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名死者家屬一動不動盯著楚動人, 不明白為什麽他是罪魁禍首, 慕尚青自己人格分裂,和他有什麽關系?
但楚愈心裡跟明鏡似的,以前她一直不清楚,楚動人在其中扮演著什麽角色,但知道真相後,回想起來,就可以明顯感覺到,楚動人早就知道了真相, 但一直知情不報。
至於知情不報的原因, 就耐人尋味了。
此刻, 知情不報的楚動人一臉懺悔,滿臉胡茬, 更顯得輪廓凌亂, 滄桑不已, 他和五年前的慕尚青一樣, 都坐在主位上, 都遭到審判。
只是慕尚青面容乾淨,是狂風暴雨過後的平靜, 而他卻落魄而凌亂,壓抑多時,狂風暴雨終於肆虐起來。
“對,我是罪魁禍首,如果不是我, 毛毅不會發瘋,你爸爸也不會死!”
話語通過擴音器傳出,傳進了每雙耳朵,甚至在外圍的警務人員,都可以聽到茶樓裡傳來的失真的嗓音,一字一句地訴說罪行
“你早就知道,慕尚青是雙重人格,而不是狂躁症,對嗎?”
楚動人凝視著夏亦寒,沉默了片刻,最後點了點頭,目光裡滿是沉甸甸的苦痛。
現在是審判楚動人,楚愈本不方便再插話,但見他是一心往死路上趕,她忍不住開了口,“心理障礙診斷時,楚動人確實診斷的是狂躁症。”
夏亦寒掃了她一眼,已經有了抵觸,“他診斷時你又沒在場,你不可能知道真實情況。”
“真實情況,我確實不能直接知道,但我可以推斷出來,”楚愈直視她,目光堅定,毫不躲閃,“分離性身份障礙,其實要診斷起來也不難,就算量表和問卷看不出異樣,也可以通過催眠,發現其他人格。
“但慕尚青的病情太過特殊,第一,次人格一直處於隱藏狀態,有意識地不讓主人格、不讓外界知道他的存在; 第二,他每次出去之後,都會把自己的記憶告訴主人格,讓主人格以為是他自己親身經歷的,思維和記憶沒有中斷; 第三,他抵抗意識頑強,拒絕催眠。”
楚愈見夏亦寒美什麽反應,繼續解釋,“我們可以來看一下分離性身份障礙的診斷標準——第一,對時間的感知出現歪曲或脫漏,包括短暫的黑蒙與發作; 第二,可靠的觀察者報告,病人的行為有明顯改變,如用不同的名字稱呼自己,談及自己時用第三人稱; 第三,病人聽到別人說,他有短期的行為改變, 但本人對此不能記憶; 第四,可用催眠方法誘導出其他人格
“但慕尚青的情況,幾乎完全將以上四點推翻,因為毛毅會告訴他發生了什麽,所以他的記憶總是連貫的,而且毛毅知道自己是次人格,所以小心翼翼,沒有讓周圍人察覺他的存在,每次即使出來,也是在扮演慕尚青,學慕尚青說話辦事,另外,他極力抵抗催眠,導致臨床心理學家,不可能發現他次人格的存在,也就無法確診分離性身份障礙。”
看完毛毅的日記,楚愈忍不住感歎,他真的非常聰明,智商完全不在慕尚青之下,他雖然一出場就暴躁而彪悍,對著強.奸.犯拳打腳踢,但一回去面對慕尚青時,便能快速察覺他是身體主人,是主人格,並對他進行保護,一方面告訴他是他打走了壞人,給他壯膽,一方面又把自己的記憶,灌輸到他心裡,避免他記憶出現中斷,發現不對勁,導致更嚴重的精神症狀,比如精神分裂。
所以毛毅這個人格看似暴躁魯莽,但其實很有心機,他竭盡全力保護主人格,保護自己的身體,但無奈最後自己生命面臨危險,和慕尚青反目成仇,想要反過來除掉慕尚青。
夏亦寒聽明白了她的解釋,看向楚動人,“所以你是診斷錯誤?”
楚動人愣了片刻,長時間能量攝入不足,導致他大腦罷工,反應都慢了半拍。
半晌,他點點頭,承認了自己的失誤。
夏亦寒目光在楚愈和楚動人之間巡視,語氣中帶著嘲諷:“看二位,應該是鬧得不太愉快,楚處長為案子忙得心力交瘁時,你父親在幹嘛呢?”
楚愈不禁回想起這兩個多月楚動人的所作所為,心裡又恨又難受。
雖然在診斷時,楚動人確實不知道慕尚青是雙重人格,出現了誤診,但之後隨著時間的推移,他和慕尚青一起工作,一起出差,還有多次心理谘詢的經歷,特別是在慕尚青離奇失蹤之後,透過種種跡象,他應該可以察覺到不對勁。
而現在事實證明,楚動人早就知道了真相,不然他不會一直不配合她辦案,不會莫名其妙上三樓去找夏亦寒,更不會不告而別,離奇失蹤。
不過他這個早,就不知道具體早到什麽時候了——早到他失蹤之前一天?早到她們離開望江前往長硯之前?早到她開始調查系列懸案的時候?還是早到收到慕尚青發那條短信的瞬間?
他知道得越早,罪過就越大——診斷失誤,還讓該錯誤一直錯下去,這是超人處處長乾出來的事嗎!
楚愈面色陰沉,這次不消夏亦寒親自質問,她就下了狠口:“被告,你是什麽時候察覺到慕尚青是雙重人格的?”
