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武山上, 陰雲密布。
天空中的縫隙並非恆定不變, 它隱約呈現出一種自我補全的趨勢,可每當縫隙聚攏稍許, 總有無形的風雨從縫隙內沖出,雷霆流竄,將其撕裂成更猙獰的模樣。
烏雲下, 淅淅瀝瀝地飄起了雨。
一開始是毛毛細雨,隨後風聲變大, 雨絲亦變得連密而氣勢洶洶, 豆大的雨珠啪嗒啪嗒落入山林,濺起飛塵, 在山脈間吹蕩起一片濃密的白霧。
許玉兒飛至玄武山下,踉蹌著從半空落下時, 全身上下早已濕透。
少女眼圈猩紅, 死死盯住山崖邊靜立的老者身影,秀發被雨瀑淋濕, 胡亂粘在頸側,狼狽之余,透著一絲難言的狠厲。
濕透的粉裙耷下,水跡順著五指匯聚成溪流, 又汩汩淌到地上,濺入泥潭。
“我師父呢?”
雨聲紛擾, 許玉兒微啞的嗓音被勁風吹散, 可隔著蒙蒙雨簾, 大長老雙眸微睜,依舊清晰地望見了一雙通紅的眼眶。
他微微搖頭,在心底長長地嘆了口氣。
“我問你我師父呢!”
見老者未答,許玉兒的呼吸愈發急促,胸膛劇烈起伏。
“石殿為什麼是空的,他為什麼不在縹緲峰上閉關?你是不是……是不是……”
是不是,殺了他?
最後的幾個字,許玉兒紅唇微張,但喉頭哽咽,怎麼也說不出口。
少女狠狠咬牙,神情愈發悲戚。
掌心微轉,五指攥緊,指縫間早已捏好的殺符亮起寒光——
“丫頭,別急。”
低沉的話音突然在耳畔響起,許玉兒愕然抬頭,卻見眼前幻影一閃,尚未來得及做出任何反應,本在山崖一側的老者猝然消失,而一隻粗糙的手從她背後伸出,輕柔,卻不容置喙地,拉住她的手腕。
殺符的寒光閃爍數下,頓時熄滅。
寒意順著許玉兒的背脊一路蔓延,鑽入肌膚,仿佛隆冬天降,將她從內到外凍得冰涼。
“你不是他們說的初入二品,你早就入了一品……”
許玉兒嗓音沙啞。
絕望的寒潭濃沉如淵,天光泯滅,漣漪隱沒,所有希望都沉淪在潭水中,漸漸被吞噬殆盡,化為死寂。
若是二品,她還可以拚一拚,就算豁上性命,也要咬下那混蛋身上一塊肉。
可是一品……
無法匹敵。
無能為力。
光是威壓鋪散,站在對方的護體靈流中,無形的壓迫力便已重如千鈞,壓得她抬不起手來。
“你……”
許玉兒的聲音也仿佛沾染了漫天寒意,顫如雨絲。
“丫頭,我並未加害你的師父。”
在她身後,大長老僅用兩根手指,製住許玉兒右手心暗藏的殺符,面色卻愈發滄桑,輕輕搖頭。
“倒不如說,如今這樣的場面,正全部掌握在你的師父手中。”
“說謊!”
威壓籠罩下,許玉兒突然開始拚命掙扎,嗓音也帶上幾絲哭腔︰“我技不如人,你要滅我們縹緲一脈,殺了我便是,不許汙蔑我的師父!”
“……傻丫頭。”
大長老突然低低地笑了。
他松開鉗製住許玉兒的手,在對方驚愕的目光中,近乎慈愛地探出手,輕輕拍了拍許玉兒的發頂。
“這不是汙蔑,是誇贊,我從未見過……如他那般的堅毅之人。”
老者微抬下顎,渾濁的目光飄過長空,穿透雨幕,遙遙望著遠處霧氣氤氳的群山,眸中有追思之色一閃而過。
他感慨道︰“我有個故事,你想不想聽?”
……
在許久許久之前,有一對師兄弟。
他們出生之時,恰逢天災之年,貧苦的百姓饑寒交迫,隻得遺棄嬰孩,幸好,他們被路過的仙師所救,帶上山門。
兩人自幼在山門長大,逐漸展露出超凡的天賦,師尊總是面帶寬慰地看著他們,摸摸他們頭頂的發旋,感慨道︰“星河崛起的希望,就寄托在你們身上了啊。”
星河崛起的……希望嗎?
長風倒灌,林木歪斜。
無數亂葉自山崖上旋轉著刮過,雨水冰涼,冷冷拍打著面頰。
大長老神情悵惘,低聲道︰“從那之後,我與你師父便一直惦記著這事。我們要恢復星河宗曾經的輝煌,要讓它成為全修真界當之無愧的魁首,所以……”
他回過身,勉強勾起一抹微笑︰“丫頭,你應該相信我,我與你師父一樣,是絕對不會背叛星河的。”
回應他的,是許玉兒一聲鄙夷的“呸”。
“你不信我?”老者緩緩搖頭,“罷了罷了,你還是繼續聽我說。”
“總之許多年後,我與你師父都未讓師祖失望,一人做了宗主,一人做了大長老。星河宗也在我們的竭力發展下,蒸蒸日上,未來一片光明。”
“我們都興奮地認為,這樣下去,遲早有一天,我們能實現早年對師尊的承諾。”
“直到有一天……”
雨絲冰涼,漸漸化為細小的冰晶,自天空的巨縫中墜落。
大長老撤去了靈壓,雨水落在他的雪色須發上,浸濕蓬松的長須。
他的臉色亦白,渾濁的瞳孔中泛著復雜的情緒︰“直到有一天,你師父發現了一個秘境。”
“他從那個秘境裡,得到了……一件秘寶。”
老者的嗓音微顫。
明明時隔多年,但再提起那一天時,一切依舊歷歷在目。
宗主師兄從秘境中走出,眼圈通紅,耳鼻溢出血淚。
本來魁梧的身軀,此刻蜷縮得像個孩子,背脊佝僂,仿佛用盡了全身氣力。那麼高深的修為,邁步時卻渾身顫抖,腳下踉蹌,險些摔倒在泥潭裡。
——甚至忘了動用靈力。
“師兄?!”
