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 一個人靜下來時, 楚愈感到一種恐懼, 從腳尖往上爬, 蔓延到五髒六腑、神經骨髓,這種恐懼還帶有麻醉效應,爬過全身時, 把神經麻痹,反應變得遲鈍, 似乎感覺到恐懼,但又不真切, 處於一種似恐非恐的狀態。
可能因為她害怕的事情, 還沒蓋棺定論。
楚愈天生屬於神經敏感、心思細膩型人格, 再加上職業病的加持效應, 神經可謂磨得來堪比探測器,稍有風吹草動, 就會發出警報。
但她很好地控制自己,把這份敏感, 集中在職業上,把它化為優勢, 去探索研究對象的內心世界。
對於夏亦寒, 她更為上心,將這份敏感發揮到極致,記下她的每一個表情,揣摩她的每一句話, 體會她的每一次感受,分析她的每一次異常。
不過夏亦寒也值得她煞費苦心,楚愈知道,她雖然看起來活潑,一臉純真可愛、童叟無欺,但活潑表象下,不知藏了多少暗流湧動,那陰暗的一面,她見識過,雖然只是一瞬,也足以讓她留下慘痛印象。
如果說平時夏亦寒的話語,有意或無心,輕輕挑撥了她的心弦,那今天她的那句話,是讓她神經受了震,8.8級大地震。
“姐姐,如果你的爸爸是壞人,你還會喜歡他嗎?”
楚愈當時笑得滿面春風,反問了回去,但其實心裡,好像掉下一顆秤砣,留下個坑,不過這個坑以前就存在,後來填平了些,被夏亦寒這麽一問,又瞬間凹凸不平,開輛填土機來,都填不滿。
自從在蕪淮市得知,何藍和何至平逃跑以後,楚愈就對權力機關內部人士,產生了懷疑,因為何氏夫婦逃跑,不單像是怕槐花魅影找上門去,有行動小組二十四小時全天性守護,也不收費,他們卻千方百計逃跑,冒著生命危險也要逃跑。
總感覺是在躲警方。
楚愈和何藍對過話,推測出她知道真相,也知道夏亦寒的存在,她很可能清楚當年的命案真相,清楚凶手是誰,但避而不談,反而拉著丈夫“遠走天涯”。
雖然當時沒說出來,但楚愈心裡就有一種推測:凶手可能是權力機關的當權者,或者警方和超人處卷入命案中,有利益牽扯,如果何藍把真相說出來,她和她的家人會被滅口。
這也解釋了,為什麽柏瑞安、龔燕華,所有的“槐花”被害人都不願意配合警方,透露關於槐花魅影的事情,因為說出後,小槐花被捕,可能會牽扯出當年的命案真相,若背後的隱藏boss得知是他們透露的消息,權力太大,手段太狠,會斬草除根。
把凶手定在權力機關內,那范圍一下子窄很多,再加上慕尚青出事那晚,單獨去和凶手“同歸於盡”,楚愈的直覺是——慕尚青和凶手認識,還很熟悉,他想去勸凶手改邪歸正,或者自首,結果被凶手捅死,然後帶走。
慕尚青認識的當權人士……聚光燈一下子打在楚動人身上。
楚愈不願意做這樣的推測,她寧願所有線索整合起來,箭頭指向一片空白,她們從零開始查,或者指向她自己也行啊,為什麽要指向她親爹!
