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在百裡之外的星河宗內, 摘星閣上,此時已是一片白芒燦燦。
成千上萬的靈石在地面整齊排列, 如繁星萬點,匯聚成一片閃亮的海。
許玉兒站在靈石中央, 下顎微揚, 雙眸緊闔。
為了護住顏面,星河宗下了血本, 此時地上的每一塊靈石都對應遠處侖寒山上的一個人,許玉兒沉下心神,神識擴散, 登時有細白的絲線自她指尖漫出,將靈石緩緩連成一串。
不遠處圍觀的人群裡,有人低低地咳嗽一聲。
“這就是……那妖術的原型?”
“什麼妖術?”回應之人剛問了半句,便倏地醒悟,“你是說,那‘相思紅豆’?”
“正是正是。”問話之人連連點頭。
回應的周長老卻沉默片刻, 眉頭緊蹙。
“相思紅豆一術,本就是許玉兒所創, 本意……無所謂了,反正落入顧禾那孽徒手中,竟成了那般邪術。”
周長老唏噓片刻,微微抬眸, 眯縫著眼楮瞥了眼大陣中央的許玉兒, 故意拔高嗓音, 意有所指道︰“所以此次之事,她許玉兒本該負責。”
“現在,這小丫頭片子能喚醒大陣,將功補過也罷,若是不能……”
話音隱沒在漸盛的風中,化為數聲低低的冷笑。
問話之人傻乎乎地追問道︰“不能,便如何?”
“如何?”周長老冷淡道,“那便搬出縹緲峰,讓出宗主令,乖乖做一名三代弟子,莫要肖想其他!”
話音剛落,冷風呼嘯,在半空卷起一人高的猛烈氣旋。
靈石中央,身姿俏麗的少女倏地睜開眼楮!
白芒大作,拴著細線的靈石被清風托起,於空中緩緩沉浮,數息之後,竟似自有意識,緩慢地朝著某個方位飄去。
原本排列整齊的靈石剎那間錯了位,狀似散亂地四下匯集,隨後左一攤,右一攤地胡亂堆砌著,落在地上不動了。
絕大多數靈石的光芒都黯淡了許多,有些甚至收斂光華,晦暗得仿佛一塊死石。
只有極少數的靈石還在空中飄蕩著,或是激烈起伏,或是以緩慢地速度繼續飄動,朝東南某個方位蕩去。
“……這算什麼,丟石子玩啊?”
身後又有人不滿︰“就這,還要宗裡出三千靈石?給我來,我也會。”
“噤聲!”
威嚴的嗓音自左側傳出,抱怨之人心有未甘,憤憤地抬起頭。
——恰對上周長老鐵黑的面容、沉寂的眸光。
那人瑟縮了片刻,罵罵咧咧地縮回頭,窩在後方不動了。
周長老收回目光,凝神望著大陣中央的少女。他是陣道大家,哪能看不出此時此刻,場上的真實情況?
