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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貓的命名法》第25章
丹尼。

 久世想著這個名字。白天的衝突裡,貓說這是它的名字。那是久世第一次意識到貓有名字這件事。

 貓當然可以有名字,研究室的學姐養的那隻抓傷他的貓叫作KQ,Killer Queen。因為它很凶。既然貓可以叫作KQ,那叫作丹尼也沒有問題。都是貓的名字。

 ——不,還是有哪裡不一樣。

 丹——尼。

 D-A-N-N-Y.

 久世反覆咀嚼著這個名字。到底哪裡不一樣?不知道,但他念著丹尼的時候,心中有一陣刺痛。就好像這不是個普通的名字,而是一個魔法咒語。咻——然後一根看不見的魔法箭會從窗外飛來刺穿他的心臟。

 從心臟開始,那疼痛蔓延到眼耳口鼻,蔓延到大腦——血腦屏障呢?為什麽失效了?到底是什麽在他身體裡橫衝直撞?久世心跳很快,但手腳發涼。他站在窗邊的陰影裡,看見落日沉入群山。他的貓坐在他窗下,雙腳蜷在梯子上,肩膀也微微縮著,小小一隻,看起來那樣孤獨。

 那是他的貓嗎?久世想。他為什麽讓他的貓變成了這樣?他的貓原本應該是驕傲的、任性的、天真的、恣肆的……他的貓就算形象全無地窩在沙發裡,眼睛裡還是有熾熱的光,有時候甚至會讓他覺得刺眼。

 手機鈴聲在久世背後響起。是貓的律師又打來電話。他沒有去接,安靜等待著鈴聲轉為自動答錄。他知道他的貓要去做一件大事。那事情是困難的,但貓要求正義,於是把一切懶散都改換為了堅定,一切隨性改換為了執著。貓那麽努力,讓久世也有了一些希望。他希望正確的事得到嘉賞,錯誤的事得到懲處。他希望他的貓成功。

 天色漸暗,他一直看著他的貓。

 丹尼花了很多時間思考。

 大部分人不會認為一個男妓能多麽全面地思考,但實際上丹尼相當擅長這個。他總是在深思熟慮後才作出決定:

 15歲那年,在姨媽死後,丹尼思考了一夜,決定不去孤兒院,也不接受接線人的邀請。他去到平時訂餐的餐館,請求一份兼職工作;18歲那年,丹尼拿到第一份正式工作之後半個月,瘟疫與停工令接踵而至,餐館倒閉,他也徹底失業。丹尼思考了整整兩周,決定接通那個接線人的電話,轉入現在這一行;21歲這年,也就是兩個月前,丹尼在雪地一輛翻倒的車旁,一個昏迷的疑似綁架犯身邊,思考了三個小時,決定相信他。

 丹尼總是能在最差的選項裡選出最好的那個。

 然而此時此刻,丹尼沒有那麽自信了。他已經思考了很久,卻不敢做出任何決定。

 他首先思考的是他能夠接受醫生到什麽程度。丹尼有時候覺得或許他愛醫生不如醫生愛他多,因此才無法接受醫生對待貓的寵溺。或許他應該陪著醫生一起瘋——丹尼一度這麽想過,但他知道那也行不通。現在,丹尼正在情熱中,情願無底線地愛醫生,可是他能堅持多久呢?他不希望結局是兩根彎曲的軸承,憎恨對方壓彎自己的背脊。

 他然後思考的是醫生能屈從他到什麽程度。醫生對丹尼是毫無原則的寵溺,這份寵溺那一方面太多了,一方面又還不夠。醫生對丹尼的縱容並不足以支撐他面對既往的痛苦。丹尼的行動已經失敗了,他想不出有什麽更好的法子讓醫生醒悟——尤其是在醫生已經醒悟而只是不肯面對的前提下。這方面,他做不了更多了。

 丹尼的時間有限,拖延並不在他的選擇范圍內。謀殺未遂最好要有丹尼本人出庭作證,但在那之前,丹尼還要去一趟佛州。他得跟律師見面,決定如何報警立案,如何起訴。丹尼也許可以把關於醫生的最終決定推遲到庭審後,但他最好早點想清楚怎麽處理去佛州這件事。

 ……好煩。丹尼想。他才二十歲出頭,他應該談那種熬夜嗑藥在自家谷倉或者修道院湖邊野戰三回合往上的戀愛,而不是在這裡思考怎麽治療心上人的心理創傷。他們就不能直接了當歇斯底裡地做一場嗎?

