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起來, 楚動人罪行累累的名單上, 又多了一條。
診斷錯誤,隱瞞不報,誤導辦案,現在還蓄意綁架。
這幾贓幾件加起來,串成一條線,楚愈差點就要相信,他是當之無愧的罪魁禍首,故意操控的幕後黑手。
楚動人, 前超正常人研究與調查處處長, 以往正直磊落, 盡職盡責的形象,盡數崩塌, 塌成了如今審判席上的模樣, 落魄得悔不當初。
楚愈沉默了半晌, 眼神深刻, 有種大義滅親的銳利, 張口說出的卻是:“他綁架我,是想把我藏起來, 怕我受傷。”
楚動人剛剛低下了頭,聽見夏亦寒的指控,也沒申辯,此刻聽了楚愈的話,不禁抬頭看她, 剛剛才緩下來的眼圈,又開始發紅。
事實上,他寧願不要提前知道真相,因為那段時間,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在知道真相的時候,正值楚愈帶著夏亦寒,前往長硯見死者家屬的時候,他知道這是近乎去送命的事,但也知道楚愈已經對他有了芥蒂,不會聽他勸,便只能眼睜睜看她離開望江。
之後,他一個人留在望江,被監視起來,要得到個消息都得偷偷摸摸,不過他需要的消息也不多,隻想知道楚愈的安危,每天都要問好幾遍:她還活著嗎?
之後,他得知夏亦寒大鬧錦水醫院,打傷多名超人處處員,差點把楚愈捅死。
這下,他徹底坐不住了,慌了神,真的以為夏亦寒把楚愈當成了尋仇對象,想要把她碎屍萬段!
之後夏亦寒失蹤,楚愈回到了望江市。
楚動人怕極了,怕得睡不著覺,他又開始做噩夢,夢見楚愈本來在衛生間洗手,後面突然閃出個人影,穿著保潔阿姨的衣服,戴著口罩,從背後捂住楚愈的口鼻,同時一刀劃過她的勁動脈。
血噴濺而出,濺滿了洗手池上的長鏡,水龍頭還自顧自地放水,和血融為一體,嘩啦啦地衝著走。
楚愈體內的血漸漸流乾,倒在了地上,然後保潔阿姨把口罩摘下,露出那張與慕尚青相似的臉龐,對著鏡頭一笑。
做夢時,楚動人感覺自己哭了,鏡頭上出現下雨時擋風鏡上的水痕,把視線變得模糊,擦也擦不盡。
夢醒之後,他松了口氣,安慰自己還好是夢,但不久又惴惴不安起來,夏亦寒行蹤不定,楚愈又在繼續調查,夏亦寒就是一顆炸.彈,隨時可能在楚愈身邊炸開,讓她死無全屍!
12月7日,他下了決定——他要去見夏亦寒,告訴她真相。
他確實害怕提及真相,害怕承認自己的錯誤,害怕面對慕尚青是殺人凶手這個事實,他甚至害怕夏亦寒,不知如何面對她,害怕自己會死在他手上。
他怕死,這個不得不承認。
但他所有的害怕和顧慮,都敵不過楚愈的安危,外界不管鬧得怎麽天翻地覆,他都可以守著自己的秘密,緘默不言,但前提是楚愈不能有事。
只要楚愈面臨威脅,他就會站出來,竭盡全力阻止。
12月7日晚,他回到家裡面,暫時脫離了密行小組的監視,他趁潘儀熟睡時,拿了她的手機,聯系上了艾言,請她幫忙綁架楚愈,把她藏起來,等槐花專案一事平息了,再放她出來。
他說得格外真誠,並用性命保證,若再不把楚愈帶走,她肯定會有生命危險。
艾言念在舊情上,答應了他。
12月8日,他從望江大學逸夫樓成功逃脫,並猜到,得知他失蹤之後,楚愈肯定會親自趕來現場。於是他提前讓艾言潛伏在大樓裡,偽裝好,找準機會實施綁架。
之後,他來到了花謝庭,他知道這是慕尚青的故居,也是夏亦寒最有可能流連的地方,他想吸引夏亦寒注意力。
事情發展如他所料,夏亦寒果然出現,輕而易舉綁架了他,把他關在茶樓裡,他想告訴她真相,但她卻不聽他囉嗦,自顧自做炸.藥,對他道:有什麽話,留到審判時再說,說給所有人聽。
可是事情也不全如他所料,艾言未綁架成功,之後一直跟蹤楚愈,卻沒找到機會下手,宋輕陽和吳科一直跟著,她和宋輕陽交過手,知道她不好對付,便沒有輕舉妄動。
楚愈現在很慶幸,幸好那天沒被綁走,不然現在這個爛攤子,該由誰來收呢?不然她昏天黑地睡了幾天,醒來後發現,楚動人死了,夏亦寒死了,五名死者家屬崩潰了,無數警務人員受傷,她該怎麽活下去呢?