自知沒有本事去撬動侖寒的大陣,許玉兒用了一種取巧的方法,在摘星閣上排列了一座小陣,以靈石替代如今陣中的諸多考生,並用她對‘相思紅豆’的獨特理解,以及對顧禾術法的特殊感應,竟是模擬出了侖寒大陣此時的狀況。
……這小丫頭片子,還真算個天才。
思至此處,周長老沉吟片刻,眸光微暗。
天才又如何。
不識時務,不懂進退,這樣的天才,有不如無。
走上岔路的天才更為可怕,當年那顧禾,若不是天資過於卓越,也不至於將星河害到如今這般地步。
正思忖間,大陣中央的許玉兒終於動了。
素裙飄飄,勾勒出她縴瘦卻曼妙的身形,烏發在長風中輕柔鼓蕩,一步步走向陣中某個不起眼的角落。
那裡堆積著三四塊靈石。
與其他灰暗的靈石不同,這幾塊格外圓潤,表面綻放出熠熠光輝,在微微隆起的地面上激烈震顫,仿佛有什麼包裹在石頭內,正不甘心地想要沖破枷鎖。
少女朱唇緊抿,淺褐色瞳孔中閃過一絲黯然。
但隨即被更深的怒意與悲傷壓下,復雜的情愫在眸光深處翻湧,似浪濤澎湃,碎雪擊石。
許玉兒猝然垂首。
雪線於掌心回攏,凝結成一顆光彩奪目的圓球,靈力波動,漣漪般朝外圈圈擴散——
“啪”地一聲,被少女擊在某一顆靈石上。
那靈石表面灰撲撲的,十分不起眼,但仔細盯去,內部隱約泛起點點猩紅,似幽邃海面上靜靜盛開的血之花。
少女唇角微揚,似是在笑,又似是要哭不哭,隻輕聲道︰“……找到你了。”
……
靈光落在暗灰色靈石上的剎那,少女如玉的掌心光芒大作。
白線猝然繃緊,許玉兒提著那光團,便似是提住了靈線的交織之處,只見她用青蔥般的手指細細梳理幾下,輕輕一提——
整個光網都隨之震顫,發出一串“嗡嗡”的顫音,光波以光團為中心,激烈的波動一圈圈傳開,越來越快,越來越急。
數百裡外的侖寒山上空,亦蕩開激烈的波紋。
遙遠縹緲,似隔了一層濃稠的霧氣,但隨著時間推移,靈光便如同鏡中的漣漪,一點點抹去浮塵,顯露出最本質,也最耀眼的光彩。
白芒以強勢的姿態闖入陣中,與漫空飛舞抽動的血霧黑紋激烈交鋒,閃光飛竄,雖無聲,卻迸發出摧枯拉朽的靈波。
戰爭以中央的山脈為圓心,狂風壓境般朝四周擴散,所過之處塵沙飛揚,草木彎折,即便尚有力氣行走的考生也難以抵擋,皆埋頭俯身,修為差些的甚至撲通跪倒,膝蓋陷入土中,壓出深深的泥痕。
東南區域,婁玨也不得不從枝頭躍下,半空中一個翻身,落在地上。
他扶住身側一株高大的榕樹,獵獵長風將長發吹得漫空飛舞,青袍鼓蕩,幾乎遮蔽視線。
背後,面色蒼白的孔嘉亦微顫著手,撥開被風吹亂的額發,望著天際光芒微微眯眼,遲疑道︰“婁兄,那是……”
“是星河宗的高人出手,我們有救了。”婁玨輕聲道。
他將背上的青年放下,小心地扶著對方靠在樹下,指尖不經意地,從對方毫無血色的面頰上輕輕擦過,深邃眸中閃過疼惜之色,又迅速掩下。
停頓片刻,婁玨垂下手腕,輕輕替孔嘉攏緊了錦繡長袍,五指靈巧,幫他系上領口的金絲扣。
在這時,天空中的戰鬥也終於分出了勝負。
本是最為弱勢的白芒,混入血霧之中後,竟是如魚得水,飛速吞噬了大量血芒。
它與那血色本就師出同源,此刻在許玉兒這個功法創作者的操縱下,又巧妙借助了侖寒大陣本身的力量,是以剛一顯露優勢,便以摧枯拉朽的姿態,一路橫掃。
白芒蔓延之處,考生們頸側的紅痕也隱約有了消融的跡象。
陣法中央,許玉兒嬌俏的面龐漸漸變得慘白,她緊咬下唇,粉唇上滲出一絲丹色的血痕。
摘星閣的小陣已經與侖寒的大陣產生了感應,但徹底帶動大陣之後,緩緩啟動的大陣便如同剛剛甦醒的猛獸,隻輕輕抬爪,吐出一縷鼻息,便能反過來催動小陣,令許玉兒難負其重。
血霧消融的剎那,石宮中的對峙場面亦微微一滯。