 相比丹尼,久世反而平靜許多。醫生次日從樓梯上緩步走來時,丹尼剛醒不久,正茫然地躺在沙發上發呆。他見到醫生時嚇了一跳,幾乎懷疑自己缺乏睡眠出現了幻覺。醫生穿著與平日一般無二,胡子和短發也是平常簡單打理過的樣子。除卻下唇上一道結疤的牙印,他身上看不出任何來自昨天的痕跡,仿佛那些歡情與爭執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久世尋常地與丹尼打了個招呼。丹尼一愣,懷疑地看著他。

 久世並沒有在意丹尼的反應。他拿出手機,遞到丹尼面前,說律師又來電。很顯然,久世仍然沒有接通電話,但這次自動答錄記下了一條留言。丹尼從久世手上接過手機,手指與手指的觸碰帶來一種強烈的不真實感。明明昨天還那麽熾熱地擁抱過……丹尼恍惚片刻,低下頭去,將注意力轉移到留言上。

 留言內容是律師在確認跟丹尼的庭前會面安排。可供丹尼選擇的時間段並不多,他抄起紙筆記下了幾個時間點。

 “是庭審時間?”醫生在旁邊問道。他對這件事頗為關注。

 丹尼聽留言時沒有避開醫生,反正他們的對話在醫生耳朵裡都是喵喵聲。丹尼沒想到他居然聽明白了。他訝異地抬頭望向醫生,後者指了指他手中的紙頁,丹尼才意識到他想多了。他在心中嘲笑自己的天真樂觀。

 “還沒那麽快,這次是去見律師。”丹尼說。他猶豫了一下,補充道,“在佛州。”

 他等待著,卻不確定自己期待什麽。或許他想讓醫生問問佛州在哪兒,那至少能表現醫生對外界的興趣;又或者他想讓醫生意識到他要去很遠的地方。但醫生只是點了點頭,什麽都沒說。

 丹尼感到失望。

 他在紙上寫寫畫畫,算上從這裡到佛州的時間,又算上律師整理材料的時間。算了一會兒,丹尼在紙上圈出一個時間。他打算約律師三周後會面,不太早也不太晚。他開始用醫生的手機給律師回信。一行字沒打完,丹尼忽然感覺臉頰一涼,是醫生伸手撫來。他的食指指腹從丹尼眼下擦過。

 丹尼一怔,想起自己昨天熬了一夜。他剛剛睡醒,還沒照過鏡子,但想必是睡眼惺忪,眼袋暗沉,憔悴又可悲。反觀醫生,整個人乾淨整潔,好像陽光下/體面的過路人低頭看淤泥裡的流浪貓。丹尼忽然煩躁起來。他扭過頭去,打掉了醫生的手。醫生愕然地看著他。

 有那麽一會兒,誰都沒說話。氣氛尷尬如一隻鳥兒驚疑不定繞著掛著蜂巢的枝葉徘徊。

 這是幹什麽呢?丹尼想。他們誰都沒有錯,不應該像這樣互相懲罰。那毫無理由,也毫無意義。他在心底默默歎了口氣,探手握住醫生的手腕,指腹輕輕摩挲著剛才拍打的位置,作為一種無言的道歉。

 但丹尼仍然什麽都沒有說。一切言語都褪色了,兩個多月來一直存在於丹尼身體裡的那種亟待傾聽亟需了解的急迫感也漸漸褪去。丹尼漂浮在海上,沒有能力掌握浪潮的方向。他曾經以為他遇見一艘漂泊的船,但他遇見的是一座孤島。

