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聲在寂靜的星空下回蕩, 沖破長夜,將低沉的長鳴傳入茂林幽谷,傳入每一名星河弟子耳中。
清幽夜幕下, 連蟲鳴都消匿了,余下的只有悠長的風,摻點料峭的春寒, 自高崖上方掠過。
杭小時與寧鴻趕到山巔時,許玉兒早已靜靜地站在那裡。
少女微微仰頭, 露出天鵝般縴長的脖頸,粉裙被寒風吹起, 在身後緩緩飄揚。杭小時抬手時, 不小心擦過一片裙角,冰涼。
也不知她在冷風中站了多久。
身後傳來沙沙的腳步聲, 徐陽與陳戍也趕來了。
輕雲蕩過,遮掩月色,漫天的星辰仿佛在鐘聲中失了顏色, 濃重的水汽在山間氤氳, 漸漸凝結。
“這是喪鐘。”許玉兒突然輕聲道。
喪鐘?
杭小時有些愣神。
面上的紅暈尚未完全褪卻, 幸而冷風凜冽, 帶走了火燒般殘存的熱量,使得他此刻站在天幕下, 能夠頭腦清醒, 靜靜聆聽鐘聲。
“是有人……過世了麼?”杭小時小心地組織著措詞。
“……嗯。”許玉兒輕輕地應了一聲, 停頓許久, 才低聲道,“主峰那邊傳來消息,走的是孫長老。”
什麼孫長老?
縱然手握原文,杭小時畢竟剛剛拜入宗門,對星河宗內部錯綜復雜的關系網絡完全沒有了解。
此刻025不在,他沒辦法請系統幫忙,搜索文中關於孫長老的描述,隻好懵懵懂懂地擠出一個悲傷的表情,小聲道︰“師姐,節哀。”
“節哀?”
許玉兒轉過身。
她眸中隱約有水光閃爍,唇角卻微微彎起,勉強笑道︰“沒什麼好節哀的,我與孫長老並只在年末的宗門大比上見過幾面,並不相熟,而且自從縹緲峰式微,我已經三年未去觀看過宗門大比了。”
杭小時︰“……”
那你擺出一副愁怨的模樣做什麼?
許玉兒似是知道他在想什麼,長嘆一聲道︰“唇亡齒寒罷了。”
孫長老的破劍式剛剛大成,便被大長老相邀遠遊。
如今僅過數日,大長老回宗,突然帶來了孫長老身亡命殞的消息——怎能讓許玉兒不多想?
“我很小的時候就上了山,一直在星河長大。記得那會兒,十年五載,也不曾聽過鐘聲。”
天邊漸漸積蓄了水汽,化為淅瀝雨滴,絲絲縷縷,自雲端飄落。
許玉兒的嗓音清越如鈴,在山巔靜靜飄蕩︰“可最近幾年,每隔數月,星河便會莫名其妙地失去幾名長老,陷入秘境陷阱、練功走火入魔、被妖獸捋走……”
“理由五花八門,結果卻如出一撤——鐘聲敲響,命簡上的名字被抹去,那些人便再也……不會回來。”
淺淺淡淡的嗓音,飄入杭小時等人耳中,演化出無邊深意,登時讓他背脊發寒。
許玉兒悄然轉身。
“二輪測試的時候,你們有沒有覺得,星河宗的長老都是些慫包軟蛋,爛泥扶不上牆?”她問道。
“呃……”
冷風呼嘯,許玉兒的眸光也被暗色籠罩,呈現出悲涼的色澤。
杭小時揣摩片刻,一時不知她心意為何,隻好硬著頭皮道︰“師姐,你要是問,我可就直說了。我覺著……你說的對。”
許玉兒對他輕輕地笑了一下。
“但是師弟,你可曾想過,星河宗能在修真界闖下偌大名聲,難道真的隻憑這些慫包軟蛋?”