敏銳察覺到了外面的變化,顧禾微微仰頭,隔著數百米的深厚土層,遙遙望向天際。
眸中紅光微褪,他眼底泛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柔軟,薄唇微啟,輕輕做了個口型。
溫柔,繾綣,仿佛他早已將那人的名字在唇齒間呢喃了千萬遍。可想要發聲之際,喉頭卻喑啞,被更多更復雜的東西沉沉壓下。
柔光不過一瞬,掙扎亦僅有半息。
恍惚之後,顧禾瞬間恢復了之前冷硬的模樣。
——比之前更邪異。
柔光在喚醒他回憶的同時,也讓他想起了許多醜陋而痛苦的東西,似密密麻麻的爬蟲,潮水般襲上心頭,將那一點難得的柔情吞噬殆盡。
青年抬起頭,對上寧鴻幽暗警惕的眼神。
他還抓著杭小時的脖頸,此刻卻仿佛失了興致,連寧鴻手中的玉簡都不再在乎,隻懨懨地側頭瞥了一眼,便將杭小時朝對面一扔。
寧鴻忙抬手去接。
縴瘦而溫熱的軀體,剎那間接了個滿懷。
杭小時一手捂著脖頸,漂亮的鳳眸中搖晃著生理性的水光,劇烈喘息著,另一手勾上他的脖頸,仰頭啞聲道︰“寧大哥,多謝。”
——好巧不巧地,他仰頭之時,恰是寧鴻低頭的剎那,兩人的唇瓣不經意間對在一起。
是一個蜻蜓點水的吻。
綿軟溫潤,帶一絲絲水汽,又燙得人全身的神經末梢都戰栗難耐。
兩人皆愣了片刻。
烈火灼燒過的石洞內,空氣稀薄,熱浪氤氳。
抱著青年不算輕薄的身軀,感受到懷中激烈起伏的胸膛和不穩的吐息,寧鴻突然感到渾身發燙。
而且……
雖光色黯淡,看不真切,可他總是覺得,剛剛那一瞬間,杭小時的耳垂……紅了。
真奇怪,寧鴻茫然地想,只是一個吻。
那麼輕,那麼淺,一觸即分的吻,又是在如此危急,劍拔弩張的形式下,卻讓他情絲浮動,浮想聯翩。
黑暗遮擋視線,籠罩杭小時周身,蔓延出無數遐想的空間。
寧鴻心中突然冒出一個大逆不道的想法,是他數年來反派生涯中從來不敢思考的事情,連081也不能訴說,那麼驚險,無論成功與否,也許都會要了他的小命……
卻在這血霧彌漫,千鈞一發的時刻,反復地在腦海中躍現。
他想……讓杭小時愛上他。
想把這人擁在懷中,扣在掌心。
想拽住他白皙的手腕,撫摸那富有彈性的肌膚,褻/玩那圓潤挺翹的臀,分開那雙修長的雙腿,在目光所及的每一處落下細密的吻。
讓那瓷白的肌膚遍布紅痕,比顧禾的血霧更濃,比山脊盛開的桃花更曖昧。
他那雙漂亮的,仿佛沉浸星芒的鳳眸,也許會為自己而變得嫵媚深情,眼尾暈開誘人的紅,蝶翼般的長睫沾染水汽,一下下撲閃著,喚自己的名字。
他的目光裡只看著自己,瞳孔裡只有自己的影子,嘴裡除了喊自己的名字,隻傳出婉轉連綿的顫音,宛如低泣。
讓他顫抖,緊繃,嗚咽,汗流浹背,也許行至酣處,他的腿會主動纏上自己的月要,糾纏不休……
隻屬於他的杭小時……
寧鴻僵立片刻,喉結輕輕滾動一下,咽了咽口水。
陰影籠罩下,他本就幽邃的眼眸變得愈發晦暗不明,復雜的目光在杭小時身側流連不去,掙扎又遲疑。
理智瘋狂叫囂,提醒著他︰不,不能那麼做。
他會死的。
規則的靈魂電擊可不是鬧著玩的,一想起那撕裂魂魄般的劇痛,寧鴻便禁不住戰栗,背脊涼如寒冰。
可無論他如何壓製腦海中的念頭,總有一個聲音在耳畔縈繞,揮之不去,飽含憧憬——
若真有那麼一天,他可以擁有一個愛人。
即便被規則電死,怕是也……心滿意足。
……
寧鴻愣神的剎那,杭小時則微微垂首,在身側人看不到的地方,彎了彎嘴角。
他憑借高超的演技,恰到好處地吃了心上人的豆腐,此刻雖然身上難受,心情卻好得近乎雀躍。
此時一邊止不住地喘,杭小時一邊在黑暗的遮掩下,偷偷笑彎了眼楮,在腦海中激動道︰“0、025老師,咳、咳咳,我親到他了!”
