖了搖頭,她掃了眼房間,就在屏風上拿了件披帛為風飄絮搭上。
“不是。那蛇就是我與你提過的血三更,我很奇怪它為什麽會在這裡?難道是謬空,或者——”南宮碧落懷疑千面魅姬在樓裡。
“你懷疑魅姬在樓裡?”風飄絮卻道出了南宮碧落的想法。
“不可能!”南宮碧落還沒說話,凝煙卻先開了口:“魅姬要是在樓裡,我們不可能不會察覺。對吧,瑤紅。”
瑤紅也點頭,“是的。”
風飄絮看了她們兩個一眼,緊了緊南宮碧落為她搭上的披帛,“雖然我不知道血三更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裡,但我想不是因為魅姬。”
南宮碧落看著風飄絮的眼睛,“嗯,也許這條長蟲真是個色胚,是被美色所惑來到這裡吧。風老板,你先把鞋穿上。”
風飄絮依言離開了窗邊,南宮碧落又在窗邊看了看,並沒有合上窗,道:“為了安全起見,還是在樓裡四處查看一下吧。”
“南宮碧落,我看你是借故要搜這裡。”凝煙反應不太友好。
“唉我說的是你們。”南宮碧落輕歎,又看著風飄絮道:“我要回衙門了。”
“嗯。”風飄絮點頭。
“有什麽事、”南宮碧落瞄了眼凝煙,“有需要就叫瑤紅姑娘支會一聲吧。”
風飄絮聞言有些奇怪,但還是點頭,“好。你查案小心,需要什麽幫助,盡管開口。”
南宮碧落笑起來,“好,我不會客氣的。”
凝煙在一旁看得直擰眉,卻又不好說什麽,想著南宮碧落離開後會好一點。偏偏下面又有人來通傳,曲水來了,還帶著個青衣秀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