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抽走的手, 突然沒了力道。
縱觀李嫻十九年來的人生,她很少有過猶豫, 然而在這一刻, 她猶豫了。
林挽月見李嫻不再用力抽手,也放松了手上的力道,輕輕的將李嫻的手捧在手心,克制自己身體上的不適露出了笑意。
李嫻躺在床上, 靜靜的注視林飛星, 林飛星的反應和包容超出了李嫻的預計。
“公主,你餓不餓?我叫人傳膳吧, 你都睡了大半日了。”
李嫻虛弱的回道:“無甚胃口。”
林挽月又笑了起來, 這句話真是莫名的熟悉, 但這次她沒有聽李嫻的,而是溫柔的哄道:“不吃飯怎麽行呢?你要聽我的, 我這就命人傳膳, 多少用一些。”
不等李嫻回答, 林挽月放開李嫻的手, 為她拉了拉被子, 轉身出去。
過了一會兒, 林挽月回來了,坐在李嫻的床邊,重新將李嫻的手握在手心,見李嫻神情倦怠,昏昏欲睡, 心道這不是一個好現象。
“公主。”
“嗯。”李嫻輕輕的給林飛星回應了一個鼻音,軟軟的,很悅耳。
“我這次回北境,經歷了不少事,我給你講講好不好?咱們不睡了。”
“好。”
“那我扶你坐起來些,總是這樣躺著,身體會酸痛的。”
“嗯。”
林挽月從櫃子裡拿出被褥卷好,將李嫻扶起來,把卷好的被子放在李嫻的玉枕上,讓李嫻靠了上去。
“公主,前些日子,草原上赫赫有名的冒頓部落居然奔襲陽關城!”
林挽月故意將表情做的很誇張,見李嫻聽到自己的話後果然打起了精神,繼續說道:“城外布防了兩個營,我帶著四路先鋒騎兵增援,結果帶隊的人是一個叫圖圖爾巴的匈奴人,那人身高九尺,他的胳膊,恐怕要有……這麽粗!”
林挽月一邊說著一邊用雙手比劃了一下,李嫻看到林飛星比劃出的尺度,露出一個蒼白的笑意,極其緩慢的說道:“駙馬比劃的可是水桶嗎?”
林挽月也笑了起來,仍舊堅持道:“真的,真的有這麽粗!”說著又重新比劃了一次。
突然,林飛星見李嫻的臉上的笑意消失不見,眨了眨眼:“好吧,其實沒有那麽粗……”
“駙馬,你的手?”
聽到李嫻的話,林挽月低頭一看,自己的手背上赫然一個已經結痂的清晰牙印。
林挽月沉默了,寢殿中再次安靜了下來。
看著這樣一個齒印,聰明如李嫻,各中之事,自然不必細說。
林挽月看著李嫻蒼白的臉龐,強忍著心口的刺痛,深深吸了一口氣,笑道:“公主請聽我講完!”
李嫻看著眼前的林飛星,三個月不見,這人瘦了整整一圈,臉色更是灰暗難看,可是他竟然裝作無事,還要反過來遷就自己。
李嫻的心情很複雜,林飛星柔情深重,壓得她喘不過氣來,她不知道怎麽回應。
見李嫻不說話,林挽月自顧自的繼續說道:“那個圖圖爾巴,使一對鋼鞭,他的那個鞭一隻最少要有七八十斤重!有……這麽粗!”林挽月又誇張的比劃了一下。
“可是這人捏在手裡,一點也看不出吃重的樣子,一手雙鞭,虎虎生風,揮的滴水不漏!我軍中右將軍白銳達,一招就被圖圖爾巴打斷了胳膊!他那把兵器也是奇特,手柄的尾部由鐵鏈連在一起,他將鐵鏈纏在胳膊上,背在脖子後面……”
“我一招回馬槍……”
“駙馬爺,粥來了。”小慈端著清粥走進來的時候,見駙馬爺林飛星不知道在說什麽,正是激動處,卻被自己打斷,一時間尷尬的立在原地。
林挽月對李嫻講的戰事,李嫻早就收到了詳細的絹報,這次又聽林飛星繪聲繪色的講解,別有一番風味的同時,李嫻發現林飛星將他自己誇大了不少,明明是疲於應對的一場對決,讓這人說的竟成了和匈奴人打了個平手。
李嫻也不點破,只是帶著笑意,滋滋有味的聽著;這些年她聽了不少瞎話,唯獨林飛星的這一份讓她絲毫不反感。
而林挽月見李嫻聽的開心,不知不覺中偏離事實越來越遠,真實的情況是:她和圖圖爾巴有來有往的過手,最多不過三十個回合;如今林挽月已經“大言不慚”的講了近百個回合。
正說到根本不存在的“回馬槍”時,小慈進來了……
林挽月立刻收聲不語,揉了揉鼻子:“公主粥來了,先吃完咱們再講。”
“好。”
林挽月從托盤上端過清粥,小慈忙說道:“駙馬爺,還是奴婢來吧。”