025哭笑不得地搖搖頭。
這還真是,為了揩油,連命都不在乎啊。
“話可不能這麼說,我是主角,劇情再怎麼改動,也不能讓我死在這裡吧?”杭小時得意洋洋。
“是嗎?”025笑道,“剛剛那個嚇得要命,在我耳邊尖叫的小家夥是誰呀?”
“是誰呢?”杭小時裝傻。
不過杭小時也知道現在形勢緊急,遂只在腦海中與025調笑幾聲,緩解心頭尚未驅散的、與死亡擦肩而過的驚懼,便迅速正色轉身,右手翻轉,再度聚起陽炎。
他與寧鴻再度並肩而立,警惕的目光死死盯住顧禾,只等對方露出破綻,便即刻發難。
但顧禾仿佛拿他們當空氣。
青年高揚著頭,仿佛透過深黑的土層,看到了晴空白日下激烈爭鬥的白芒血紋。
那白芒對血紋的滲透性顯然難以抵擋,即便身在石宮中,他周身彌漫的血霧都隱隱產生了變化,漸漸轉化為一般無二的白芒。
“這些靈活的木偶……你要去有什麼用處呢?”
顧禾每一個字都咬得極緊。
但下一秒,似有長風席卷,青年周身的血霧驟然一空。
他形狀姣好的眼角輕輕眯起,笑意漸濃,悲意完全斂去,化為近乎癲狂的大笑,自嘴角,自咽喉湧出︰“哈哈,哈哈!也罷也罷,你既要,那就……拿去吧!”
青年手中猛地掐起一個法訣!
他似是交出了血紋網絡的掌控權,有意引導著白芒鑽入血霧中,在裡面大肆吞噬。
越來越多的白光亮起,將石宮映亮,仿若白晝。
摘星閣上,手握陣眼的許玉兒倏地通哼一聲,微微俯身。
素手支著膝蓋,少女勉強維持著站立的姿態,但唇角的血絲終究難以咽下,順著尖細的下巴緩緩淌下,滴落在石陣中央。
‘相思紅豆’是一門掌控他人靈魂的術法。
修煉此術,非但對修者的靈識強度有極高的要求,在施行過程中,更是要求施術者的靈魂分外強大,強大到可以壓製所有被掌控者的靈魂。
顧禾是鬼修,對魂魄的了解本就遠超常人。
但……許玉兒做不到。
此刻顧禾放手,那數千考生的生命線便齊齊搭在了許玉兒手上,來自靈魂的重擔,比山海更沉重,直壓得她渾身如針扎般地疼,眼前一片花白。
人群中,周長老撚著胡須,眯了眯眼楮。
古有修者大能,能以秘法引動天地巨變,在海上喚起蔓延數百裡的可怖漩渦。
那段時間,整個南大陸都被陰沉的黑雲壓迫,數百米高的巨浪遮天蔽日,砸下時如墜落的山脈,幾乎吞噬整個沿海地帶。
但掀起災難的修者並未看到這一幕。
在海嘯發動的剎那,他便被脫離掌控的漩渦卷入中央,眨眼間撕成碎片,殞命當場。
對於許玉兒來說,現下的情景與那一般無二。
數千考生的生命線,將她與大陣緊緊束縛在一起,難以擺脫。
一樣的騎虎難下,一樣的進退兩難。
但現下是最好的時機,若不立即與小陣分離,她便會被那大陣越扯越緊,直到形銷骨立,道體崩毀……
一片寂靜中,周長老眸色暗沉,突然開口道︰“丫頭,撐住!我等立即施法,與你同救那考生性命!”
