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人不甚在意地說著, 臉上沒有半點動容,仿若殺人是件再容易不過的事情,人命賤如螻蟻, 不值一提。
她全然不顧忌,一點不擔心沐青和白姝會做些什麽,篤定自己已掌控全局,不怕還會再翻出風浪。
聽到這人方才的話, 沐青的神色一瞬間變得更加沉抑, 東赤在吸食至高者的神力……
難怪,她們一直想不通東赤是如何擁有這麽渾厚的力量,能控制這麽多鬼修士與神兵, 對於神狐族來說, 三千多年不長不短, 但要將修為猛然拔高, 變成東赤現在這個樣子幾乎是不可能的。
“該死的都死了, 就剩你們二位了。”東赤緩緩道,面上的表情看起來有些癲狂,眸子被可怖的血絲充斥, 舉止也仿佛有點不受控制, 隨時都要出手, 可又生生止住了,好似還有理智尚存。
當年她未能對沐青和白姝下手, 也沒那個實力, 只能暗暗蟄伏著, 上千年的等待,終於等來了這一刻。
曾經的師徒二人太強了,光是一個沐青就引來天外之地和天塹十三城兩方的忌憚,天外之地更是在昆山戰役中趁機將她視為威脅而除掉,東赤哪敢輕舉妄動,她隻得一直伺機潛藏著,等到白姝血洗天外之地,等到白姝割舍元丹救下沐青而實力大減。
她本是想在沐青重生的那一年就將師徒倆解決掉的,可那時她尚且有兩分人性,容月也不讓,因此就暫且放過了師徒倆,且那時她正在天南海北地尋找天塹十三城的後人,正在暗暗籌備自己的大計。
再後來東赤為了潛入各宗派中,就想法子進了鳳靈宗,不成想又與沐青相遇,只是那時候白姝已經不在了,不知蹤影。
直至前些年,化身玉華的東赤去昆山鎮守,偶然在那裡發現了白姝的蹤跡,倒是趕巧了。
這時候的東赤已深陷魔障,一發現白姝就立馬起了殺心,可當發現這人記憶全失,成了一隻連自保能力都沒有的狐狸。曾經高高在上的神狐族君主,為了一口填飽肚子的肉,漫山遍野追著野兔和鳥跑,著實可笑。
東赤就閑適地站在山崖上,隱匿身形,看著這位君主狼狽至極地追兔子。瞧見昔日高不可攀的人變成這副慘樣,她曾跪拜在白姝腳下,曾被桎梏,當時卻完全轉換了,那種感受是從未有過的暢快。
她對著雪中亂躥的白狐使了道法,輕而易舉就將白姝掀翻在地,讓白姝一骨碌就連連滾動,險些掉進山崖底下。
白狐倉皇無措地扒住了一塊裸露在外的石頭,這才保住了性命。
那時的白姝已不再是當年那個無所不能,殺得天外之地退無可退的神狐族君主,她變得卑賤弱小,連反抗都不會,只會傻兮兮地動爪子刨地,嚇得渾身炸毛,只要東赤動動手,就隨時能取之性命。
時隔多年,沐青成為了第一宗師,白姝也還在,東赤的心境也在慢慢變化,她那兩分僅剩的人性逐漸被吞食,變得更加扭曲,於是便有了後來的事。
她要這師徒倆重聚,要設一個局將她們拉進來,讓師徒二人眼睜睜看著自己是如何將天下人踩在腳下,把修真界收入囊中。
“過了今晚,就該送你們上路了。”東赤說道,聲音很低,像在自言自語,可她的眼睛緊盯著沐青和白姝,眸光深沉,如同冰冷的蛇,陰狠而歹毒。
沐青緊了緊手,還在思索這人剛剛的話。
她的死與天外之地那些至高者脫不了乾系,當年的種種,那些事情她都清楚,只是東赤乾出這種事,相當於對天外之地的所有神族趕盡殺絕,她並不爽快,不會覺得大仇得報,反而一顆心倏地沉下。
天外之地雖全是神族,但其實與天塹十三城、與凡修界是一樣的,都有諸多無辜的子民,這些人比不得那些大權在握的至高者,全都在不起眼地活著。東赤好壞不分就直接把天外之地的至高者們都殺了,那些得以苟活的子民又何其淒慘……
沐青沒想到東赤會這麽狠,當年她與明溪還算是熟識,這人出生的那年,她還去過桃花島拜賀,之後的許多年中,亦是看著這人長大的。
當時的東赤沉穩,耐得住性子,很受白若塵看重,而且在將白姝托付給沐青之前,白若塵還在私下裡向沐青討情,想讓沐青帶這孩子修行幾年。沐青確實考慮過這個,可念及容月還是算了,不想有太多的牽扯,那時哪能料到如今這樣的局面。
她回憶著當年的那些事,看了東赤一會兒,皺了下眉頭。
東赤藏得太深了,這麽多年,竟無一人察覺到,連最親近的容月,即使再了解這人,最後還是命喪於此。
