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宮人通報,謝厭低調地走向少年所在的暖閣內, 這條路他再熟悉不過。遠遠看過去, 那屋裡點著一盞溫馨的燈, 紗窗隱隱約約透出光,一抹小小又熟悉的影子映照在窗上,竟讓他有了幾分期待感。
他下意識放慢了腳步。
門外兩個守夜的小太監, 正埋著腦瓜子守夜,冷不防視線裡出現一雙明黃的雲錦紋靴子, 不由咻地抬起眼睛,見到是景帝後, 臉上掩飾不住地流露出驚喜:他們就知道,陛下最喜歡的還是世子!不然怎麽會聽到世子難過,就迫不及待地趕過來了。
王公公很會看眼色,知道陛下不想被打擾,於是端著嚴肅的臉龐,對那兩個喜形於色的小太監比了“噤聲”的手勢。
兩個小太監歡快地點了點頭。
謝厭大步走進暖閣,面前的場景卻出乎他的意料, 他本以為傷心抑鬱的少年, 正安安靜靜地看著書, 一雙烏黑的眼仿佛看得目不轉睛,都沒聽到門口的腳步聲, 空氣中有“沙沙”的翻書聲。
也許是要就寢了, 少年一頭柔順的墨發披散在肩上, 在燭火下細長的眼睫撲閃著, 落在臉龐上有如小扇子般的陰影,越發襯得桃型小臉白嫩細膩,鼻子又挺又翹,小嘴兒紅潤,說不出的精致秀氣。
更別說此人身上透出的,那與世無爭的氣息,總能令人放松下來。陪伴在對方身邊,時間流逝也變得緩慢而綿長,仿佛安安穩穩、歲月靜好,他都想靠過去,將人擁在懷裡。
屋裡間或傳來談話聲,宮人收拾著床榻,動作輕盈地將金鉤子放下,納涼的紗帳登時如雲般傾瀉一地。
宮人溫聲催促道:“我的小祖宗,夜深了,把書放下吧,咱該歇息了。”另一名宮人也點頭道:“白天再看吧,省得熬壞了眼睛。奴給您擦腳。”
宮人說著,手伸過來,想要拿走少年手中的書。
可殷明麓還舍不得,胳膊一扭躲開。動作不敢大了,畢竟他的腳還浸泡在溫水盆裡,動作一大,就得直接掀翻了。
一邊泡腳,一邊看小說,是殷明麓睡前固定的活動,今天也不例外,他臉上根本沒有什麽傷心欲絕的情緒,反而手頭捧著書,時不時地捧腹大笑,仿佛看得津津有味。
腳下就泡著腳,一會兒白嫩的左腳搓搓右腳,一會兒白嫩的右腳搓搓右腳,瞧著那微眯的眉眼說不出愜意。每次被宮人念叨熬夜看書,他就格外理直氣壯地道:“這不能怪我,要怪就怪這寫書的寫得太好了。”
果然不能小看古人的智慧和腦洞。
一個宮人搖搖頭,“奴大字不識幾個,可不覺得書有什麽意思。”識字都是上等人才能學的,他們沒機會接觸,自然不覺得殷明麓睡前喜歡看的民間小說雜聞有什麽意思。書中自有顏如玉和黃金屋這種東西,離他們太遠了。
殷明麓道:“非也非也,這些都是些落榜書生寫的,也不文縐縐,故事也都挺有趣的。之乎者也類的文章,你們陛下老喊我看的,我也不喜歡。就這段故事,我給你簡述簡述。”背著景帝吐槽景帝的事,也就這小主敢幹了。
“說的是一名李姓書生,金榜題名後,跨馬遊街,見到很多對他暗送秋波、眉目含情的女子。可他本性高傲,說自己要找一名官家出身、志同道合的女子,最好是讀過書的,婚後兩人能吟詩作對、和和美美,這樣的理由不過分嗎?”
宮人為主子所描述的生動畫面所吸引,寒窗十年苦讀,一舉成名天下知,事業平步青雲時還能坐擁一個美嬌娘,這確實是全天下讀書人都想做的夢,這確實不過分。
殷明麓繼續道:“然後,因這書生貌比潘安、又有才華,一個外貌美麗但是沒甚文化的官家小姐看上他了,屢屢邀他去爬山遊湖。書生卻發現對方見識粗鄙,於是敬而遠之。管家小姐不忿,找了個替筆,讓一個有才無貌的私塾先生之女,寫下一些漂亮的詩句,假作是自己的,寄了過去。這些文字清麗、且字字珠璣,令狀元郎甚愛之。那私塾先生之女,聽聞後,傷心抑鬱,原來她也深愛那狀元郎,可苦於身份低微和容貌平平,不敢交付心意。”
“那小姐居然找替筆?”宮人徹底聽進去了,並開始忿忿不平,畢竟這世間的人有錢有勢,就會有這些齷齪事,“那私塾先生之女未免太過可憐。”
他們忍不住將自己代入了弱者的身份,一時間感同身受。
“是啊,狀元郎常跟小姐書信往來,漸漸情根深種。可以說,他愛上了官家小姐的美麗皮囊,又愛上了私塾女子的驚豔才華。等事情暴露後,他自覺受到了欺騙,他覺得官家小姐膚淺無知,但她實在漂亮,他覺得私塾女子才氣橫溢,但她又實在平庸,於是他歇斯底裡地砸壞了家裡的東西,你猜最後怎麽著?他選了哪個?”