言罷,他一個箭步沖上前,青色靈力自袖袍中溢出,飄入陣中。
圍觀眾人登時傻了眼。
他們……沒看錯吧?
上前幫忙那個人,是大長老一派,素喜讓許玉兒難堪的周長老?
可沒過多久,長老們的眼神再度變化。
因為……那周長老上前之後,並未替許玉兒分擔陣內靈壓,而是巧妙地探出靈力,牽引其中一塊靈石!
一塊靈石,便對應著一名考生。
靈力深入那塊靈石,與遠在侖寒山上,考生的準考令牌建立聯系,周長老輕咳一聲,帶著無盡威嚴道︰“考生莫慌,在下五行峰周飛白,特來救爾等脫離險境。我問你,你可願加入我五行峰?”
身後驟靜。
片刻之後,驟然爆發出整齊劃一的抽氣聲。
這……這也太無恥了!
靈石是許玉兒擺的,陣法是許玉兒牽動的,靈網的重負也是許玉兒在一力承擔,這周老頭,竟然在這時恬不知恥地躥出來,拉攏考生?
人群裡,不少人不忍地闔了闔眸。
但……槍打出頭鳥,在大長老一派勢大的情形下,沒人願意冒著巨大的風險,替許玉兒說上一句公道話。
另有些人,見到周長老的舉措後,卻是眼前一亮,躍躍欲試。
他們從人群中沖出,靈力飛竄,瞄準自己早就看好的苗子,激動地傳音。
“邵家小兒,你這小成的劍體不錯,可願來我青山峰?”
“小子,只要你答應投入我追塵峰,老夫馬上救你出陣!”
“你這丫頭的靈體不賴,老夫馬上替你去除那紅線,你可要記得拜老夫為師!”
有了第一個投出橄欖枝的人,很快便有了第二個,第三個。
三年前一場慘案,各峰實力大減,因而都瞄上了這屆考生,卯足了勁兒欲要挑選幾個好苗子,培養成門內的中堅勢力——畢竟宗內有大比,年年憑借大比結果分配修煉資源,每拉攏到一個優秀的徒弟,便相當於提前預定下了大比中的好名次,預定下了大批的資源。
見勢不妙,本還有些良心,踟躕不前的人也站不住了。
雖然對不起許玉兒,但他們身為各峰長老,也要為自己峰內的弟子考慮啊。
再不抓緊,好苗子都被別人搶走了!
余下的幾人對視一眼,皆苦笑一聲,大踏步上前。
在路徑許玉兒身側時,不甚明顯地微微頷首,投去一個略帶歉意的眼神,旋即轉過身去,仿佛不看到大陣中央苦苦支撐的少女,便能減輕心頭的愧疚之情。
靈力傳蕩,順著白線牽動遙遠的陣法,將聲息傳到考生貼身的準考令中。
“吾乃劍鋒長老陳有生,爾等資質不俗,可願入我門下?”
“其他峰都是些臭烘烘的男人,星河之中,隻我流玉峰最擅教導女弟子,你若入我峰中,我便將鎮峰秘典與你借閱三月!”
靈陣中央,許玉兒渾身劇顫,雪白的小臉上露出痛苦之色。
她頂著重如千鈞的靈壓,死死支撐起身體,勉強張開唇縫︰“我、我們縹緲峰也……”
嗓音乾澀沙啞,細若蚊蚋。
而一開口,便泄了氣。
少女剛說不過幾個字,驟然暴漲的重壓轉瞬間壓垮了她的脊梁,逼得她猛地俯身,半跪在地,膝蓋深深壓在青石上,留下兩抹清晰的印痕。
鮮血順著唇縫流淌,一滴一滴,飛濺在她凌空飄舞的淺粉薄裙上,暈開一串艷色的花。
許玉兒面如死灰。
若說缺人,她的縹緲峰才是最缺人的一峰,畢竟師兄反叛,師父閉關,除她之外,滿峰上上下下的師兄妹們都在那個血色的夜裡,被屠戮一空,連端茶送水的僕從也未留下。
此次招生,所有人都不待見她許玉兒,但她還是硬著頭皮來了。
因為再招不到弟子,縹緲峰就會被除名,而師父的宗主之位也……
思至此處,少女深深闔眸。
她拚命咬著唇,無視唇瓣上傳出的劇痛,將眸中的脆弱之色,連同咽喉中的腥味一口咽下。
在這般近乎瘋狂的壓迫下,丹田中早就逼近極限的靈丹竟再度加速,拚力從乾涸的經脈中,抽出最後一絲氣力,顫弱遊絲地,朝半空中某個懸浮的靈石蕩去。
一個就好,只要一個就好。
只要一個人願意來她縹緲宗,她就還有辦法破開這場死局……
“咳咳!”
