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方邊說, 邊揭下頭上的黑帽,毫不避諱地露出真容。
果然是東赤。
這麽多年了, 她早就從當初的青澀長成如今的明豔模樣,身形高挑曼妙,朱唇鳳眼, 面若桃李, 美得不可尤物。
從她細瓷般白皙的面容上,依稀可見她娘親的模樣。
白姝認識東赤的親娘明溪,這麽多年了, 頭一回這般面對面細細打量對方,見到這張與記憶中有七八分像的臉,恍若間還以為見到了明溪。
東赤的變化很大,容月出事的那一年, 沐青和白姝都見過她,那時她不過只有凡人十四五歲的容貌,看起來與阿良差不多大, 這一別多年, 再見已陌生了許多。
她的修為高深,讓人看不透,連沐青都無法判斷出她如今的實力究竟如何了。
這人一出現,方才還惡狠狠要攻擊師徒倆的容月驟然停下, 呆滯僵硬地走到她旁邊, 而後宛若一條聽話的白犬般伏趴下, 就好像東赤是自己的主人似的。
沐青一愣, 不由得多瞧了下。
她是了解容月的,知曉這人生前到底什麽性子,像剛才那樣溫順絕不可能,容月對東赤一向嚴苛,莫說柔情了,連給個溫柔臉色都難得。
從前容月和明溪都是白若塵麾下的得力乾將,一個是長老,一個是統領,兩人不論是性格還是作風都迥然不同,容月乾脆果決,明溪更加內斂,那時沒少針鋒相對。
而且當年白若塵要立白姝為諸君時,這兩位的立場也完全不同,明溪是堅決擁護白若塵的那個,容月卻是極力反對,可誰成想,後來明溪死得那麽早,容月竟會幫這個曾經的“死敵”養孩子。
雖然容月有諸多不是,但那些年對東赤還是可以的,即使有時候會嘴賤地對年幼的東赤冷嘲熱諷幾句,可關鍵時刻還是極為護短的。而正是由於容月的大力庇護,東赤才得以平安長大,甚至後來還差點成為新一任神狐族統領,只可惜那年容月因一念之差,過於極端而墮入魔道,先前的一切也全毀了。
時隔多年,終究都全變了。
東赤朝這個對自己有養育之恩的女人下了狠手,先是不惜代價把她救出來,然後又不知何故,突然殘忍至極地將其製成聽話的傀儡。
沐青實在看不穿這人,不明白這麽做究竟是為何。
白姝緊盯著東赤,又垂眼看了看溫順趴在地上的體型龐大的白狐。自從東赤一出場,容月就好像斷線的木偶,徹底沒了生氣,她一動不動地趴著,眼珠子都不再轉動一下,儼然是失去了控制。
東赤此時倒是不藏著掖著了,畢竟已經暴露,沒必要再像先前那樣,她施施然向前走了兩步,轉頭看向沐青,懶散地抬抬眼,緩緩道:“尊上——”
適才在雅閣內見過,眼下真身相對,卻是截然不同的感受。
這人是玉華時,沐青心裡尚且有一點點同門情誼在,念及這些年的相處,多少都會有一些不忍,下不去手,可當這人以東赤的身份出現後,沐青又是另一種感受。她沒有應聲,漠然以對,跟東赤沒有一句可以說的。
東赤卻全然都不在意,反倒又笑了笑,還不經意地抬手摸了摸容月沾著血的皮毛,動作很是親昵柔情,可眸子裡冰冷,沒有半點動容或是別的感情。
她看著師徒倆,就像在看兩個垂垂掙扎的將死之人,完全不在乎她們會怎樣,仿佛已經大局在握。
白姝眸光一斂,沉聲說:“你殺了她。”
不是疑問,是肯定。
東赤不遮掩或是辯解,反而大大方方承認了,一面撫著容月的狐狸身子,一面不慢不緊地回道:“是啊,我殺的……”
白姝冷冷道:“還將她製成了傀儡。”
東赤輕柔撫摸著容月頸間的白毛,像是在觸摸什麽重要的東西,她偏頭瞥了瞥死氣沉沉的狐狸本體,好看的手在那柔順光滑的皮毛上輕輕摩。挲,好一會兒,才緩聲道:“做成傀儡才會聽話,才會安靜,會留下來。”
說到“留下來”三個字,她的神情先是變得晦暗,而後又是滿足,像是想到了什麽,心裡有不可平息的怒火,但又被硬生生壓下了。
似乎是因為容月做了什麽事才會動怒,到了不可回轉的地步,所以她才會把容月殘忍殺死並製成傀儡,這樣容月就會聽話,變得溫柔順從。
不過簡單一句話,卻讓師徒倆聽得心驚,脊背發涼。
東赤現在的舉止言行,怎麽看都不太正常,比已經入魔的容月還要偏執可怖。聽起來,這人是與容月起了矛盾,爭執無法平歇,因而她就毫不留情把容月殺了,畢竟只有死人才會乖乖聽從自己的話,不會跟自己對著乾。
她似乎十分滿意,很是喜愛面前這個不再有一絲生氣與思想的死物,還一點都不掩飾自己的心思,都會表現出來。
這種癡癡望著死人的場景實在詭異,沐青欲言又止,半晌,還是問道:“你千方百計才把她救出來,現在又殺了她,為什麽?”
