臥室裡, 楚愈把窗簾拉上, 自己動手, 造了一片黑色背景, 她就坐在筆記本電腦前,背挺得老直,把頭髮都盤了起來, 一股子專業認真味兒。
葛同學人生中,第一次受到警察詢問, 又緊張又刺激,聽說要視頻通話, 他還特意噴了口氣清新劑, 生怕電腦那端的警官聞著味兒。
其實可以由望江市警方負責詢問, 再把筆錄轉交給楚愈, 讓她了解情況,不過楚愈做事較真, 想親力親為,她選擇視頻, 是想在證詞內容之外,捕捉證人的面部、肢體語言等細節, 確保他沒有說謊, 或者通過想象在描述。
詢問開始,楚愈這邊自動錄音。
證人的聲音傳到木魚電腦上,形成聲波紋,自動識別聲音中的細微不同, 從而辨別說話人是否在說謊。
現在每近一步,都格外關鍵,楚愈要保證,得到的信息貨真價實,這決定下一步的成敗。
葛小律的臉龐出現在視頻框裡,佔了滿滿一個屏幕,見了楚愈,他撓了撓頭,總有種被告和辯護律師交涉,統一口徑的感覺。
“你好,葛先生,你小學就讀於蘇訓小學二班,和慕寒是六年的同班同學,對嗎?”
“對。”
“你和慕寒熟悉嗎?”
“不熟悉,”葛小律坐在獨凳上,背有點駝,頭微微向前伸,“她和班上的同學,都不熟悉……我的意思是,她不怎麽合群。”
“那你在小學階段,有玩得好的同學嗎?”
“有呀,那個時候一大堆,不過現在還有聯系的,就一個了。”
“你對夏亦寒,還有印象嗎?”
“有,她比我們矮一級,在學生幹部方面比較突出,有幾次升旗儀式,還上去發表講話,我就記住了這名兒。”
楚愈點點頭,心裡雖然火急火燎,恨不得把葛同學當成牙膏,拽著底部,把他知道的一股腦擠出來,但表面還是不緊不慢,將問題循序漸進地推進。
“那你知道夏亦寒,有玩得好的同學嗎?”
葛小律愣了愣,撓了下鬢角,“肯定有吧,一般熱衷學生工作的人,接觸的人多,朋友也比較多。”
“慕寒算是夏亦寒的好朋友嗎?”
葛小律又卡了片刻,顯示屏上的聲波紋,開始斷斷續續。
“嗯……不算好朋友吧……不過也算……以慕寒的性格,我以為她不會有朋友,不過她和夏亦寒,算關系很好的……”
楚愈眉頭微微下沉,凝視屏幕上的人臉,“夏亦寒來班上找過慕寒?”
“呃……”葛小律擺手,“沒有,她們的關系……嗯……挺隱蔽的,其他人肯定都不知道,我也是偶然間發現的。”
楚愈下巴上抬,看起來很感興趣,“怎麽個隱蔽法呢?”
“因為她們不在一個班,夏亦寒比我們低一級,平時基本上見不到人,不過偶爾上下樓梯會遇到,她倆也不會互相串班,反正我沒見夏亦寒來班上,說要找慕寒。我是在晚上,無意間碰到過她們兩三次。”
“晚上?”楚愈笑起來,“晚上有晚自習嗎?”
難道蘇訓如此凶殘,開辟了望江市小學上晚自習的先河?
“哦,不是,因為我是班委,有幾次金秋藝術節,再加上班級大掃除,我總是留到最後,那個時候也不算很晚,大約六、七點,我有個習慣,如果下午放學走得比較晚,會去廚房旁邊的小賣部,買點麵包,然後在教學樓後面的長廊裡,邊走邊吃。
那個長廊挺漂亮,上面爬滿了爬山虎和一種花,叫什麽來著……哦,三角梅,從樓上往下看,特別好看。我有兩次吧,碰到了夏亦寒和慕寒,一次是她倆一起往長廊裡走,有一次是我看到她們在裡面,就沒進去了。”
葛小律頓了頓,繼續說:“整個五六年級,我留下的次數也不多,但已經碰到了兩次,所以我猜,夏亦寒和慕寒,兩人應該經常碰面,就是在放學後。”
楚愈點點頭,小槐花能將夏亦寒作為自己的名字,將夏亦寒的死期作為自己的生日,說明兩人關系不淺,她還在想,內斂的慕寒,和外向的夏亦寒,兩人性格南轅北轍,也無任何交集點,是怎麽湊到一塊的?
原來故事在這裡。
“第一次遇到時,我看到慕寒和夏亦寒一前一後,背著書包,往長廊裡走,我看到之後,就沒跟過去了,轉向教學樓前面,走另一條路,第二次碰到她們,我在長廊外,隔著爬山虎藤蔓的縫隙,看到她倆坐在石椅上,她倆是背對著教學樓這邊,所以沒有看見我。
我注意到,夏亦寒身子往旁邊傾斜,伏在慕寒身上,慕寒先是一動不動,然後伸出了手,將她環抱住,兩個人貼到一起,很親密,當時很安靜,我聽到了小聲啜泣的聲音,夏亦寒在哭,但慕寒並沒有說什麽,只是默默讓她靠著。”
楚愈神色從公事公辦的溫和,轉為沉迷其中的關切,她對兩人的關系,有了進一步的思考。
“嗯,我聽你的描述,感覺她們確實是比較好的朋友。”
葛小律點頭:“確實,也沒有人會抱著不熟的人哭。”
“之前你為什麽說,覺得她倆的關系不太正常?”