靈力逼近的剎那,少女耳側突然傳來一聲重重的咳嗽聲。
咳嗽中摻了靈力,使得聲音如雷霆霹靂,震耳欲聾,許玉兒猝不及防地被震了一下,勉強探出的靈力登時如斷線的弦,清晰可見地,在少女面前崩斷了。
“丫頭,你撐好大陣,不要分心,別的交給大伯便是。”
周長老給自己看好的幾個考生都傳了音,其中九成宛如溺水之人,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立即就“師父師父”地連聲叫上,搞得他此刻心情大好。
他悠悠漫步,行到許玉兒身側,在少女劇烈顫抖的肩膀上輕輕拍了一下,嗓音慈祥道︰“所有考生都等著你搭救,你可是我們的英雄啊。小玉兒,現在星河有難,你可千萬不能為了一點蠅頭小利,棄這些考生的生死於不顧。”
那些在大殿上,許玉兒出言相激時說的話,此刻被周長老照模照樣地甩了回來。
尤其那老頭還一臉正氣,仿佛許玉兒說半個“不”字,便是自私自利,草菅人命。
寒風呼嘯,長發飛揚。
陣法中央,許玉兒的眼圈唰地紅了。
水光在少女瑩潤的眸中打轉,折射白芒萬千。
她垂下頭,咬著血色的唇,發狠地想,有什麼不能的?
這群道貌岸然的混蛋,大不了她許玉兒掀了這攤子,上千考生一起被‘相思紅豆’殺死,星河名譽盡毀,所有人一起完蛋!
真當她做不出來嗎?
想法越狠,心頭越痛。
但少女做了一遍又一遍的心理建設,最終依舊牢牢地拖住白色靈網,一點點洗滌著血絲殘余的痕跡,絲毫未懈怠。
……所謂道德這種東西,終歸是弄出來防君子,不防小人。
對不起師父,玉兒終究還是……不夠狠啊。
許玉兒近乎絕望地閉上眼楮。
她不想看到身前數人的面目。
那些踩著她的肩,吸著她的血,在她的悲哀上狂歡的“小人們”。
可恰在這時,某顆靈石中竟飄出一個朗潤的嗓音。
赫然是個青年人,雖略顯氣喘,但話音有力,似乎並未受到邪術的影響。
“長生峰?對不起,我沒有比較的意思,但是……”
“星河內可有一座縹緲峰?”
“我想問問那掌峰的長老,可願收我入門?”
“原因?其實我久仰縹緲峰大名,對縹緲仰慕已久……嘶疼疼疼!快,讓我入峰,我杭小時生是縹緲人,死是縹緲鬼!”
眾長老登時驚掉了下巴︰“……!”
這他丫的,哪來的混小子,吃錯藥了?
