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星和楚愈並排而坐,她倆頭上有兩根樹枝, 分布在左右兩端, 身下的木凳為一條直線, 左右的樹枝為兩線, 這四條線, 湊成了個簡易相框,將兩人的身影框入其中,輕描淡寫,本身就是一副水彩畫。
陽光和煦,不遠處池中的鯉魚, 通體緹紅,魚尾帶著暖意,似乎在遊擺中升高了水溫。
楚愈和晨星輕聲低語, 若是有人經過, 會以為他們在閑談解悶, 打發個慵懶無事的上午。
但若有人拿著儀器, 來測一下血壓,會想將她倆送到醫院去——都急成啥樣兒了,還裝成一副歲月靜好的風景圖。
楚愈就像是個八卦記者,等著線人爆料, 雖然知道這料猛烈,但沒想到後勁這麽大,晨星說完很久,她心裡都在電閃雷鳴。如果說之前她為保護心臟, 建了座房子,現在不僅房子塌了,地基都凹進去了,成了個天坑。
她猜到夏亦寒苦,也知道她苦,功夫和技術要練到她那種程度,不掉幾層皮,簡直不到火候,但沒想到,她苦的同時,還伴有精神和身體上的嚴重摧殘。
那不是苦,那是熬,苦是自己浴火重生,熬是被人用鋼叉摁在烈火裡熬,熬不過連渣都不剩,熬過了就是肉靈分離——一方面是□□的無限拔高,而另一面是精神的千瘡百孔。
楚愈問過夏亦寒,以前是否被人欺負過?
夏亦寒回答,要是有人敢欺負她,會被她凶殘地報復。
可真正的傷痛,報復不回來,它會沉積在記憶力中,潛意識裡,越沉越深,像寄生蟲一般,有時候自己都察覺到,可它卻在大口地吞噬生命,直到生命終結。
沐浴在陽光中,楚愈身體發寒,若她不加控制,會顫抖起來,像被寒風侵蝕。
晨星說完,反而從沉重,過渡到了釋然,像是一場接力棒長跑,手中拿著的是鐵棒,現在他全部說出,他的部分完成了,把棒移交給楚愈,接下來就靠她了。
晨星聲音稍微高了些,聲帶繃緊,有些興奮:“知道了這些,你可以幫她嗎?”
楚愈的喉頭動了動,艱難地咽了口氣,“我會竭盡所能。”
晨星看向她:“也許我可以見見她,跟她說說話。”
楚愈沉默了片刻,見他認真的樣子,不知道如何回絕。
當初夏亦寒看到那條短信時,神色明顯隨之一振,楚愈還以為,發短信之人對於她十分重要,可以影響她的情緒,激勵她的意志。
現在真相大白,楚愈終於明白,夏亦寒對短信的反應,只不過是想起“報仇大業”,當時在超人處呆了太久,她可能神經都已遲鈍,再偉岸的目標,閑置得就了,都會發霉。
可晨星一個短信,讓她回想起了在孤兒院的經歷,想起了她的堅持,於是她刷新了一遍雄心壯志,整個人都煥然一新。
楚愈不禁猜測,當時夏亦寒腦中,一定浮現出一副拿著刀在薛進萍胸口雕刻槐花的畫面,生動形象。
而她對於晨星,從始至終都是利用居多,若不是為了報復蔣建州,她也許根本不會帶上他。
讓晨星跟她說話,起不到作用,還可能將他過早牽扯進來。
楚愈沒直接拒絕,她買了一個星星布偶,讓晨星在背面寫上,31276。
回到超人處,處員們見她面色奇怪,也沒有多問,就默不作聲在會議室坐著,先集體默哀幾分鍾。
楚愈在講話之前,提醒他們仨不管聽到什麽,要保持情緒上的穩定,以及言語上的文明。
她將晨星的話轉述了一遍,也就是從他視角出發的所見所聞,以及他眼中夏亦寒的成長史。
宋輕陽聽完,還是炸了,“這老窩現在還沒原地爆.炸?不行,不端了它我睡不著!”
楚愈眉頭緊鎖,“我理解你的心情,不過第一,處理犯罪組織不在我們的職能范圍內,我們只能向公安機關舉報;第二,夏亦寒曾經是其中的重要人物,知道其中的關鍵信息,她逃跑之後,組織肯定已經集體轉移,將之前的犯罪痕跡全部銷毀,一時半會根本找不到他們。”
“如果要找到犯罪組織並進行指控,需要小槐花的幫助。”木魚一眼看穿清本質,“可她多半不會配合......”