楚動人面對夏亦寒時還好些,說話雖然艱難,但至少還算流暢,但面對楚愈時,他情緒激動得差點說不出話來,好像他不僅害死了夏亦寒的爸爸,還害死了楚愈的爸爸。
“其實尚青死失蹤後,我就一直隱約察覺到不對,警方在他家裡,找到了一張卡片紙,上面寫著我的職位,字跡不像是他的,但用力極深,看起來像是恨之入骨,我每次看到那張紙片,都能感受到對方對我的恨意,我就在想,自己是不是忽視了什麽東西,是不是對什麽東西一直視而不見。因為困惑,我把尚青的東西,包括他拍的照片、記的日記,全部看了無數遍。
“雖然都沒有什麽異常,但我總是冥冥之中感覺,他體內也許還有另外一個人,也許是自己診斷錯了,但一直不敢肯定。產生懷疑的想法之後,就一直揮之不去,我經常夢到尚青,夢到他向我控訴,是我診斷失誤,把他害死了。我越是這樣猜想,就越是害怕,後來小寒出現,你開始調查五六年前的懸案,我就慌了起來,雖然我也很想知道真相,但我更怕自己的猜測成真,害怕承認自己誤診的事實!”
說到後來,楚動人已經老淚縱橫,雖然他一再向楚愈保證,診斷結果確定為狂躁症,慕尚青不符合分離性障礙的診斷標準,但其實說那話時,只有他知道自己內心有多虛。
他一遍又一遍地回憶往事,回想和慕尚青在一起的點點滴滴,他到底是哪裡做的不好,忽略了哪裡?
後來他發現,是自己對慕尚青不夠關心,不夠細致入微,心理谘詢不夠規律。
經過頭三個月的治療,他見慕尚青已經好轉,狂躁再也沒發作過,便放松了警惕,之後因為太忙,心理谘詢便變得不太規律,有時候他想擠出下班時間來談心,但慕尚青又是個體貼之人,總是讓他回家去陪家人,這樣一來二去,他便覺得自己沒有盡到精神醫生的責任,是自己瀆職了。
他越怕這一點,便越想掩飾,所以他告訴楚愈,他和尚青關系親密,他見了慕尚青,相見恨晚,破格錄用他,而慕尚青也感謝他的知遇之恩,對他的事什麽上心。
他講述和慕尚青關系時,摻雜了個人情緒,以至於信息失真,楚愈聽了,最開始都信了,但後來從前任處員那兒得知,處長和慕科長是正常的上下級和工作夥伴關系,並沒有與眾不同的地方。
現在,楚愈終於知道信息出入的原因在哪兒——
楚動人不願意承認自己診斷失誤,更不願意承認,他喜歡的下屬,一直是雙重人格,在光明正直的表面下,有無比陰暗殘暴的一面!
夏亦寒不願意相信慕尚青是殺人凶手,和慕尚青朝夕相處了四年的楚動人又何嘗不是呢?
但不願意相信是一方面,信了之後隱瞞不報,就是另一回事了。
楚愈能感受楚動人的悲痛,但還是從悲痛中強行回過神來,繼續刨根究底,“那你是什麽時候,確認慕尚青是雙重人格,並且推測出案件真相的?”
楚動人雙眼渾濁,布滿了血絲,欲言又止了幾次,最後回答說:“和你一同去市一醫院的那天。”
電光火石之間,楚愈回想起來,那天在超人處,她得知胡賓醒了,興衝衝地趕過去,結果碰了一鼻子灰,後來楚動人和胡賓單獨聊了一下,她本來貼在門邊想偷聽,結果楚動人就出了來,她半點消息沒撈到。
原來從門裡出來的時候,他已經知道真相了,不過胡賓肯定不會告訴他,應該是他旁敲側擊,根據胡賓的反應,再結合之前的推測,便猜到了真相。
難怪之後在醫院外散步時,他會叮囑她:當心小寒。
因為他已經知道,慕尚青的死,自己有責任,超人處有責任,而夏亦寒作為慕尚青的女兒,要追究責任的話,可能會追究到她頭上。
把前因後果想清楚後,楚愈眼睛發紅,聲音裡的情緒都快要噴薄而出,“所以前幾天派人綁架我的,是你吧!”
楚動人老淚縱橫,視野當中,楚愈的身影已經模糊,好像一道幻影,他越是努力看清,卻越是模糊。
楚愈那天回家,和潘儀、宋輕陽一起吃飯時,宋輕陽突然問潘儀會不會搏擊。
潘儀說楚動人也問過她相似的問題,因為她長得像他的一個同事。
宋輕陽覺得潘儀會武,是因為她才和綁匪交過手,看清了對方的輪廓,覺得潘儀有點像綁匪。
這樣層層遞推下來,綁匪有點像楚動人的同事。
楚愈最先以為,楚動人指的是慕尚青,後來反應過來,他指的應該是艾言,前超人處保衛科科長,她後來仔細回想,便覺得艾言和潘儀的身形,的確有相似之處。
那天綁架她的,就是艾言,而艾言和她無冤無仇,隻可能是受人指使,那指使她的幕後黑手,便只能是楚動人。
楚動人自己逃走之後,又想要綁架她,在違法的邊緣瘋狂試探,並已經半隻腳跨了進去。
楚愈越想越頭越亂,夏亦寒違法亂紀、目無法律就算了,楚動人也跟著亂來,唯恐天下不亂,現在鬧成這樣,還真是沒有一個人是無辜的!
看著她父女倆的對質,夏亦寒笑了起來,唇角上揚,弧度有些刁鑽,“很精彩! 你現在費心費力給楚動人辯護,拚了命保護他,可他卻想要綁架你,怕你查出真相,已經可以大義滅親了!”
楚愈面色陰沉,目光像是稠密的濃霧,把楚動人包裹在內,一時間沒有吭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