啟程那一天,白天的最高氣溫已經到了華氏四十度左右。丹尼清早推門而出,見到雪地上有一組小小的腳印,從林中來,又到林中去,只在發熱電纜邊徘徊了一圈。
“是松鼠。”久世說。
丹尼點點頭,踩進雪地裡。松鼠腳印立即被靴子印取代了。他穿的仍然是久世的舊衣物,靴子大了太多碼,只能用鞋帶盡量綁緊。丹尼跋涉在雪中,久世跟在他身後。車禍地點離此地不到10英裡。按平均腳程計算,3小時後,他們將迎來離別。
他們沿著公路盤桓於群山,醫生叮囑丹尼離山壁遠一點,怕遇上小型雪崩。他於是依言靠到公路外側。道路維護還沒有正式開始,雪上除了兩道車轍,只有融雪劑的痕跡。護欄外的斜坡上生長著許多被積雪壓彎的樹木。丹尼邊走邊顧盼著。
“你知道,邁阿密不下雪。”丹尼說。
醫生在他背後“嗯”了一聲。
“宮城呢?”丹尼問道,“宮城下雪嗎?”
“下雪的。”醫生說,“沒有這裡這麽誇張,但每年冬天也都會下雪。”
他們沉默了一小會兒。丹尼在想要不要再起個話題,但他現在不怎麽高興,不想講話。他盯著前方拐彎處的雪坡,那裡躺著一隻凍死的臭鼬。他身後,醫生清了清嗓子。
“你記得日本的311大地震嗎?”醫生說,“那年是我參加中心考的年份。一月的雪下得特別大。”
丹尼應了一聲。
醫生繼續道:“那時候,大家以為大雪是個吉兆。我平時成績不一定能考上醫學院的,考試時也奇跡一樣發揮得很好,成功進了旭醫。那年春假,我特意邀請爺爺來日本玩,還取消了畢業旅行,改去制定和爺爺的旅行計劃——”
丹尼安靜地聽醫生講那年發生的事。爺爺的飛機到了仙台,沒能落地便被迫返航。當地人最初驚慌了一陣子,本該逐漸恢復秩序的時候,又傳來了福島事故的消息。兄長遠在東京憂心忡忡卻打不通電話,父母焦慮地討論要不要開車離開,便利店開始排隊限量購買。
久世家離海邊比較遠,最初混亂的幾天后,事情漸漸回到了正軌。最大的不同或許是那一年他家都沒有再吃過當地的海產品。
醫生講述這件災難的口吻並不嚴肅,與他講起三年半前的事完全不同。丹尼想象著地震那年的醫生。他應該隻比自己小一點點,被災難的邊緣卷過,但還在學習的過程中,所以很快接受了現狀。人的一生很長,而世界的車輪飛轉。他們總會相遇相撞,留下怎樣的印跡完全是主觀的事情。
他們漫無邊際地聊天,講述自己身上發生過的事情。醫生談起了自己期末複習為了保持清醒特地待在大體老師的教室的趣聞,丹尼則回敬了第一次待客時因為不會用道具害客人受傷的糗事,當時他不僅沒拿到錢還倒欠了一筆醫療費。
雪地裡,丹尼的談興越來越高,腳步卻與語速相反地放慢了。碼數不合適的鞋子實在影響走路,他漸漸不再走在前面,而是與醫生並排在一處。醫生自然地伸手摟住了他的肩膀,丹尼同樣自然地倚靠過去,有那麽一刻,丹尼感覺回到了幾天前,一切都沒有發生的時候。那感覺非常好,非常對。
但丹尼很快醒悟了過來。這是去離別的路上。
他們到得比預定的拖車時間更早。那輛日產車側翻的道溝已經徹底被大雪覆蓋了,久世找了一會兒才找到具體位置。趁著等待拖車的時間,他們合力將車上的積雪鏟去了大半。被壓在車體下的右側車門完全變形了,側窗的玻璃碎渣散落在車裡。丹尼想起當時醫生冒失伸過來的右手。那時候他隻覺得這個人好心但實在缺乏常識,現在想想,醫生大概是覺得他是隻貓,安全氣囊不會起效。
莫名其妙。丹尼在心底抱怨著。倘使當時久世待他再壞一些,丹尼現在也不必如此傷神傷心。他抬頭瞪了醫生一眼,後者一直關注著丹尼,立即察覺了。久世微蹙起眉,疑惑地看向丹尼。丹尼收回視線,假裝自己什麽都沒做,徑自蹲下/身來查看車身。
左側車門當時被醫生踹了一腳,卡鎖處壞掉了,但沒有變形,修一修還能用。怎麽修呢?丹尼自己不會修沒關系,可以付錢讓別人修好。要是所有事情都這麽簡單就好了。
久世預定的拖車準點到來。司機跳下車時,明顯驚訝於車主也在。
