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亦寒坐在了鐵欄後,警衛站在她身後, 楚愈猜測她的傷已經結痂, 不能戴手銬, 便穿上了改製的束縛衣,兩隻手交疊於胸前, 像個賭氣的孩子。
看到楚愈的瞬間,夏亦寒眼神有些茫然,目光左右移動, 試圖躲避。
楚愈將她的反應看在眼裡,心驚肉跳, 怕半個月沒見,她好不容易出來, 又回去了。
楚愈試著跟她說話, 夏亦寒沉默了半晌,還是開了口。
“你的傷好些了嗎?”
夏亦寒的眸子定了下來, 落在她臉龐上, 規規矩矩回答:“好了, 姐姐。”
說著,她看了看楚愈身邊的兩人, 不太自在, 但她沒表現出來, 楚愈知道她的習慣,在二人世界裡,她可以隨意撒歡, 但只要有其他生物闖入,就會立馬變臉,安靜而冷漠。
“你現在感覺如何?”
“我感覺我的精靈又回來了。”說這話時,她眸中的光彩和亮度同時增強,好像靈魂在外饒了一圈,終於回了體。
楚愈心想,這姑娘還覺得自己是巫婆呢,不過幸好她兩個月前,來續寫了故事,改變了結尾,還在“山洞洞口”守了兩個月,不然這小巫婆還在山洞裡關禁閉呢。
來之前,針對夏亦寒的情況,楚愈和警方進行了一番看似和睦,實則激烈的討論——警方想盡快得到口供,也方便涼水一案有所突破,但楚愈主張先對夏亦寒的心理問題進行疏導,因為在審訊過程中,肯定會刺激夏亦寒,若夏亦寒再回復到以往的狀況,再想取得口供就難了。
最後進行投票,警方投反對票,楚愈投讚成票,一對一平,不過她把鑒定專家拉到了自己一方,於是二比一獲勝,采取她的方案進行會見工作。
所以和夏亦寒見面的第一個星期,楚愈主要是關心她的心理和身體情況,即使涉及到案情部分,也是輔助對她心理的認識和分析。
兩人精神上促膝長談了一個星期,楚愈盡可能地去引導,而案件已經結束,夏亦寒對一些敏感問題也不再回避,楚愈想知道什麽,她就說什麽。
有時候,夏亦寒並不能準確概括行為的原因,楚愈便對她說:“沒事,你把你的感覺和想法告訴我,就好了。”
談話進行了兩個星期,系統而規律,楚愈像穿過了迷霧,鍥而不舍,終於打開了沉睡的石門,看清了她以往未曾到達的世界。
那個世界是個冰凍之地,被凍住的東西,壓在了夏亦寒的意識最深處,裹藏在她的人格障礙中,形成一種特殊形式的應激障礙。
對創傷後應激障礙,楚愈並不陌生,以往也接觸過類似的案例,但她從未見過有人,可以將創傷隱藏得那麽好,偽裝得出神入化。
楚愈不得不承認,她被夏亦寒騙了很久,她一直以為她是無所畏懼的。
這一次,楚愈再一次翻開了關於PTSD的研究資料,打算把以前的知識再學一遍,她都記得,可是再看時,她還是會詫異和難受。
常見的創傷.性.事.件,包括自然災害、人際爭鬥、嚴重的外傷、目睹他人死亡或本身被折磨,以及恐怖、暴力或其它犯罪行為。
而應急障礙,便是源於經歷了創傷性.事.件,它們超越了人的正常承受能力,完全擊潰人的正常處理問題能力。
而夏亦寒的創傷.性.事件,是目睹和經歷最愛的人死亡,她先後經歷了媽媽離開,最好的朋友離開,爸爸離開,得到的感受是:自己會被最愛的人拋棄,被留下。
想清楚這一點,楚愈也解開了夏亦寒的“突變”之謎。
創傷後應激障礙的主要症狀,包括兩點,第一是回避,“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就是個例子,很多時候,患者為了避免再次觸發對創傷的回憶,會在之後的生活中,盡力避免與創傷性.經歷有關事物的接觸,不去接觸與創傷事件有關的人物,不去發生事件的地點,出現“遺忘”事件細節的情況,埋藏起原本對人和事物的情感,與他人保持距離。
對於夏亦寒來說,“被最愛的人拋棄和留下”的可能性,就是引發創傷回憶的誘因,她會躲避,因為這超出了她本身的承受能力,她無法應對。
而第二點,便是喚起反應,表現為容易發怒、容易受驚嚇、失眠、緊張不安和焦慮、對小事反應過度,注意力不能集中。
在和楚愈相處的後期,夏亦寒描述自己的感受為“非常難受”,其中就是對觸發創傷回憶的生理和心理反應。
楚愈知道,不同於身體上的創傷,心理上的創傷並不會自然痊愈,若人不能自行消化,時間越久,則創傷的感受會滲透到主觀解釋、行為模式和認知模式中,並壓抑進其他心理障礙的症狀,比如人格障礙。
夏亦寒受傷後,並沒有得到排解,而是壓抑到了她的潛意識當中,加重了反社會人格障礙的症狀,以冷漠無情的形式表現出來。
而除此之外,人在面對挫折和焦慮時,會啟動自我保護機制,它主要通過對現實的歪曲,來維持心理平衡。