少女嗓音清越,語氣微嘲。
不等杭小時回應,她便自顧自地說了下。
“星河並非沒有情深義重之人,只是這些人幾乎……都不在了。”
三年前一場混亂,有人在山前廝殺,血流成河,有人在背地裡搞鬼,毀損星河根基。
熟悉的身影在山嶺間消散,刻骨銘心的姓名於命簡上消融,那些慈和地笑著、喚她“小玉兒”的面容一個個黯淡下去,以至最後,一整個偌大的星河,竟挑不出幾個能挺直脊梁的人。
鼻頭微酸,許玉兒仰起頭,不讓淚水在一眾師弟面前墜落。
視野模糊中,她緊緊盯著山巔上一座石殿,坍塌一半的石牆頹態十足,明明數日前剛剛整理過,此刻又有灰褐的藤蔓攀上斷壁殘垣,枝條蜿蜒,似道道血痕。
她的師父,星河宗的宗主,正在那殿內閉死關。
沒有絲毫靈力波動,聽不到聲音,亦察覺不到呼吸,以至於許玉兒完全不敢靠近那座石殿,生怕一個不查,干擾師父的修行。
可是師父……
再不出關,星河上下就要被某**害光了。
深深闔眼,壓下心頭剎那間洶湧的悲戚,許玉兒深吸口氣。
再睜眼轉身時,她又恢復了之前漫不經心的模樣,邁步從杭小時等人中間走過,抬手在杭小時和寧鴻肩上一拍,輕松道︰“好了,鐘聲已停,大家回去休息吧。時辰已經不早了,明日還有要事,可別貪睡啊。”
杭小時苦笑一聲,微微側首,與寧鴻飛快地交換了一個眼神。
剛要抬腳回屋,卻見不遠處,許玉兒突然停下了腳步。
背對諸人,少女壓低嗓音,輕飄飄道︰“你們要記得,無論在宗內,還是外出之時,如果遇到大長老……離他遠點。”
“我總覺得,三年前那事……與他有關。”
……
再回到木屋,杭小時望著黑幽幽、亂糟糟的室內,目光掃過散落一地的雜物,以及皺巴巴的床鋪,突然覺得臉畔發燒。
尤其那罪魁禍首正走在他身側,好整以暇地拂了下衣袖,抬腳邁進房門,拾起地上床褥。
寧鴻似是沒事人一般,拎著床單輕甩幾下,薄單在空中飄揚,隨後輕輕落下,垂在青年臂彎中。
將雜物收拾整齊,他施施然回首,對門口笑道︰“小時,怎麼不進來?”
“……進,馬上進!”
杭小時恍惚片刻,趕忙點頭。
兩人再度更衣,在木床上並肩躺下。
只是聽過喪鐘,又從許玉兒口中得知了許多事情,此刻杭小時躺在床上,耳側傳來寧鴻淺淺的呼吸,一時思緒紛雜。
即便他與孫長老並不相識,聽過許玉兒的描述後,杭小時心中亦湧起幾絲悲涼。
星河宗……竟然是這樣一副艱難的形勢。
這些是他從原文中無法得知的。
可如今想來,星河宗的情況的確充滿了古怪,原文裡的長老會也暗流洶湧,爭權奪勢,但似乎……不像現在這般藏汙納垢,貪生怕死?
畢竟日後,等主角征服宗門上下,接管了宗主大權,星河宗可是會全員出擊,踏上抵禦天魔的一線戰場,為整個南大陸的生命拖延時機……
思索間,耳畔傳來一陣沙沙的響動。
幾縷發絲落在杭小時鬢角,發尾掃過他光潔的前額,撩起一片酥癢。
寧鴻嗓音低醇,輕聲道︰“小時,睡不著?”
小心地翻了個身,杭小時側過臉,正對著寧鴻點點頭。
“我也睡不著。”
青年眸色幽深,似漫無邊際的深海,可此時此刻,他瞳孔中倒映著杭小時的面容,平靜的海面下波濤暗湧,似有什麼已經壓抑許久,正呼之欲出——
“我有一事想問你。”
微微湊近,溫熱的吐息落在杭小時耳畔。
“小時,我們剛剛……那樣,你是不是也……”
寧鴻的嗓音極輕,近乎耳語,杭小時隻勉強捕捉到幾個字,心臟便已緊張得高高懸起。
他豎起耳朵,屏住呼吸,生怕遺漏任何一個字。
可寧鴻輕飄飄的話音到了末尾,突然猛地剎住。
杭小時疑惑抬頭,恰見到青年倉促垂首,面頰蒼白,薄唇緊抿,眼底倏地閃過一絲痛苦之色。
那痛苦的神情只有一瞬,便迅速消失,快得讓杭小時幾乎以為自己看花了眼。
床榻另一側,寧鴻的背在身後的右手猝然攥緊,小指被緊緊握在掌心,卻依舊止不住地顫抖。
他苦不堪言,只能將湧到嘴邊的“喜歡”二字生生嚼碎,化為急促的呼吸,咽入腹中。
——差一點,他差一點,要問主角是不是也喜歡他。
這一次,系統規則的反應無比迅疾,幾乎是心念湧現,口型張開的剎那,史無前例的激烈電流鑽入身軀,劇痛襲來,霎時令寧鴻眼前花白。
背後滲出一層細密的冷汗。
勉強微笑著,寧鴻無奈道︰“……算了,小時,早些休息。”
……還不是時候。
青年垂下眼簾,五指悄然攥緊。
沉默許久,他有些迷茫地,在心底長長地嘆了口氣。
……
這注定是輾轉難眠的一夜。
以至於次日清晨,刺目的晨光鑽入窗戶縫隙,在床頭淋下一片金光粼粼時,杭小時揉揉酸澀的眼眶,抬手在腿根上掐了一把,才勉強將自己從昏沉的幻夢中喚醒。
簡單整理過後,初入縹緲的幾人在谷中集合。
許玉兒早已等在那裡。
一夜過去,少女面頰上已經找不到絲毫哀痛的神色。
恰恰相反,她今日似是心情大好,靈動的杏眸彎起漂亮的弧度,粉唇上揚,眼角眉梢都帶著笑意。
“歡迎加入縹緲峰,師姐我給大家準備了一份薄禮——喏,一人一份,打開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