沐青看不透這人,不知她為何會變成這樣。
不過有的人就是壞得純粹,天生生性扭曲。看到師徒倆這個樣子,東赤竟詭異地覺得滿意,她就是要她倆活到這時候給自己做見證,這兩人越是驚詫,她便越興奮。
“那神君呢?”沐青望著對面,忽然問。
東赤再瘋再偏執,做出的事再匪夷所思,可讓人無論如何都不能理解的是,為什麽白若塵都死了,她還要將他挖出來做成傀儡,讓他死了都不得安息。
那些年白若塵是最護著東赤的人,他是個賢明的君主,念舊情,明溪生下東赤以後就變了樣,精神恍惚時好時壞,後來就徹底瘋了,連自己的女兒都認不得,時常會狂躁暴怒,控制不住就會凌虐東赤,白若塵不忍,沒少幫襯東赤,做了不少事,後來明溪沒了,他又做主將東赤托給容月看管。
白若塵對東赤從來沒有不好過,死後還不得安寧,東赤再瘋魔,這麽做總該有一個緣由。
沐青向來不愛刨根問底,可怎麽都想不通東赤為什麽要這麽對待白若塵。如若東赤當真偏激,但白若塵和容月到底是對她最好的兩個,他們沒有任何對不起她的地方,反而在這人無依無靠的時候給了她一條路,護著她,最後得到的卻是這種下場,一個不得安寧,一個死相淒慘……
東赤卻沒有正面回答這個,而是偏頭目光如水地看了下容月的本體,抬手撫了撫,輕聲道:“尊上就是如此念舊,才會那麽優柔寡斷,若是巫族進攻天塹十三城的那年,再那麽果決一點點,也不會落得被迫出走的下場。這種時候了,還關心一個已死之人,這又是何必。”
言罷,她慵懶地掀起眼皮,神情似笑非笑,不知是嘲諷還是怎麽。
沐青卻從這句話驀地記起一樁往事,一樁有關東赤生父的事。
明溪快死的那幾天是清醒的,她吊著一口氣,硬生生捱著不願離世,抓住白若塵不肯放,祈求白若塵在自己死後能好好照顧這個孩子。
那時的白若塵沒有立即應允,而是先問了明溪一件事——東赤的生父是誰。當年是白若塵派明溪出去辦事,可這人回來以後就完全變了,整日神叨叨的,還突然大了肚子生下東赤,這些年白若塵一直耿耿於懷,畢竟是為自己效力多年的得力乾將,他既惋惜又有些自責,便想在明溪臨終之際,將這事了解。
許是蹉跎了這麽久,知曉自己時日無多的明溪終於有所釋懷,把那些深埋已久的過往都告知了白若塵。
原來多年前,明溪早就與巫族的大巫有了私情,只是兩族向來不容,正道亦視巫族為死敵,畢竟巫族與魔族沆瀣一氣,沒少為禍人間。
明溪清楚這些,可還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直至完全淪陷,最後與大巫私囊相授,甚至暗通曲款,發生了不該有的事。
明溪一直將這事藏著,不敢讓別人發現,而這段感情最終也以那男子的死告終。
在沐青成為天塹十三城君主那一年,巫族勾結魔族,一起大舉進攻天塹十三城,想趁此大殺特殺,削弱天塹十三城,孰料卻被反擊,打得節節敗退。恰巧那時候明溪被白若塵派出桃花島辦事,得知此事後,明溪擔心對方,於是假借相助的由頭過去探探,但最終留給她的只是一具千瘡百孔、面容俱毀的冰冷屍體。
心愛之人死了,明溪卻只能遠遠看著,連掉一滴淚都不敢,許是陷得太深,受不住打擊,自此以後她就變得神情恍惚,發起瘋來也不知自己在做什麽,甚至看見東赤就會十分壓抑,瘋癲發作。
這件事白若塵並沒有告訴東赤,沐青是為數不多的知情人之一。
明溪至死都不肯把這件事公之於眾,既是為了神狐族,也是為了保住東赤,否則一旦暴露,不論是天塹十三城還是天外之人,甚至是神狐族那些頑固守舊的長老,都不會放過東赤,而巫族那邊也斷然不可能會接受一個半神狐族,勢必會殺了她。
當年的知情人全都三緘其口,把這事爛在肚子裡,連容月都不知道。
如今聽到東赤說這些,沐青驟然沉下臉,盯著這人,良久,問道:“你做這些,殺了這麽多人,就因為這個?怪神君和我們欺騙了你,還是為大巫報仇?”
東赤散漫地放下手,柔柔笑了笑,滿不在乎地回道:“自然不是,這些都是無用的前塵舊事,與我何乾……”
此時周圍的霧氣已經散得差不多了,她不在意地掃視了下,又看向沐青,繼續說:“做這些不過是為了我自己,不為別人,都是想殺了就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