“呃……這個,”葛同學又撓了撓頭,有種宅男的憨厚和難為情,“因為一般好朋友,都是光明正大地在一起玩,打鬧呀,說笑呀,也沒啥忌諱的,但是夏亦寒和慕寒,兩個人見面有點…… 你看,她們都是放學後,等學校裡沒什麽人了,才約在隱蔽的地方見面,感覺有點偷偷摸摸?”
“那萬一兩人只有那個時候,才有時間見面,或者說,她們其他時候見過,但你不知道,你覺得有沒有這種可能?”
葛小律卡住,愣了幾秒,勉強肯定了楚愈的想法:“也有可能,不過慕寒一向獨來獨往,不怎麽和人說話,挺神秘,她和夏亦寒怎麽成為朋友的,我也挺好奇……”
楚愈笑起來,“你當時有想過,去問她嗎?”
葛小律有點臉紅,“想過,但她太冷了,我覺得問了,她也不會說。”
“那你知道夏亦寒溺水身亡的事嗎?”
問題陡轉,葛小律臉色一僵,“知道,這個全校都知道,鬧得挺大,警察都來了,問我們有關她的情況。”
“你看到夏亦寒抱著慕寒哭的那次,距離夏亦寒死亡,有多長時間?”
葛小律眼睛開始往上翻,“蠻久……大約一年多吧,我不確定,可能還要久一點。”
“所以當時警察搜集信息時,你有提到這一點嗎?”
葛小律的眼睛就沒下來過,使勁回憶小學歷史,“好像沒有……我當時覺得這兩件事沒啥關聯,而且就算有啥事,慕寒自己也會說吧。”
楚愈眼眸一眯,折射出精銳的光芒,“你覺得夏亦寒和慕寒,是什麽關系?”
葛小律眼睛是下來了,不過臉又紅了,被楚愈問個話,問出了羞澀感。
“我也不好下定義,其實當時我覺得她們,就是非常親密的好朋友,但現在我可能思想比較開闊……回想起來,我覺得她們可能喜歡對方。”
“你說的思想開闊是指……”
葛小律摸了摸鼻子,大膽承認了:“我看百合動漫看得比較多,一般cp不就是一方可愛蘿莉,一方是冰山禦姐,夏亦寒和慕寒,這個屬性還挺搭的……”
楚愈:腐男的世界我不懂。
“夏亦寒和你不同班,你可能不熟,那你覺得慕寒如何?”
“她……”葛小律想了想,“就是很冷,長得漂亮,但冷冰冰的,用宅萌屬性來說,就是冰山禦姐,不過我感覺她人不壞。”
“為什麽?”
“我其實發現了一個秘密,她有用小卡片記錄日常的習慣,就是那種便利貼一樣的,一張一張的卡片,”葛小律動手比劃著,“有一次,我們出去春遊,大家玩得都很高興,慕寒一直都一個樣,看不出她高不高興。
回去之後,老師說,大家可以把對春遊的感受,用一兩句話寫下來,一起寫到到班級紀念冊上,畢業的時候,就是一種紀念和回憶。
我是文藝委員,當時的感受話語,是我負責整理的,我當時數了一下,全班有幾個同學沒有交,不需要清,我就知道慕寒是其中之一,她一向不參與這些東西,遊離在集體之外。
但我有一次收手工作業,正好碰到她上廁所去了,她作業就放在桌上,我過去拿的時候,把課本也一起拿了起來,等到老師辦公室才發現,我就給她帶回去了,在走廊上,有一片卡片從課本裡落了出來,上面寫著一句話:和班上一起春遊,有點開心。”
說著這些陳年往事,葛小律忍不住微笑起來,“但是那個時候,已經是夏天了,當時我看到那張卡片時,有點吃驚,所以特意留心了一下,卡片上字跡看起來不舊,有點像才寫的,還沒來得及收起來。所以經過這件事後,我覺得,慕寒不是沒有感情,她可能是反應太慢了,我們可以立刻感受到的情緒,她要過很久很久,才感覺得到。”
楚愈聽完,回憶起慕尚青把夏亦寒交給黃莉和汪子濤照顧時,交待的話——她不是沒有感情,她只是反應比較慢,或者有時候沒有表現出來,希望你們包容一下。
心裡一陣暖流經過,楚愈對夏亦寒病情的治愈,更添了一分把握,如果說反社會障礙者像是一個鐵盒,盒蓋關得嚴絲合縫,與外界主流價值和感受隔絕,體會不到感情和廉恥,那夏亦寒就是盒蓋未焊死的鐵盒,如果她執著地敲門,那扇蓋門也許會打開。
謝過了葛小律,楚愈再次和方大托聯系,除了葛小律之外,望江市偵查人員,聯系到了死者夏亦寒的父母、同學、老師,把搜集的信息整理匯總,成為一份完整資料。
楚愈翻閱著資料,以一個心理谘詢師特有的敏感,腦裡勾勒出死者的真實性格和遭遇,試圖還原出當時的情景。
凌晨三點,楚愈關上PDF文件,她抹了把臉,起身,確認夏亦寒已經睡著後,她擼起袖子,把房門打開,放方大托、木魚、宋輕陽進來,四人聯手,開始準備一項浩大工程。
……
第二天,11月1日,也是萬聖節。
夏亦寒打開臥室門,突然怔住,從二樓樓梯到一樓客廳,紫色和黃色相映成趣,室內開滿了薰衣草,樓梯間鋪上了紫色地毯,每隔兩層,就放著精致的小南瓜,內部鏤空,放著熏香燈。
樓梯下方,楚愈穿著一身白色蕾絲長袖連衣裙,左右兩邊發絲扭轉,編成一股三角辮,環繞半圈,長發垂順,靈動飄逸。
她手裡拿著一頂薰衣草編制而成的公主冠,仰頭笑靨如花:“生日快樂,阿寒,今天,你是我的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