……
時間回到半刻鐘之前。
侖寒山下的石宮中,杭小時理了理紛亂的衣袖,有些手足無措。
不久前,相貌姣好的青年在他們面前大笑數聲,突然化作一道紅光,落下無數碎芒,消匿在清風中。
方才還似刀身火海、龍潭虎穴的地宮深處,隨著顧禾的猝然抽身,剎那間歸於沉寂,余下的只有陽炎燒盡後余下的浮塵,在空中緩緩飄蕩,落在衣角發梢。
出自石宮的玉簡卻並未消失,而是隨著顧禾的離開,緩緩墜落在地。
“這是……什麼情況?”隨手拾起玉簡,杭小時喃喃道。
寧鴻亦面色嚴峻。
這顯然不是原文中的劇情走向。
但幸而他身為天魔,又扮演鬼修,對顧禾所用的功法有些許了解,遂上前半步,在杭小時身側站定,低聲道︰“這是……擬影之法。”
“擬影?”杭小時茫然。
“鬼修的一種道法,能凝聚出一個與自己一般無二的分魂,自己則隱在暗處,操縱其行動。”寧鴻解釋道,“只是此法每次施展,為了保證分魂靈動,都至少要吞噬一個活人的靈魂。”
敏銳地捕捉到寧鴻話中的“至少”二字,杭小時心頭一悸,背脊微寒。
顧禾竟然只派了個分魂,來到這侖寒秘境中,就已經強大如此……
他的分魂如此精致,豈止是靈動二字可以概括,不知在催動之時,又吞噬了多少人的魂魄?
心頭針扎般地疼,眼底亦有些酸澀。此刻茫然四顧,望著甬道中一片焦色,杭小時心底的亢奮褪盡,後怕與顧慮才姍姍來遲,卻依舊如潮水連綿,迅速侵佔心神。
他曾以為,這只是一本書,一場漫長的演繹。
但對於書中人、對那些被顧禾消耗的魂靈來說,這就是他們全部的人生。
“別怕,小時,”025在腦海中安慰道,“這不是你的錯,你已經做的很好了。”
“025老師,我沒事。”
杭小時勉強勾起嘴角。
他四下環顧一圈,有意岔開話題︰“對了,徐大哥和陳大哥呢?”
“出去了吧。”寧鴻輕描淡寫道。
杭小時點點頭︰“走,我們也快出去,這裡到處都是焦味,燻得慌。”
他邁步欲行,沾灰的雪衣剛剛撩動——
卻有一隻修長的手從側方探來,不由分說地拉住他衣角,微涼的手背觸感似玉,從杭小時腕側擦過,刺得他渾身一激靈。
“你就這樣出去?”寧鴻話音中帶著笑意,嗓音溫潤,似清泉潺潺,“總得稍微打理下,看你這頭髮亂的——有發帶麼,我給你系上。”
發帶?
杭小時呆愣片刻,下意識搖了搖頭。
早在甬道中假裝昏迷時,為了顯得更狼狽,也更風情些,他已經扯斷了那條淡金色的發帶。
備用的發帶本藏在袖中,但方才一番激戰,袖角早被血蛇掃破,發帶亦松動飄落,不知所蹤。
見他一副不知所以的模樣,寧鴻微嘆一聲,抬起左手。
他攥住自己玄色長袍的袖口,在暗金花紋蔓過的位置輕輕一扯,“嘶啦”一聲,扯下一塊細長的布條。
烏色打底,金紋蔓延,如在夜色籠罩的深海上,蕩開一抹皎潔的月光。
邊角雖然不太規整,露出些許線頭,但在寧鴻指尖輕輕摸過後,又即刻變得柔順絲滑,其上的暗金絲線似乎都更亮了些,在青年指尖纏繞,泛起燦金色的光。
寧鴻將發帶咬在嘴邊,緩步走到杭小時身後,動作輕柔,將他被風吹亂的烏發緩緩攏到掌心,攥成一把墨色。
杭小時的發質極好,順滑又烏亮。他身懷極炎血脈,肌膚相觸時總是熱切的溫熱,唯獨發絲是涼的,將那長發握在掌心,便如同在清澈的山澗旁俯身,捧起一汪清泓。
舒服極了。
寧鴻一手握著那長發,一手取下唇側發帶,小心地將其挽起,扎好。
整個過程細致又柔情,杭小時隻覺得每一縷發絲都被青年拂過,那微涼似玉的指尖掃上他的後頸,擦過耳根,在耳垂處不經意地停頓片刻,讓他……
……耳根發燒。
081在寧鴻腦海中不滿道︰“幹什麼呢?”
“刷主角好感度呢。”寧鴻漫不經心道,“這不是反派現在應該做的麼?”