方大托現在還止不住搖頭:“那樣的經歷,對於一個天生有反社會傾向的孩子,簡直是個毀滅性環境。”
楚愈雙手撐在桌上,揉了揉額頭,不太想讓他們看見她的表情。
“是的,我現在覺得,小槐花沒發展為精神病態,真是個奇跡。”
在得知夏亦寒的過往後,除了對偽裝成孤兒院組織的惡寒,楚愈情不自禁將關注點濃縮在夏亦寒身上——她在最具毀滅性的環境裡,存活了三年,靠的就是對慕尚青的執念,現在執念破了,她就像是燃燒殆盡的大樹,成了一地灰燼。
她該怎麽起死回生,讓灰燼裡長出樹苗呢?
楚愈用手掌抹了把臉,試著將頹喪之氣抹盡,開始理性分析。
“所以現在的情況是,第一,小槐花本身為反社會人格,積極建立人際關系能力受損,社會適應性不良,蔑視法律規則;第二,她作案目的性強,擁有固定的犯罪信念,可是她的信念被全部推翻,思維陷入矛盾之中;第三,小槐花少年時期,親眼目睹父親被凶手埋葬的全過程,還親自調查,之後被抓入犯罪組織中,成為賺錢工具,受到洗腦和殘酷折磨,有嚴重的心理創傷。”
方大托一聲不響,凝視著她,表情一言難盡。
楚愈暫時還沒和他達成心電感應,問:“你想說什麽?”
“楚處,上面給了你一個星期的時間,現在已經過去了三天半,我覺得吧......用三天半的時間,來說服小槐花配合辦案,可能性比較渺茫。”
“不是渺不渺茫的問題,”木魚接過了他的話,“楚處,你這麽執著於親自接手小槐花的事,是覺得她對你有感情,對嗎?”
楚愈頭嗡地一響,還是本能地點了點:“對。”
“可如果她對你沒有感情呢?”
楚愈咬了咬唇,她本來想討論解決方案,不知怎麽偏成了她們的感情問題。
木魚知道楚愈不自在,她還是決定不依不饒,開啟了連環攻擊模式:“根據晨星的陳述,他們在去年就已經從孤兒院逃脫,直到今年10月中旬,小槐花才正式動手,也就是她前前後後準備了大約一年的時間,這一年間,她除了調查五名死者家屬外,就是監視咱們,監視你,我還記得輕陽說過,在大渝市的時候,她察覺有人跟蹤,但之後又莫名其妙消失了,那人沒準就是她。還有我們之後查看附近監控錄像,也證實她在超人處周圍徘徊了一段時間。”
宋輕陽:“所以她一直就對楚處抱有特殊目的。”
沒等楚愈發言,方大托就舉起了手,“我補充一點哈,楚處,當時我不是說檢查結果表示,小槐花在面對你時,多巴胺有所增加,她感到興奮,可是經過綜合多種線索來看,她在面對薛進萍時,也會有類似反應,所以在你面前,她興奮和快樂,可能不是因為感情因素,而是因為復仇計劃——殺戮和報仇讓她感到刺激,她一見到你,就會聯系到復仇本身,因為你讓她進入到了我們內部,近距離窺探我們的機密,所以你是她復仇計劃的連接點。”
他的語氣相比於木魚,要溫緩幾分,但說的內容,猛烈得不少。
楚愈一時不知怎麽答話,舌頭在口中轉了幾圈,最後反問道:“你們現在給我說這些,是想幹什麽?”
方大托十指分開,掌心向下,試圖用肢體語言讓楚愈平複一下心情:“我們對小槐花的經歷感到非常痛心,這發生在任何一個人身上,都是難以承受的傷痛,所以要想試圖和她建立溝通,以及取得她的配合,是個......怎麽說呢,比較漫長的過程,但是調查小組隻給了咱們幾天時間,光憑這幾天,就要完成任務,不太科學,所以我們希望您不要有太大壓力。”
楚愈在他們面上掃視了一圈,擠出了已經被快榨乾的信心:“好的,沒問題。”
下午,楚愈和木魚來到了看守所,調查小組成員、公安部督導已經到達,夏亦寒被單獨關一間監舍,因為福山醫院血淋淋的教訓,徐懷俞不敢讓她周圍有多余的人,怕看守所也跟著瘋了。
起先,夏亦寒被帶到了會客室,楚愈隔著鐵欄杆,看見了她。
她穿著黃色的編號服,身子顯得單薄,手被手銬牢牢束縛,坐在特製的椅子上,雙腳也不能動彈,左右一邊站著個荷槍實彈的警察,就算她身上就沒能動彈的地方,他們也不敢掉以輕心。
楚愈靠近鐵欄,旁邊的警察提醒她,請保持距離。
楚愈無可奈何,開口喚她,連喊了幾聲,夏亦寒低垂著眸子,就是沒反應。
楚愈退了開來,對所長道:“我需要近距離接觸她,沒有任何阻隔。”
所長面色一白,眼睛鼓得老大,眼白都翻了出來:“醫生,這樣可能不太合規矩。”
旁邊的督導點了點頭,“按她說的辦吧,保證絕對安全就行。”
夏亦寒被安排在一個單獨的房間,坐在審訊椅上,手腳被固定。
其他警察和木魚前往監控室,靜觀其變。
楚愈隻身去了房間,關上房門。
十天不見,她又瘦了一圈,渾身的脂肪含量都經不起消耗,隔著衣服都能見她清晰的骨骼輪廓。
從走進的瞬間,楚愈的目光便傾注在她身上,周圍的一切都不複存在。
她走了過去,夏亦寒一直坐著,還垂著眸子,視線都在她腰部以下位置,楚愈想捕捉她的目光,便蹲了下來,一膝觸地。
她伸出手,摸了摸她的指尖,她的指甲被剪的整整齊齊,十個淡粉色的小蓋,底部嵌著月牙白。
“我在想,你現在功夫那麽好,當初訓練的時候,一定吃了很多苦吧?”