她一陣一陣後怕,寒意從腳底起,完全吞沒了她,指尖都忍不住顫了顫,似乎感受到了身邊炸.彈的滾燙。
沉默之中,夏亦寒若有所思地點頭,“看來你對他是深信不疑了,相信他的人品,他的動機,相信他是個善良的好爸爸。”
“我沒有憑直覺憑感情,而是有邏輯依據,他因為想保護我,才會故意逃走,才會想要和你見面,你應該也感受了出來,很輕松就抓到了他,因為他主動配合,故意來找你。”
“不好意思,這一點在你這兒可能是個加分項,讓你感動,讓你同情,但對於我來說沒什麽影響,我並不會因為他想要保護你,就覺得他無辜,就可以把罪行一筆勾銷。”
楚愈點了點頭,恢復正色,回到正題,“好,你指控的罪名是什麽?”
“錯誤診斷,對慕尚青進行錯誤治療,導致其次人格陷入瘋狂,報復社會,報復主人格!”
聽完,胡賓情緒有點激動,開口幫忙辯護:“我剛剛聽了慕尚青當時的症狀,如果讓我來診斷,也會診斷為躁狂或其他情感障礙,不會想到是雙重人格。”
夏亦寒沒看他,“所以你也只能是精神病院院長,而不是超人處處長。既然能當上處長,那就肯定有過人之處,平日裡見的超正常人不會少,也肯定見過特殊病例。”
說著,她看向楚動人,“難道老楚處長就一點沒察覺出,慕尚青的病情有特殊之處嗎?”
楚動人皺著眉,聲音沙啞,“我有察覺,但一直沒確認是雙重人格,因為催眠之後,我找不出有其他人格存在。”
楚愈忍不住插話:“我也是處長,也見多識廣,但如果我現在遇到當年的慕尚青,也不敢給他確診另一個人格存在,我們確實經常面臨許多超正常、超自然的案子,但前提是它們本身就表現出了超正常之處,但當年慕尚青除了偶爾會情緒失控,並沒有明顯的異常之處,從而促使觀察者以常規的眼光來對待問題,他的症狀具有迷惑性,很容易導致誤診的情況。”
夏亦寒面色如冰,就唇角肌肉活動,面部幾乎毫無波瀾,“那故意隱瞞的罪名呢?”
“故意隱瞞這個確實有錯,其實準確來說,從慕尚青失蹤,到最近一個月,這五年間,被告一直處於一個朦朧的狀態,有了猜想,但不敢確定,他是直到最近,也就是上個月的29日,才猜到了真相,他這次故意失蹤,逃離警方的視線來,便是想告訴你真相。”
“那你是怎麽知道,他是11月29日那天得知真相的呢?”
“剛剛被告陳述了,而且我從他之後的表現,判斷出他所言屬實。之前調查懸案時,他雖然沒主動配合,但也提供了許多重要信息,比如慕尚青的往事,比如五個死者家屬的情況,我也是通過他,才知道你和慕尚青的關系,從而知道了你的身份。如果他真的自始至終就知道真相,一味阻礙查案,不可能提供這麽多關鍵信息。”
“但你也相信,他確實存在隱瞞真相的行為?”
楚愈沉思片刻,點點頭。
“那既然他可以為了不暴露自己的錯誤,而隱瞞真相,絲毫沒向你提及他的猜想,害你查案查了那麽久,那你怎麽就確定,他不是見事態已經不可收拾,所以故意玩失蹤,故意被我捉到,故意裝作一副罪大惡極的模樣,但在陳述時,又把自己的過錯往輕裡說,充分展示自己的自責和愧疚,以此來博得同情,從而轉移注意力呢?”
楚愈張了張口,一向口齒伶俐的她,瞬間不知道該如何回答,現在還真拿不出證據證明楚動人的清白,包括他得知真相的時間,都是出自他自己口中,這件事極其隱秘,不可能存在物證,他又守口如瓶,沒有跟任何人說過,也不存在人證。有什麽可以為他證明呢?
沒等楚愈辯護,夏亦寒步步緊逼,“那我們假設另一種可能,楚動人早知道慕尚青是雙重人格,他第一次碰到這麽特殊的例子,所以想趁這機會做個實驗,他見另一個人格默不作聲,於是他也默不作聲,和次人格暗暗較量,他開了專門的藥讓慕尚青服用,想把次人格殺死,可是次人格卻因此發了瘋,連殺數人。
“楚動人最後察覺次人格動是凶手,他十分害怕,因為事情一旦敗露,他也會遭到懲罰,畢竟當時是他堅持讓慕尚青進超人處,給他進行體檢和治療,超人處導致的命案,他要負起責任,甚至處長的位置都不保,從此名聲掃地。為了悄無聲息地抹平此事,他暗示慕尚青,他可能存在另一個人格,慕尚青經過他提示,很快就發現了不對勁,決定自己和自己同歸於盡,不牽連任何人。結果也如他所願,事情悄無聲息地平息了,如不是被我碰上了,可能這件事就徹底成了個謎,真相腐爛在地底下!”