大長老眼疾手快,飛速上前,攙扶起宗主的手臂。
宗主的手卻突然反握,死死鉗住他的手腕。
五指繃起蒼白的筋,指甲深深摳入皮膚裡,鮮血瞬間淌了出來,順著手腕蜿蜒流淌,一滴滴濺落在泥地上。
“看看,你看看……這個。”
宗主的話咬得極狠,卻又透著股深深的無力。
隨後,一本泛著金光的薄冊被塞進大長老掌心,上面還沾染著烈焰的溫度,燙得人指尖發顫。
他驚疑不定地,緩緩翻開薄冊。
——頃刻間,墜入萬丈深淵。
“……薄冊裡到底寫的什麼?”許玉兒催促道。
她表現得十分不耐,但在大長老講述的過程中,注意力也漸漸被勾引過去。
老者故意賣了個關子,少女的心也忍不住提到了嗓子眼,胸口怦怦直跳,盼著要聽後續。
大長老卻倏地住了嘴。
他布滿褶皺的老臉上浮現一抹笑意,被雨水淋透的須發披在身後,整個人看上去蕭條又狼狽。
卻又在抬起頭時,輕輕地抿了抿唇。
“那秘寶的內容,說不得。”
老者淡淡道︰“聽者非瘋即傻,迄今為止,還能保留神志的也僅有你師兄一人。但是……他現在是什麼樣子,你也都清楚。”
“師兄?!”
許玉兒瞳孔驟縮!
片刻的忡愣後,她那柔色的淺褐瞳孔中,突然亮起璀璨如烈焰的光,雙眉舒展,一眨不眨地緊緊盯住大長老。
“你是說……顧禾師兄?他是受了那件秘寶的影響,才做出那些事的,對麼?”
仿佛溺水的人,一下子拽住某根稻草,立即要攀附其上,死命攥住不松手。許玉兒眸中的恨意迅速消減,取而代之的是眼巴巴的期盼,眸光盈盈,屏住呼吸,祈禱一個答復。
“對麼?”她忍不住上前半步,重復道。
大長老幽幽地望著她,沉默許久。
隨後,他左手輕拂,濕透的長袖上立即蒸騰起一片水霧,雪色長袍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乾燥。
靈力罩撐起,將兩人籠罩在其中,雨水受到無形的阻隔,在半空中流淌出透明的球狀,汩汩滾落。
“這件事情,有點復雜。”大長老沉聲道。
“不如……你自己來看看吧。”
……
修真界下著數年來最凶猛的雨,而地縫之下的天魔界,天氣卻是一如既往的乾燥。
晴空萬裡,烈日當頭,幾乎要把人烤化。
而寧鴻的房中,也終於闖入了不速之客——
“砰!”
殿門被人大力推開,來人快步踏入殿中,獸皮縫製而成的靴子踏在黑石地上,發出清脆的響聲。
“九殿下,您還要在房間裡待多久?”
青年嗓音清冽,帶些微嘲的笑意︰“天靈之體就這般美味,竟讓你翹了晚宴,一心獨享?”
寧鴻眸光凜冽,倏地抬手!
灰霧驟現,化為雄偉的龍形——黑蛟在這方世界中,顯然又大有精進——龍首猙獰,須發飄搖,朝殿門處飛撲而去!
來人猝不及防,隻堪堪抬起右臂抵擋,下一瞬便被黑龍掀起的旋風推了出去,衣襟撕裂,傳出清脆的“嘶啦”聲。
“寧鴻!”
青年氣急敗壞,扒住殿門︰“你敢對同族出手?!”
“出手?”寧鴻輕笑一聲,“你也配。”
他反手一招,黑龍令行禁止,倏地回轉,身軀騰空翻卷,繼而縮成一隻烏色小龍,回身纏在寧鴻肩膀上。
——纏了幾圈,尾巴卻高高翹起,惡狠狠地用犄角對準門外的青年,吐了吐細長的舌。
來人的嗓音戛然而止,喉結滾動幾下,仿佛被人掐住了脖子︰“化龍?你、你的血魄龍紋,竟然已經修到了這種地步……”
“豈止如此?”
寧鴻輕描淡寫,狹長的眼尾微挑,長袖輕拂,從容不迫。
明光一閃,一片玉簡從儲物戒中取出,被他拈在指尖,輕輕地晃了晃。
“我還帶來了令天魔一族更強的功法,你們想不想聽?”
玉簡之上,四個明麗的大字︰相思紅豆。
旁觀看戲的杭小時雙手抱懷,見狀微微一愣,眼楮微亮。
差點忘了這本功法!
一個念頭在腦海中浮現,漸漸理順清晰,在杭小時心底化為一連串明確的計劃。
匪夷所思,但……
貌似可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