東赤卻沒有回答,只是在撫摸的手頓了下,隨即像沒有聽到這話一樣,繼續自顧自行事。
她看起來很不正常,像是失控了,整個人陰沉沉的,應當是受了什麽刺激。
沐青靜靜看著她的一舉一動,眉頭皺了下,知曉這人已不能用尋常的法子對待,抿抿唇,才又說道:“不覺得可惜麽?”
面前這個瘋子只怕早已癲狂,偏執而陰鷙,開門見山地問根本沒有作用,只能再刺激一下,指不定可以從中得到甚消息。
此時的東赤隨時都要爆發,她眼睛裡全是血絲,全身都散發著魔氣,比當初的容月更甚,看樣子已經沒有理智了。
她聽到了沐青的話,當即看過來。
“不可惜……”她緩慢地說,“總歸是要死的,死了也能留下。”
所謂留下,自是將容月製成傀儡,就是現在這樣。
這人說話有些不著調,飄忽得很,讓人捉摸不透,可沐青卻從這句話裡聽出了別的含義。
總歸是要死的……
意思是早就有這個打算,還是什麽?
“你們去過天外之地?”沐青問,暗暗運轉靈力,一面說話拖時間,一面在暗中結陣,想困住這個瘋子。
白姝不動聲色往前站了半步,隨時都要出手護著沐青,擔心東赤會做出什麽更瘋狂的舉動。三千多年前,沐青死後白姝已經夠瘋魔了,殺了昆山上的所有神兵,血洗天外之地,可都不及此時的東赤。
這人仿若紅了眼的賭徒,明知前方是沉淪的萬丈深淵,還是死不悔改地一步步前行。
東赤放下手,全然不拐彎抹角,回道:“我去了,她沒去。”
她望向沐青,嘴角扯出一抹怪異的笑,看不出是真的心情愉悅還是怎麽,一會兒,又道:“這些年去過好多次,都數不清多少回了。血洗之後,君主和尊上肯定再也沒去過了吧,倒也是,君主這些年忙著復活尊上,哪還會關心天外之地成什麽樣了,只怕恨不得能將那裡再次踏平。”
說著,東赤又瞥向白姝,繼續說道:“算起來,能有今天這個局面,還多虧了君主,若不是你先把那裡攪個天翻地覆,將那些該殺的至高者都解決了,我也不會那麽順利。”
她笑著說,一點點將從前的事抖落出來,仿佛能將那些話化做一把把鋒利的刀刃,說出來就能將這些刀插進師徒兩人身上。見白姝不悅地擰了擰眉頭,她似乎被極大地取悅了,竟又說道:“如今也是君主的功勞,要不是你教會了我,我也做不到這些。”
白姝不懂這話的含義,聽這意思,東赤能有這麽大的本事,全跟自己有關?
她耐著性子沒發作,順著對方的話問:“我教了你什麽?”
東赤揚了揚嘴角,又不自覺地抬手摸了摸死去的容月本體,回道:“君主忘了自己是怎麽解決那些至高者了麽?你將他們都製成了傀儡,操控他們幫你殺敵,讓所有人自相殘殺,棋高一著,不是嗎?要不是受君主的啟發,我哪裡能辦得到這些,只怕早就死了。”
這些做法與白姝之前猜想的如出一轍,只是還有些不對勁,白姝能控制那些死去的至高者,與她本身的實力有關,東赤修為不敵她,又是如何能操控這麽多鬼修士和神兵。
白姝忽而想到了甚,斂眸盯著這人。
那麽多神兵離開了天外之地,被帶到安陽來,天外之地怎麽一點動靜都沒有,那些至高者呢?就這麽讓她為所欲為,無動於衷嗎?
應當是看穿了她在思索什麽,東赤很是高興,似乎極為喜歡這種把所有人都玩轉在股掌中的感覺,她把控住了當下的局面,讓所有修士也好,至高者也罷,全都活在自己的陰影之下。
只是這場爭鬥才剛開始,她還沒真正地現身,未能讓大眾領略到她的各種手段,於是在面對白姝和沐青時,便忍不住要傾訴一番,畢竟其他老熟人都死在了她的手中,見證者只剩眼前這兩個人。
白姝能看穿她在發什麽瘋,不會順著繼續說,隻問道:“天外之地的其他人呢?”
“那些至高者麽?”東赤噙著笑問,像是料到她會這麽問,也不隱瞞,如實輕描淡寫地回道,“都死了,我將他們都殺了,敢反抗的一個都沒留,剩下的那些關起來了,然後慢慢吸食他們的神力,讓他們一個接一個地煎熬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