 山不可移,海不可填,人力微不足道。

 他們相安無事一整天。丹尼以為這種虛假的祥和會繼續維持直到他選擇爆發。然而打破祥和的是醫生。次日他們並排坐在沙發上用早餐,醫生忽然側頭轉向他,就像說今天天氣不錯風景尚好似的,以那樣平凡的語氣告訴丹尼,他的行程已經安排好了。

 深山裡春季總是姍姍來遲,但畢竟也是會來的。二月中旬,積雪還沒有絲毫融化的跡象,但已經有兩周沒下過大雪了。他們前面那條公路也貼出了公告,下周就要恢復公共服務。醫生在這裡住了三年,對這些時間節點都很熟悉。他已經叫了拖車。當天他們會步行去往車禍的地點,然後丹尼會搭拖車的便車去鎮上。

 這比丹尼預計的要快太多。他猝不及防地聽到這個消息,像一場騎士決鬥尚未開始,醫生便拔劍擊中他心臟。丹尼手裡的湯匙掉進麥片碗,撞出一聲清脆的敲擊聲。醫生眼疾手快地扶住碗沿。他的敏捷與冷靜使丹尼憤怒。

 這個人怎麽回事?丹尼瞪著醫生。明明每天都在說喜歡、說特別、說最愛、說留下不要走。可現在,這個人就這麽無動於衷地安排了他的離開?

 “你呢?”丹尼問。他的聲音尖銳刺耳。

 “……我?”醫生遲疑地重複道。他似乎不明白丹尼在問什麽。

 於是丹尼知道了。醫生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他安排了丹尼的離開,自己卻巋然不動。他是一隻河蚌,在排出流水般生活裡偶然衝刷的砂礫。丹尼就是那砂礫。

 ……操。丹尼想。

 他感到尖銳的痛楚。那些痛苦無緣無故,正如最初愛情也來得無緣無故。丹尼好奇醫生在安排他的離去時是否也歷經了同樣的痛苦。是昨晚嗎?丹尼昨夜失眠望著窗外雪地,那皚皚白雪上反射的二樓燈火同樣亮到深夜未熄。又或者是凌晨?他想象著醫生早早醒來,蜷在被子裡,給拖車廠寫郵件。丹尼只知道醫生不會英語聽說,倒不知道醫生會不會讀寫。或許他只是用日文寫出來然後交給翻譯軟件。

 他看向醫生,後者低著頭,對一碗麥片心無旁騖。

 操。丹尼想。

 他得直面現實了。不論醫生如何想的,他都已經做出了決定。他決定放任丹尼離開。

 丹尼撿起那隻湯匙,心不在焉地攪動著自己的麥片粥。碗裡蕩起渾濁的旋渦。他覺得他的理智已經被全然吸入了那個旋渦。

 有那麽一會兒,丹尼想,他就走吧,再也不回來了。這個狠心的神經病醫生根本不值得他的愛情。然而他立即為這種想法感到不可饒恕的憤怒。誰敢就這樣把醫生丟在愛達荷的雪山裡,讓他孤獨居住在貓的幻境裡?丹尼的保護欲吹氣似的膨脹起來,像一隻巴掌大的小貓試圖護衛一座巨大的古宅。他不能留下,又無法拋下。

 丹尼進退兩難。

 或許他應該先離開。離開,然後再回來。丹尼想。見不到醫生,並且忙碌於起訴,這段時間應當是一個極好的緩衝。他可以不受醫生的甜蜜蠱惑,好好思考他們的未來。話雖如此,丹尼不知道他能不能做到。分別後的他總是格外脆弱的。或許他到了佛州之後會瘋狂想念醫生;或許都不必到佛州,就在飛機上,他會因為思念與後悔痛哭流涕。

 但那是之後的事了。

 丹尼將那些疑慮暫時拋諸腦後,決定隻管眼前。總之先走再說。面對久世,丹尼根本沒有判斷能力。他甚至有時情願自己也瘋起來。但兩個瘋子並不能解決任何事。如果久世不樂意去想,那丹尼就得去想雙份的。他得想清楚他到底該怎麽辦。

 他低頭輕輕啜飲一口麥片。味覺被情緒侵佔,在那渾濁的液體裡,丹尼嘗到濃重的苦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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