楚愈結合以上事實,通過回憶和分析,確定夏亦寒在面對她時,也啟動了自我防禦。
第一是壓抑,是指把意識所不能接受的觀念、情感或衝動,壓抑到無意識中去,使人不能意識到其存在。這種被壓抑的衝動和欲望並沒有消失,一直在無意識中積極活躍,並通過其他心理機制的作用,以偽裝的形式出現。
夏亦寒在乎媽媽,她想要得到自己愛的人的關注和接納,但她壓抑住了那種渴望,到了無意識之中,在面對楚愈時候,就如洪水泄閘,全部表露而出,她覺得那是在吸引楚愈的注意力,迷惑她,但其實是想要楚愈愛她和關注她。
第二個是合理化,又稱文飾作用,指無意識地用一種似乎有理的解釋,或實際上站不住腳的理由,來為其難以接受的情感、行為或動機辯護,以使其可以接受。比如“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通過認為葡萄是酸的,來讓吃不到葡萄的自己,獲得心裡的平衡。
夏亦寒告訴楚愈,在整個過程中,她想擰斷她的脖子,認為她是個虛偽的女人,楚愈莞爾一笑,知道她是合理化自己的情感,她想要通過報仇為借口,來接近她,使得依賴她的心理,變得合理,但其實在她身邊時,她已經忘了報仇,比如面對楚動人時,都沒了反應,在誘發對創傷的反應後,才重啟復仇的決心。
理清了夏亦寒的心理問題,以及她“拔刀相向”和“沉默不語”的原因後,楚愈松了一口氣,但同時又心裡一緊。
治療PTSD,也是一個漫長的過程,她知道自己一時半會急不來,而且身邊還有很多“電燈泡”火急火燎的,不能保證效果,所以她只有竭盡全力,拚盡所能,向夏亦寒保證:我不會離開,你也不會留下,我們會牽著手並肩行走,每雙腳印都緊緊相鄰,朝向前方。
這也正是她這兩個月來,守在看守所門前,提前踐行的承諾——夏亦寒感受到了,這給了她衝出看守所來見她的勇氣。
得到保證之後,夏亦寒的情緒穩定了一些,警方可能覺得沒啥變化,就聽著兩個人像精神病一樣在聊天,但楚愈卻是感同身受。
兩個星期後,楚愈終於松口,確認夏亦寒有受審能力,可以進行審訊了。
過山車過了一座山峰,開向了另一座山峰。
這次,除了心理醫生的角色外,她要擔負起審訊者的責任。
3月15日,楚愈、警方代表、鑒定專家再一次齊聚看守所。
楚愈將話題一轉,引入了案情:“從今天開始,我會問你作案有關細節,希望你能配合回答。”
夏亦寒沒說話。
楚愈進一步說道:“我們早些把口供錄完,事情便可以早些解決。”
“我說了之後,可以和你見面嗎?”
楚愈點頭:“可以的。”
她現在其實不敢保證,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不過前面那麽多能把人逼瘋的困難,她都熬了過來,皮也厚實了,就再熬吧,大不了再厚一層。
可夏亦寒對這個答覆並不滿意:“我指的是沒有這道礙眼的鐵欄,還有其他礙事的人。”
楚愈身邊的警察代表和鑒定專家臉色一僵,他們好歹在業界也是個人物,怎麽就莫名其妙被化為了“礙事人群”?
楚愈抿了抿嘴,對著她點頭。
得到保證,夏亦寒開始供認罪行,交代犯罪事實,警察代表奮筆疾書做筆錄,如果不對表情加以控制,他現在已經老淚縱橫,公安廳對夏亦寒軟磨硬泡,舌頭都快磨出繭子,結果一個字的口供都沒錄到,現在夏亦寒終於話如泉湧,圓滿了他心頭的一大憾事。
涉及槐花專案的部分,夏亦寒的供認,和超人處的調查分析差不多,也和其他人的供詞吻合。
警方再一次見識到了夏亦寒的心理素質,不愧是經歷了大風大浪的人,連陳述罪行都淡定從容,好像是個旁觀者,在描述和自個八竿子打不著的小破事兒。
夏亦寒隻談事實,不談感情,是個沒有感情的槐花雕刻機。
而犯罪動機只有一個,誰殺了她爸,她殺誰,一個都跑不了。
警方代表忍不住想插嘴,但也只是想想,最終還是咽下了所有,他們來之前就有約定好,全程由楚愈負責問話,以防嫌犯受到刺激,再一次拒絕提供供詞。
案情所有細節都出來後,會見時間也差不多結束,臨走前,楚愈靠近鐵欄,輕聲對夏亦寒道:“你在裡面要好好表現,後天我再來看你!”
夏亦寒規規矩矩點了點頭,由警衛帶著離開了會客室。
回到超人處,處員比楚愈還激動,詢問她進展情況,夏亦寒是他們目前職業生涯中的最大難關,能把她攻克,那簡直就是超人處歷史上光輝到閃瞎人眼的一筆。
得知結果後,處員們歡呼慶賀,宋輕陽舉手拍巴巴掌,方大托打算整一桌紅酒配牛排。
楚愈看著處員們“普天同慶”的架勢,及時地潑了冷水:“不好意思,重頭戲在後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