還是從小就愛她,也被她深愛的親爹。
楚愈有過茫然無措,甚至排斥案件的推進,有股撂挑子不乾的衝動。
但夏亦寒一直牽引著她,不斷前進,不斷追尋,胸膛裡吊著口氣兒,始終沒放棄。
對楚動人的懷疑,從何藍一案,持續到她被夏亦寒綁架後回歸。
當時在蕪淮市,楚動人得知她失蹤,千裡迢迢跑來看她,從楚動人那裡,她得知了慕尚青和夏亦寒的關鍵信息,也因此得知,夏亦寒是慕尚青的女兒。
楚愈有怪過楚動人,這些重要線索,他居然隔了這麽久才抖出來,為了調查夏亦寒的身份背景,她差點把腿跑斷,把心操碎,後來才知道,夏亦寒就是自己前輩的女兒,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楚愈恨不能把楚動人的退休金罰乾淨,不過後來當然是選擇原諒他啊——楚動人對慕尚青感情深厚,不願意提起往事,並且慕尚青因為查當年命案,出了事兒,他怕楚愈越陷越深,也出什麽岔子。
楚愈可憐天下爸爸心,所以讓爸爸在超人處負責打掃衛生,她帶著一眾下屬,繼續闖蕩世界,調查真相。
自視有金剛不壞之身,楚愈不信鬼神,不信邪,非要把當年真相,以及槐花魅影事件的緣由刨出來,大白天下。
對楚動人的懷疑,也由此告一段落,他當年該查的也查了,現在該說的也說了,沒理由再和他老人家過不去。
反正和楚動人相處了二十多年,楚愈絲毫沒捕捉到,他爹是個變態的信號。
不過懷疑一旦種下,真相未探明前,就始終有陰影,像心靈上的一個閉口,被夏亦寒的話語一刺激,“叭——”,有炎症了,冒成了紅疙瘩。
在床上,楚愈輾轉反側,開始第二輪分析,她腦子裡像立了一塊黑板,神經活動是粉筆,在上面寫寫畫畫,寫了又擦,擦了又塗。
夏亦寒的話,如果做理解,可以理解成三種意思。
第一,夏亦寒知道楚動人是壞人,但她知道他是楚愈的爸爸,如果挑明,她怕楚愈會傷心,所以試探。
第二,夏亦寒知道慕尚青是壞人,但慕尚青是她爸爸,她不知道自己該不該愛一個壞人爸爸,所以拿楚愈的爸爸做假設,詢問她的意見。
第三,夏亦寒知道自己是壞人,並且將要做很壞的事兒,她不確定楚愈會不會繼續喜歡一個壞人,所以拿爸爸做假設,看一下她面對感情和原則時,會做何選擇。
這每一種可能,楚愈都不太能接受,第一種,說明她爸是渾蛋,第二種,說明夏亦寒的爸是渾蛋,第三種,說明夏亦寒是個渾蛋,雖然她已經是了,但還會乾出更渾蛋的事兒,渾上加渾。
楚愈:頭好痛!
又成功失眠了一個晚上,楚愈早上照鏡子,見自己黑眼圈還沒變大,覺得不科學; 頭還沒禿,也不科學;人居然還活著,太不科學了!
身堅志殘的楚女士,在新的一天憂心忡忡,趁著熊孩子還沒醒,她披著件羊毛開衫,跑到外面的庭院,坐在石亭裡,仰望灰塵塵的天空,給方大托打了個電話。
她急於知道事情的真相,但夏亦寒還在治療敏感期,她不能直接問她,也不能跑回望江市和楚動人對質,現在唯一的突破口,就在珞玉市的何藍、何至平身上。
重任落在方大托的肩上。
她撥過去,方大托幾乎是秒接,早上六點,他還醒著,楚愈估計他昨晚也是一夜未眠,一直在忙活。
“楚處,我在,前因後果都調查清楚了!”