“話是這樣沒錯,但你這……假公濟私也太明顯了!”
寧鴻不言,隻暗地裡勾了勾唇角。
手中的長發十分柔順,似上好的綢緞,又似潺潺流水,在掌心乖巧地繞做一盤。
身前人的後頸修長白皙,或許是長年被烏發遮掩的緣故,呈現出一抹羊脂玉般的瑩潤之色,而隨著他的手指拂過,那肌膚上浮起一抹薄紅,便如桃瓣飄揚,悄然落在尚未融透的碎雪上。
誘人得……讓他喉頭滾動,心底滾燙。
杭小時則垂首不言,隻靜靜地任由他擺弄。
陰影攏下,擋住大半部分的容顏,從寧鴻的角度,便只能看到對方弧度優美的下顎,削而不尖,英氣十足。
但在此刻,卻又透出一絲近乎誘導的,任其施為的乖巧。
旖旎的氣息自指尖漫出,在烈火焚燒過的空間內安靜傳蕩,無聲卻悠長,似柳枝探著細嫩的芽,不經意地,勾住他肩頭。
扎好發帶後,寧鴻後退兩步,斂袖站在一旁。
他微微側首,用欣賞的眼光瞥了眼自己的傑作,目光逐漸遊移,在身前人一截如玉的後頸上徘徊不去。
杭小時似是還沒意識到,他的長發已經束好。
他依舊是一副乖巧等待的姿態,斂眉垂首,往日飛揚的眉宇此刻近乎溫順地垂下,熾烈的陽炎盡數斂入掌心,烏黑發尾垂落肩頭,稱得肌膚越發細膩,瑩白似玉。
鼻端飄過一絲清冽的香,似清爽的薄荷,又乾爽如陽光。
仿佛受到蠱惑,寧鴻眸色漸癡,緩緩低頭,唇瓣離杭小時微顫的耳垂越來越近——
“嗡——”
腰側衣襟裡,突如其來的劇烈顫抖,迅速引起了二人注意。
寧鴻倉促回身,呼吸略急︰“……扎好了。”
“……嗯,多謝了,寧大哥。”
手忙腳亂地在身側一掏,杭小時黑著臉,從懷裡摸出一塊漆黑的令牌——其上星紋波蕩,碎芒沉浮,似一條波光粼粼的河。
丫的,什麼玩意兒,這麼不識時務?
沒看見寧大哥都快親上了麼?
四舍五入一下,這就是**,是前奏,是愛撫,是吃到了肉渣渣!
可下一秒,準考令中傳出的聲音令杭小時背脊劇顫,收起了所有亂七八糟的桃色心思。
一個蒼老的聲音,先略顯尷尬地輕咳一聲,旋即道︰“小子,你現下可好?可還記得資質測試時的老家夥?”
“那是老夫的弟子,回宗之後,他向我推薦了你。”
“現在情況緊急,不便多說,我隻問你——可願入我長生峰?”
長生峰?
旖旎感殘留在後頸,杭小時的腦筋還沒轉過彎來,正迷迷糊糊地想著,這是哪一步劇情。
可轉瞬之間,一股熟悉的劇痛自尾指傳來,電流躥如靈蛇,激得他死死咬緊牙關,險些慘叫出聲。
這是在提醒他,不要OOC了。
心念電轉,杭小時拚命理順思路。
按照原文,他們應該是在測試全部結束之後,在星河宗進行成績宣告,舉辦拜師大典。
在這期間,主角偶遇了一位名為許玉兒的姑娘,並被她的淒慘故事所打動,無視一眾長老的阻攔,決然拜入許玉兒所在的縹緲峰。
種馬文,主角身邊妹子眾多,許玉兒佔據了文中較多筆墨,在故事的最後卻並未被主角收入后宮。
倒不是主角對其無意,畢竟原文主角在後期可以稱得上來者不拒,但許玉兒心中有人,這獨一份的“不為所動”,登時讓她在一眾妹子中脫穎而出,給杭小時留下了深刻印象。
但此時此刻,他們的舉動引起了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