“你知道,你可以在家等著。這車首先要送到修理廠,不能直接交給你。”拖車司機說。
丹尼微笑說:“我們知道,謝謝。我是想搭個便車。”
他身後,久世一直保持沉默。丹尼對此早有預料。他知道久世或許會英語讀寫(想想他是怎麽發郵件約拖車的),但面對說英語的人一律裝聾作啞,當作貓叫。說起來,丹尼從未聽過久世說英語。他應該問問的,但反正久世也不會答應。久世的邏輯那麽頑固,丹尼想,或許要等到久世走出貓的幻境,才會有他開口說英語的那天。
拖車司機同意了載丹尼回鎮上。翻倒的日產被起上車鬥,丹尼隨之跳了上去。他靠在車鬥圍欄邊,居高臨下地看著久世。
久世個子太高,他很少有機會用這種視角看久世。上次似乎還是去年冬天,在久世的屋頂上,他們暢快地大笑,陷入雪地、星空與愛情。丹尼不願意繼續回想。他很快地移開視線,在車鬥與日產的角落找到一個避風的位置坐下。他拍了拍日產的雪胎,對久世說:“我會付修車費。到時候讓他們把車送回來。”
丹尼感覺自己該向久世叮囑一些話,但他並不想把分別變得黏黏糊糊的。就像傷口上的紗布,撕開時越是溫柔、越不利落,越多疼痛。他垂下眼,把衣領豎了起來,遮住半張臉。這時丹尼才察覺確實是有些冷。他還穿著久世的衣服,袖口倒灌著寒風。丹尼把手插進衣袋裡,心想著等他到了鎮上就買些新衣服。他要把這些都脫在久世的車裡,赤條條地走。
儀式感。丹尼想。
他沒有想象中那麽難受,或許是因為他已經做過足夠的努力。丹尼明白有些事總是無法改變。就像他的姨媽,久世的爺爺。他能夠學會接受。
又或者單純是他沒有看久世的眼睛。丹尼不敢。他覺得自己會立刻跳下拖車跳到久世的身上去。他們繼續快樂生活幾天,把分離推遲幾天——那毫無意義。丹尼不想僅僅作為一隻貓被寵愛。他努力過,但那不可能。丹尼愛上久世,便賦予他改變自己的權力。久世能讓丹尼為了愛而真正將自己降格為動物,而丹尼的自尊決不允許。
拖車啟動了,引擎的轟鳴聲在丹尼腳下響起。車尾噴出灰色的煙霧。
就在這個瞬間,丹尼忽然瘋狂想回頭看一眼。他一直跟久世賭氣,很久沒有好好看過他了。就連剛剛的雪地漫步,他靠在久世的懷裡,也並沒有抬頭去看那個他熟悉的下巴。
就看一眼,丹尼想,他總不可能從拖車上跳下去,就一眼。
他屏住呼吸,回過頭去,見到久世仍站在原地。他面無表情地望著丹尼的方向,看上去無動於衷。
丹尼忽然生氣了。他不肯承認自己原本在期待什麽,但絕不是現在這樣。他狠狠地瞪著久世,知道這個人又進入了防禦機制。丹尼不能接受這場相遇對於久世就是一個無聊的傷害。他猛地撲上圍欄,想要咒罵幾句,剛剛張開口,久世卻忽然奔跑起來。
拖車剛剛啟動,加速度竟然不如久世的奔跑。他很快追上了拖車尾端,左手掌住了拖車尾端的欄杆。這個動作太過危險,丹尼幾乎被他嚇得背過氣去——他大喊起來:“松手!”可久世絲毫沒有松手的意思,丹尼立即又轉身向司機,尖叫道:“停車!停車!”
司機已經從後視鏡看見這一幕。丹尼聽到駕駛室裡一聲憤怒的吼叫,隨即是高聲的咒罵。拖車隨之猛地減速,丹尼站立不穩摔在圍欄上,久世也借勢跳上了拖車。他的個子那麽高,僅僅在輪胎上一蹬,便翻過了拖車尾端的圍欄。他過去把丹尼扶起來,就那樣站在丹尼身側,有些手足無措的樣子。
駕駛室裡,司機一邊重新加速一邊罵罵咧咧地質問他們在幹嘛。丹尼也想知道。他深吸一口氣,問久世:“你來幹什麽?”
久世說:“你看起來很想讓我跟來。”
丹尼忽然泄氣。這是對的,他想讓久世跟來,但僅僅是跟來而已。他們誰都不肯讓步,事情不會有改變。
他坐回角落,久世落座在他身邊。久世的手覆在丹尼的手背上,丹尼沒有躲開。他往久世身邊靠了靠,仰頭倚在他手臂上,看向天空。據說這個動作就是久世抬頭紋的由來。欣賞藍天白雲是多麽快樂多麽浪漫的事,為什麽反應在人的肉/體上,卻是抬頭紋這樣醜陋的東西?