夏亦寒說得自然流暢,最開始聽這假設,楚愈一直尋找漏洞,準備辯護,但經她提示,忽然想起一件事,心臟受了一擊——在毛毅日記中,他不知道慕尚青為什麽突然發現了他的存在,他推測是夏亦寒問慕尚青工作的事,讓他察覺出不對,但具體是什麽原因,也未可知。
可是,若楚動人真的從一開始就知道真相,慕尚青失蹤後,他為什麽會身體急劇變差?為什麽會四處旅遊尋找慕尚青?為什麽總是懷有心事的樣子?
難道都僅僅是因為愧疚嗎?
楚愈:“不好意思,該假設找不到實際的證據支撐。”
夏亦寒替她說了下去,“你不會相信這個假設,你會堅持你之前的判斷,因為你會一直相信你爸爸,就像我相信我爸爸一樣。”
楚愈凝視著夏亦寒,恍惚之間,只見她似乎是對自己笑了一下。
她頭腦裡浮現出別墅裡的一幅畫,畫面中,夏亦寒問:如果爸爸是壞人,你還會喜歡他嗎?
這個問題適用於她,現在也適用於夏亦寒。
楚愈嘴唇微張,想回答這個問題,卻見夏亦寒忽然轉過了頭,蹲了下去,和楚動人近距離對視。
“你認罪嗎?”
楚動人眼裡淚光已經流盡,只剩血絲密布的乾澀,像一個泥塘,水被抽乾後,湖底盡顯雜亂。
“我認!”聲音通過擴音器放大,莊嚴而鄭重。
夏亦寒眼睛裡倒映著他的影子,仿佛穿越時空,看到了五年前慕尚青臨死前的模樣。
“那我立刻行刑。”
最後關頭,楚動人倒顯得平靜,“如果這樣能讓你放下,我願意承受,這樣我也可以放下了。”
楚愈面色倏地死白,低血糖發作,馬上要暈倒過去,她幾欲邁步進去,但還是強行控制住,用手抓住門框,指尖都要深陷其中。
楚動人坐的椅子上帶有滑輪,相當於半個輪椅,夏亦寒一手拉住椅背,把他往裡面的包間拖。
五名被告慌了神,剛剛默默無聲地旁聽,現在紛紛勸說起來:“不能這樣,審判怎麽能憑你一個人的判斷就定罪!”
“老楚啊,你這樣放下了,你讓小愈怎麽辦!”
“就算要行刑,也要交給警察吧?怎麽可以這樣行刑,這是犯罪,你會被判刑的!”
“還有很多疑點沒弄清楚,你們剛剛辯論不是還沒個定論嗎?別忙著下決定啊!”
“要這麽說我們也有罪,你別光拿他下手,等我們到齊了在一起行刑!”
“……”
明明寂靜如冰的現場,突然變得聒噪,聲音一片混亂。
徐懷俞監聽了全程,急得在警戒線附近來回踱步,在繼續靜觀其變和下令行動之間徘徊。
不過就算行動,他們能做什麽呢?罪犯手裡要炸.彈有炸.彈,要人質有人質,狙擊時稍微失誤,後果不堪設想,死的就不止一兩個人,這現場所有人,都會面臨生命危險。
被耳朵裡接聽到的混亂吵得心急如焚,徐懷俞腦袋都要炸掉,忽然之間,天地都安靜了下來。
楚愈撐著門,扶住身體,幾天內積攢的心力交瘁,在瞬間席卷而來,到達頂點,幾乎要將她打倒。
夏亦寒倒退著往後走,身子已經退進了包間門,臉部隱藏在陰影裡,神色不明。
楚愈凝望著那片陰影,聲音前所未有的低沉,力道卻彌足飽滿,“我們這次審判,雖然沒有得出個確切的結論,但我確切地知道了一件事,不管我爸爸是好是壞,我都會愛他,這種愛與對錯無關。”
說著,楚愈笑了起來,蒼白而淒美,眼裡的光芒像燭光一樣,在熄滅之前,閃爍出了最溫柔的光。她穿著白色衣裙,明明像隻蒲公英,隨時會飄走,但卻定在門口,一定就是三個小時。
“我還知道了一件事,我愛你,這種愛也和對錯無關,我從第一天見到你起,就追著你跑,追了好久好久,追到了現在,我好累,我感覺自己跑不動了,但只要你在,我就會繼續追下去。我一直執著於案子,沒日沒夜,除了想查明真相外,我更想找到你,把你帶回家。現在知道了真相,也知道你不能和我回家了,所以我只能請求你,可不可以好好活著,讓我能夠繼續追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