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藝卉一開口便猜到程溪,這在陳炎的意料之外,卻也在他的意料之中。
畢竟“程溪”這個人的存在,短時間內頻頻在曹藝卉面前被提起:今天沒有去等公車,是一個朋友送我回來的;周末我不回家了,要和朋友出去玩兒;我吃過晚飯再回學校,一個朋友順路來接我;程溪還惦記著你做的飯菜呢,特別是雞蟹煲,他可喜歡了……
陳炎沒有出眾的交際能力,更沒有龐大的交際圈,當程溪送他回家遇見曹藝卉的那天起,陳炎之前跟曹藝卉提起過的“朋友”,就自動地一律被“程溪”這個人名徹底頂替了——這並不值得奇怪。
陳炎猶豫了一瞬間,卻還是選擇直接和曹藝卉坦白道:“嗯……”
這一聲簡明扼要的回答,無論是對於陳炎這個“說”的人,還是對於曹藝卉這個“聽”的人,都顯得格外沉重。
陳炎抿了下發澀的薄唇,唇上微微有點兒起皮,他才想起自己已經一整個下午都沒有喝過水了,難怪喉嚨口艱澀得連他心裡都發慌。
曹藝卉的眉心皺得很緊,唇角的梨渦比陳炎還要深一些,然而她此時不是在笑,而是將嘴唇抿成一線。
曹藝卉內心憂愁又心痛,握緊陳炎的手,嚴肅地問道:“老實告訴我,你是不是……準備搬去和程溪一起住?”
程溪上次在他們家吃飯的時候,曹藝卉聊家常就聽程溪提起過,他家人給他在本市買了一套高級公寓,他暫時是自己一個人住在那裡。
聞言,陳炎愣愣地點了一下頭,隨後又趕忙解釋道:“不過就只是暫時住幾天,我很快就自己出去外面租房子住了……”
曹藝卉一看到陳炎點頭承認,已經聽不進陳炎其他話了,有些恨鐵不成鋼地對陳炎說:“陳炎,你聽媽說,就算你是……咱也得靠自己自立自強,只有經濟獨立才有話語權,你看媽媽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啊……”
曹藝卉哽咽在喉,她活到現在四十出頭,僅由兩個詞眼兒便可貫穿一生:前半輩子是“窮”怕了,後半輩子則是“軟弱”怕了。
一個年輕女子帶著幾歲大的孩子到處躲債,那種日夜纏身的恐懼幾乎要壓垮她最後的精神支柱,至親的無能為力和遠親的避之不及,都讓她感到人生如此絕望。
陳柏原的出現,可以說是那段暗無天日的日子裡唯一一道黎明曙光,盡管她此後要為這短暫的黎明忍受無盡的黑暗。
曹藝卉回想起前半生的種種,至今仍然心有余悸,夜半三更也時常伴隨著夢魘驚醒。
她痛苦地揉著額角的太陽穴,薄唇輕顫,努力想從回憶中走出來。
也正因曹藝卉年紀輕輕便經歷過人生的低谷期,見識過家裡人逼她拋棄孩子改嫁的醜陋嘴臉,她當時才驚恐地意識到:若是把孩子留在那個小鎮上,留在那個家裡,讓陳炎從小浸染在那樣低文化低素質的大環境之下,她害怕孩子會不認她這個狠心的媽,更怕自己孩子的前途一片黑暗。
曹藝卉帶著陳炎嫁給陳柏原,且不說選擇正確與否,她的出發點的的確確就是為了陳炎。她一心想帶陳炎擺脫小鎮上可憐可悲的一切,讓陳炎能有機會在大城市開闊視野,接受高等教育。
她不求孩子能夠出人頭地,但求能有學識傍身,而不是愚昧無知,麻木不仁地過完一生……
可是——
曹藝卉現在卻有些茫然和不知無措,她懷疑自己當年所做這個決定,究竟是不是更好的選擇。
是的,她從未有過“最好”的選擇,只能在“不好”與“更好”之間做抉擇。
良久。
曹藝卉捂住自己的臉,痛苦無助地哽咽道:“都是媽媽害了你……”
陳炎聽得心裡發酸,起身將曹藝卉摟進懷裡,輕輕拍著她的後背,輕聲道:“媽,你沒有害了我,我很好,什麽都好,真的。”
曹藝卉再也忍不住哭出了聲。
曹藝卉眼看著陳炎長大,她最擔心的就是陳炎從小會性格扭曲,影響身心健康發展。但是經過她的密切觀察,陳炎除了話少不愛湊熱鬧之外,言行舉止和行為處事都沒有過出格的極端表現……直到陳炎高考結束,她才稍稍放下了心。
誰能想到,陳炎扭曲的不是人格,而是性取向……
曹藝卉心口發疼,她沒有埋怨陳炎隻字半句,隻感到無比自責。
曹藝卉縮在陳炎懷裡,斷斷續續地抽噎道:“你喜歡誰都好,只要你不受委屈就好……你要想從那個家裡搬走,那就搬吧,今天就搬……”
陳炎聽不得曹藝卉帶著哭腔的聲音,小時候躲在廚房外面偷看到的也只是媽媽無聲地擦眼淚,從未見過她如此撕心裂肺又泣不成聲。
過了一會兒,等服務員敲門上菜的時候,曹藝卉的情緒已經平複了不少。
她拿紙巾細細地擦著淚痕,跟陳炎說:“媽媽手頭還有點兒閑錢,我這兩天就去給你找房子,你安心上學,不用擔心……”
陳炎抬頭微笑:“媽,你別不信我,我是真的有錢,等我再努力攢一攢,首付都能還得上呢。”
曹藝卉接過陳炎盛給她的熱湯,依舊沒有松口。
雖然曹藝卉沒有明說,但她心底裡還是認定陳炎的錢都是從程溪那裡拿來的,而她自己這輩子也深刻地體會到“拿人手軟”的無奈。
雖然曹藝卉和程溪接觸的不多,但是不難看出程溪的家境很好:開跑車上下學,自己一人住高級公寓的大學生,在這年頭雖然算不上稀奇,卻也是少之又少。
曹藝卉用湯杓舀著將那碗熱湯吹了吹,又放到陳炎的面前去。
曹藝卉拿起筷子,看著桌子上還未動過的幾盤菜,心念一動,轉過頭對陳炎說:“現在時間還早,你問問程溪吃過了嗎,要是還沒吃飯,就讓他過來一塊兒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