丹尼漫無邊際地想著。他寧願沉浸在漫無邊際的思緒裡,也不肯去想近在眼前的別離。
他感到疲憊。
拖車停在了修理廠,丹尼跳下車,搶在司機斥責之前道了謝,又付了相當高額的小費——是久世的錢。久世對丹尼用他的錢包沒有意見,他站在背後,像個誤入現實的童話木偶人,冷清木訥,格格不入。他是不說話的。
丹尼把錢包還給久世,去了隔壁的郵局。
久世家的房子太偏遠而沒有郵政派送,久世的爺爺於是租了個郵局信箱,沿用至今。丹尼讓銀行將支票寄到了那個信箱裡。他拿著久世的郵箱鑰匙打開了信箱,裝支票的信封正躺在厚厚一疊廣告郵件最上方。丹尼伸手去取信時,突然想起他看過的電影。如果生活是一場電影,他應該能在信箱找到爺爺的信,那其中應當要寫滿彩虹般熱烈的充滿關愛的句子,能夠用希望與淚水打開久世的心結,他們會抱頭痛哭,然後一起過上幸福快樂的生活。
但那當然是不可能的。這裡只有一個冬天的來信,三個月連綿不斷的雪夜終究會融化,什麽都沒有改變,什麽都沒有發生。他只是區區一介凡人。這個世界不為所動,久世也同樣不為所動。
丹尼合上信箱,離開郵局。久世正站在門外等他。他們並肩往鎮中心走去。正午的影子只有短短幾寸,說不好是出於什麽心理,丹尼刻意放緩了腳步。日光的魔術下,影與影親昵相依,一觸即分。
真無聊。丹尼想。他加快腳步,追上久世。久世蹙眉看了他一眼,丹尼沒有說話。
丹尼先去了銀行。用從久世家垃圾堆裡翻出來的ID,丹尼兌現了自己的支票。然後他走進一間男裝店,沒有挑選,直接拿了最靠門口的一套S碼男裝,又拿了一套內衣。他在換衣間一顆顆解開衣扣,柔軟的棉質衣物半攏在身體上,像一個不成形的擁抱。
丹尼聽到外面的人在交談,世界是模糊的噪音。久世的影子從隔簾的底下打過來,丹尼認得出那個輪廓。他停下了動作,注視著久世的幻影。他覺得左手微微顫抖,但很快就恢復了。
那不是手抖,而是心悸。
丹尼安靜地換好衣服,揭簾而出。他走向店員,詫異地得知久世已經替他付過帳了。他望向久世,等一個解釋,久世卻並不看他。久世站在收銀台,肩膀僵硬,視線落在櫃台而不肯與那店員對視。他看上去並不好過,而丹尼向他問話只會讓他更不好過。
……算了,只是一套衣服。丹尼想。
久世的衣服就胡亂堆在他手中的紙袋。丹尼原本打算做得更妥帖、更有儀式感,去一趟洗衣店什麽的。但他知道那也只是拖延時間。他將紙袋遞給久世,久世接過時,他們的手掌相碰。他能感覺久世伸手想要牽住他,丹尼於是也下意識與那隻手交握。直到看見店員揚起的眉毛丹尼才意識到他們幹了什麽。
丹尼本來應該松手,但店員那根揚起的眉毛始終沒有放下去的意思,並且越挑越高。操,他明白這人是什麽意思了。跟久世一起住了三個月,他差點兒失去了街頭習來的敏銳感官。丹尼立刻改了主意。他不僅沒有放手,反而把久世的手握得更緊了。他能感覺到久世退後了一點,從姿勢來看,久世不太自在。
這可不行。他們沒有做錯任何事,沒有任何理由不自在。
丹尼握住久世的手讓他留在原地,自己跨前一步,擋在了久世面前。就算不以過於高大的久世作為參照,面對這個平均身高的店員,丹尼也是更矮小瘦弱的那個,但他毫不畏懼。丹尼氣勢洶洶地盯著店員,像個威嚇狀態中的雕鴞似的。這對峙持續了大概一分鍾,直到後者意識到自己不佔理也不佔優勢,尷尬地咳嗽一聲,轉過頭去。
很好,丹尼想。他挺直腰板,得勝凱旋般向門口走去。余光裡,他看見身側的久世正注視著自己,表情複雜難辨。丹尼不知道久世有沒有明白他的意思。他想向久世展示他們沒錯,他們就得是理直氣壯的。丹尼緊握著久世的手,昂首闊步走得像一位戰士或者一個國王。
這氣勢直到轉過街角才忽然消融,因為那間修車廠已經出現在了丹尼的視野裡,就在這條路的盡頭。
他們將在那裡分道揚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