知道得不到回答,楚愈便自己往下說,聲音輕緩,像冒泡泡的溫泉:“吃苦的時候會疼嗎?會疼的吧,就像在蕪淮的那間小屋子裡,我被菜刀割破了拇指,就那麽一點點,都疼得像被扒了筋。還好當時你把我送去了醫院,打了破傷風。”
楚愈笑了一下,“不過你肯定比我疼,比我疼多了,會有人帶你去醫院嗎?”
楚愈捏緊了她的手指,因為呼吸的起伏,聲音有些破音:“會有人送你去醫院嗎?會有人給你包扎嗎?”
夏亦寒側著臉,清秀而乾淨,她的身體健康而完整,隱沒了所有傷痛的痕跡,但它們又見縫插針鑽了出來,浮現在她的眼神裡,眉宇間。
“我現在在想,如果當時我在就好了,如果我在,我會保護好你,不會讓你疼得那麽厲害。”
楚愈伸手,輕輕觸碰著她的臉頰,入手的是一片冰涼,像是遺失在天寒地凍中的暖手壺,再撿起來時,已經是刺骨寒涼。
“對不起,是姐姐來晚了,是我來晚了。”
監控室內,看守和督導臉上,滿是疑惑,不知楚愈在說什麽,木魚盯著屏幕,緊抿著嘴唇,神色莫測。
楚愈深呼一口氣,語氣來了個轉彎:“但你做得非常好,你做了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你一直在調查你爸爸的案子,他的案子,包括五六年前發生的五起命案,全國警方偵查多年,都毫無頭緒,但在你推動下,我們知道了真相,他們應該感謝你,希望你能幫助我繼續辦案。”
楚愈一方面想要讓夏亦寒相信,她這五年來的堅持和努力,在外界看來不是一文不值,並且也暗示她,如果她可以配合,將犯罪組織一網打盡,則可以戴罪立功,減少刑法。
所長下巴都驚得快掉下來,看了看和她一同前來的木魚,表示:這話她居然都敢說?
倒是督導一臉淡定,好像已經見慣了這種威逼利誘的伎倆。
木魚沒吭聲,持續關注夏亦寒的反應。
如她所料,夏亦寒對楚愈伸出的橄欖枝和救命稻草置之不理,依舊沉浸在自我世界裡,看起來不想受外界打擾。
12月27日,這一天,楚愈敗戰而歸,好像風餐露宿趕回的旅人,渾身下上似乎沾著塵土,臉灰撲撲的。
第二天,第三天,楚愈準時準點到了看守所門口,恨不能就住裡面,抓住每一分,每一秒,和夏亦寒相處。
夏亦寒依舊沒有反應,她雖然不看人,但楚愈觀察過她的眼神,無一絲波瀾。
她將寫有31276的星星遞到她面前,奢望她像以前那般,看見這串數字後,眼眸隨之一亮。
但夏亦寒的眸子就像結了冰,任憑楚愈天翻地覆,也泛不起漣漪。
楚愈將目光傾注在她身上,希望能捕捉任何一絲觸動的痕跡,但得到的結果卻是:一切免談。
第三天傍晚,出了看守所門,分開時,督導看著天上的被夕陽染紅的殘雲,目光投得高遠:“楚處,你這幾天費心了,也盡力了,明天過後,任務就正式完成了。”
這是在委婉提醒她,楚愈知道,明天是最後一天,也是她能插手夏亦寒事務的最後一天,委員會給的時間已經寬裕,希望她及時止損,不要再拖泥帶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