“無妨。”
林挽月一手端著粥碗,一手用杓子攪著清粥,她重新坐到凳子上,白粥晶瑩剔透,裡面加了不少補血益氣的食材,林挽月舀起一杓放在嘴邊吹了吹,送到李嫻的嘴邊:“啊~~”
身後的小慈見到這一幕,忍俊不禁捂著嘴唇。
而李嫻見林飛星竟然拿出對付小孩子的手段來對自己,蒼白的面頰上染上一抹淡淡的紅暈。
她直了直身子,說道:“我自己來……”
而林飛星卻不為所動,堅定的說道:“我喂你,啊~~”
小慈險些笑出聲音,然而作為長公主府執事女官的她,自然明白什麽叫“非禮勿視”,這個時候是不需要她服侍的,小慈也不請示,提著托盤悄悄離去。
李嫻看到小慈離開,松了一口氣,最終還是拗不過林飛星,朱唇輕啟,含住了這口白粥。
林挽月心中感歎:她還沒喂過林白水吃飯……
李嫻勉強用了半碗,任林飛星如何“威逼利誘”好話說盡,無論如何再也吃不下。
林挽月輕歎一聲,看著剩下的粥,拿起杓子吃到自己的嘴裡,林挽月確實是餓了,這一路吃的都是乾糧,回府這大半日滴水未進呢。
李嫻見林飛星竟然吃自己的剩飯,吃驚不小:“你……”
林挽月絲毫不以為意,自顧自的往嘴裡送,回道:“我餓了。”
“駙馬若是腹中饑餓,命下人傳膳便是。”
林挽月被李嫻這麽一說,傷到了自尊,緩緩的放下杓子。
李嫻自覺失言,解釋道:“我……只是怕駙馬半碗粥不夠。”
聽到李嫻給了自己一個台階,林挽月心中安慰,這對於李嫻來說已屬難得,她也不再僵持,不說話,舀起白粥繼續往嘴裡送。
半碗白粥很快被林挽月吃完,喚來小慈拿走空碗,小慈還驚愕了片刻,欣喜的說道:“殿下可是有日子沒進這麽多了呢!”
林挽月來到床邊問道:“公主可要我扶你起來走走?”
李嫻想了想,搖了搖頭。
林挽月也不堅持,說道:“那就先這麽坐一會兒,剛吃過飯若是馬上睡下怕是要積食。”
“嗯。”
“湯藥幾時用?”
小慈接過話頭答道:“回駙馬爺,湯藥今日晌午已經用過了,禦醫說眼下殿下的身子,虛不勝補,是以每日用一次即可。”
“哦。”林挽月點了點頭:“小慈姐姐稍後可為公主推拿四肢腰身,久臥於床,身體會酸澀無力。”這些可是林挽月自己的親身體會。
小慈打了一個萬福:“是。”
“公主,若是無事,我先回小院了,明日再來。”
“駙馬慢走。”
林挽月轉身離開,走出寢殿的大門,臉上的笑容立刻被濃濃的悲傷替代。
“駙馬爺,奴婢為您掌燈。”
“不必了,你們留下來伺候公主,我自己回去就行了。”
“是。”
林挽月快步消失在黑夜裡,走到四下無人處,她抬起一隻手按住了自己的胸口。
寢殿內
李嫻倚在被卷上,問道:“那邊怎麽樣?”
“陛下已下旨,限湘王明日離京赴封地,今兒青蕪殿那邊已經收拾的差不多了,應該是掀不起什麽風浪了。”
“嗯,一路上派人暗中保護,一定要確保湘王殿下平安到達封地。”
“殿下……這是怕有其他人刺殺湘王殿下嫁禍給我們?”
“呵,本宮是怕這位湘王殿下自己編排一出戲來博得父皇同情,回京養病。”
“奴婢明白了。”
“交代影子,但凡發現刺客,不論是哪一路的人,就地格殺,留一個殘廢的活口。”
“是。”
李嫻又情不自禁的想起林飛星差極的臉色,沉吟片刻吩咐道:“明日將望聞問切四位禦醫都請來。”
“是。”
長公主府小院內
林挽月和衣側躺在床上,蜷縮著身體,雙手緊緊的環抱自己。
屋裡沒有點燈,銀色的月光透過方格的窗子灑在臥房裡,四周寂靜無人,仔細看去,便會發現床上躺著的人並未睡下,而是睜著雙眼,也不知在看哪裡。
若是再仔細看去,便可借著這微弱的月光,看到從那人的雙眼滾滾流出的晶瑩……
當林挽月關上臥房門的那一刻,眼淚便大顆大顆的滴落下來,她忍著模糊的視線,蹣跚的吹滅了房中的燈,摸到床上,和衣躺下,眼淚落在玉枕上,越來越多,到最後匯成小股,順著玉枕淌下,沾濕了身下的錦被。
林挽月的雙目無神,緊緊的抱著自己,任憑眼淚無聲的流淌,可是卻怎麽也流不盡她心中的悲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