他聲音聽起來沙啞發澀,聲帶多半充了血,像許久沒用的縫紉機,生了鏽,上輪被強行轉動起來,咯吱響出陳舊感。
“嗯,你喝口水,慢慢說。”拿著手機,楚愈往小平房走,打算開個免提,讓木魚和宋輕陽把關鍵點記錄下來,一起捋一捋。
“黎杉這邊已經查清楚了,何藍帶著何至平,連夜跑回鄉下老家,他們坐的那種城鄉公交,全程沒用身份證也沒線上支付,躲開了警方的查找。到何至平嫂子家後,何藍祝囑咐那些親戚不要透露消息,怕警方搜人,她和何至平有時候住親戚家,有時候住鎮上的賓館民宿,有點狡兔三窟的意思,所以黎杉帶人去他們老家找時,也沒發現人,親戚都說沒見著。”
楚愈應著,打開免提,現在宋輕陽在電腦前值班,木魚打開筆記本,開始做筆錄。
“十月二十七號晚,在珞玉市興魚鎮黃杉民宿,何藍遭遇襲擊,小槐花刺了她一刀,在腹部,給她雕了槐花,然後逃離現場。何至平當時和她吵架了,到外面呵悶酒,回來時發現慘狀,被嚇得不輕,不過何藍真是個狠人,她當時還醒著,自己打了康復醫院電話,讓救護車低調地來接。
值得一提的是,何至平的親哥,也就是何至太,是康復醫院的科主任,應何藍的要求,他幫忙作弊,沒讓何藍的名字出現在醫院內部系統裡,而是以另一個親戚的身份證代替,他還幫何藍在臉上綁了綁帶,對外稱病人臉部燒傷,他每天親自幫忙‘換藥’,都不讓護士插手。這樣以來,即使公安機關發了獎勵通報,掛了照片,也沒人認得出來。”
楚愈聽著,又好氣又好笑,“行啊,一家人幫忙作弊,不過成也一家人,敗也一家人,最後還是自家人把她賣了。”
那頭,方大托笑了起來,很是幸災樂禍:“所以要想躲避警方的查找,還真的不能相信任何人,沒準前一秒還牽著手說絕對死心塌地,後一秒就撥通了舉報熱線……誒,不對扯遠了。
咳……我昨天到了之後,先和黎杉一起勘察犯罪現場,不過都過了好幾天了,何至平走之前還專門打掃了一遍,現場被完全破壞,沒有什麽勘察價值。賓館監控拍到了小槐花的身影,不過她戴著帽子,沒拍到正臉,所以也不能當做證據,認定是她下的手。”
楚愈撐著下巴,心裡對夏亦寒又多了幾分佩服,說實話,作為一個殺手來說,夏亦寒業務能力著實驚人,屬於頂尖水平。
動手前,準確摸清目標的行程落地腳,精確踩點,規劃下手方案,作案時,快準狠,保證現場不會留下任何一絲罪證,作案後,快速抽身離開,完美躲開警方視線。
這麽好的殺手,放到隱秘市場上,絕對是高價,還得買方擠破了頭去預約。
木魚記下關鍵詞,根據日期,把何氏夫婦的行程圖畫了出來,讓方大托繼續。
方大托清了清嗓子,一夜未眠,聲帶都鏽住了,“到這兒之後,我沒忘使命,一直惦記著詢問何藍,挖掘小槐花的信息,但何藍知道自己被警方包圍了,她仗著有傷在身,一直裝睡,我們也奈何不了她。黎杉呢,找她親戚問話去了,我就逮住了何至平。”
楚愈輕笑了一聲,聽方大托聲音,都累得體力不支了,還保持著苦中作皮的話風,可真是深得她真傳,不愧是楚掌門的關門大弟子。
“何至平可真是個老實人,人長得老實,心地也老實,撒謊都不會,一撒謊就臉紅摳指甲,最後我跟他說:你別扣啦,指甲要禿啦! 他就開始啃指頭了……哎不對,又扯遠了,何至平看起來不像是知情人士,若和我敞開了說,可能也透露不了什麽關鍵信息,不過應該是何藍特意囑咐過,讓他別多嘴,他在我面前都不敢說話了。
不過我會軟磨硬泡,今天等何至平睡醒了,我再去騷擾他,你們放心,不套點東西出來,我就不回來了,我自費開銷!”
宋輕陽忍不住為他的精神鼓掌,“好托哥哥,你以後流落街頭,急需用錢的話,給我說一聲,我幫你開通花唄。”
方大托在那頭咳了聲,馬上懟回來:“嘿! 我現在就有收獲了,楚老大,你不是讓我著重問一下,何藍去望江市旅遊的時間嗎?我查出來了,有兩次,分別是六年前的9月8日,和五年前的11月2日,因為何藍在網上買的票,有支付記錄,時間很好查。”
方大托聲音落下,楚愈的血壓卻高了起來,這個時間太刁鑽了,刁鑽得詭異。
五年前的11月2日,是慕尚青失蹤的第二天,也是夏亦寒失蹤的第二天。
而且所在的地點,都是望江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