殷明麓吊起了胃口,宮人連忙湊近,一顆心如貓爪子撓過般癢癢,很想聽後續,於是催促道:“最後怎麽樣?他應該是選的私塾女子吧?畢竟兩人性情相同,喜好也相似。”
“非也非也。”殷明麓狡猾一笑,“他兩個都收入囊中了,美豔大方的官家小姐做大老婆,小家碧玉的私塾女子則做小老婆,一口氣擁有了兩個美嬌娘,還不用割舍,是不是美哉?”
宮人:“……”打擾了。他們連老婆都娶不了,更別說還一口氣兩個了。
殷明麓沒說的是,這兩名女子婚前自以為自己欺騙了夫君,於是婚後對狀元郎那叫一個百依百順,端茶倒水無不殷勤備至。且這狀元郎成了官家的女婿,靠著能乾的嶽父在官場上混得如魚得水,一邊他娶了私塾女子,私塾的嶽父又教出了一群能乾的學生,那些生源最後又成了狀元郎的人脈,讓狀元郎節節高升,備受皇帝器重。
連剛剛寡居的郡主都對他青睞有加,在月圓之夜,忍不住琴瑟和鳴、為愛鼓掌,且這后宮人數不斷增加中,堪稱古代版的人生贏家,古代落榜書生的YY大作。在沒有手機的年代,殷明麓看得自然賊起勁,連腳都舍不得從水桶裡挪動半分,堪稱手不釋卷,反正性取向和看爽文又不衝突。
再加上他發出去的腦電波,這次飛回來了,保證自己絕對完成任務,於是殷明麓自然一反下午的鬱悶低落,心情大好,也忽略了窗外那高大站立的身影。
“這就是你們說的,為朕憂心癡狂,為朕食不下咽,朕看他日子倒是過得挺美。”天天看這種小黃書,做著娶美嬌娘的春秋大夢,一口氣還想娶兩個!?
謝厭冷冷地盯著王公公一陣青一陣白的臉色,那冷然不帶一絲感情的注視,讓他差點嚇跪了,忙不迭道:“可剛聽了消息時,小世子確實是吃不下飯啊。”這消息不可能有誤的,結果轉頭一來,小世子又開始沒心沒肺嘻嘻哈哈的,好似完全沒有把這件事放在心上。
謝厭揉了揉高挺的鼻梁,恨不得出一條禁令,讓這種違背倫理、不切實際的書,以後不準出現在市面上。可他知道,要真這樣做,社會上那些窮困潦倒的文人估計要鬧了,而且那孩子找不到生活樂趣,肯定第一個撲過來,張牙舞爪地不準他這樣做。
禁了鬧心,不禁他又擔心。
本來景帝心情極好,現在卻有幾分惱怒,惱那孩子太小,他又不能壓著對方開竅,怒那孩子年紀輕輕就開始肖想美嬌娘。
“陛下息怒。小世子還小呢,這個年紀還沒開竅是正常的。也有可能是為了委屈,天性開朗,所以善會排解。”王公公叫苦不迭。當然他也就嘴上這樣說,從男人的角度,他本人是明白的,世子爺喜歡美嬌娘才正常不過,他們這種缺乏功能的宮人都喜歡,更何況身體健全的小世子,年少慕艾實為常理。
他才不會承認,他在屋外,聽了故事都想找世子借書來看了。
他搜腸刮肚地出著主意:“奴看秦美人好像有不少好點子,今日命宮人呈上來的吃食,禦膳房的人都說聞所未聞,美味到了極致。小世子喜好吃食,陛下可以從此處入手,有了這些新奇的美食,小世子一開心,也許這注意力就不在這淫-穢的書上了。”
一提起那妖異的女子,謝厭嘴角微抿,陷入了沉思。他不是什麽好人,當他想利用一個人時,他可以耐著心,多等一段時間,再榨乾一個人最後價值。
第二天,熬夜看小說的殷明麓睡到了日上三竿,他剛伸了個懶腰,宮人就端著一盤吃食進來了。
嗅到那香濃的味道,他瞪大了一雙眼睛,肚子裡的饞蟲咕咕大叫,他吸溜了一下口水,道:“這味道是……茶葉蛋!”
宮人眉開眼笑道:“哎世子,這茶水煮雞蛋是禦膳房那群人剛搗鼓出來的,據說是什麽民間吃食,用上好的茶葉煮製的,十分入味,那蛋殼沒怎破損,裡頭的味道卻極為滑嫩美味,讓人吃了一枚還想一枚,比清水白蛋香多了。聽說,吃了還有化痰止咳平喘的好處呢,世子快來嘗嘗。您到夏天就喜歡咳嗽呢。”
“這是禦膳房做的?”殷明麓捏著一枚蛋,端詳著仿佛在看什麽稀罕古玩,小眼神透著懷疑。他在想,這到底是女主獻上方子,還是禦膳房鑽研出來的?
“是陛下記掛著您,特地命禦膳房做的。”宮人強調這點,想把功勞攬在陛下身上,“您快嘗嘗吧。”
好吧。殷明麓剝開了一口蛋,嫩乎乎地咬了一口。
等吃完蛋,小世子覺得蛋好吃,並為其打了五星好評的消息就傳了出去,禦膳房的人全體得了賞賜,秦美人所在的儲秀宮也得了賞賜。
可殷明麓聽到女主也得了賞賜後,馬上瞪圓了一雙眼睛,他呆呆地看了看那顆蛋,突然覺得這蛋一點也不香了。難道他昨天派去的小人又是間諜,說好的植入病毒呢?他悲憤地掀了案桌,“把蛋給我端走了,我不吃了!”
表現在眾人眼裡,就是小世子知道這方子是秦美人獻上,吃味了,醋了,開始鬧脾氣了。
儲秀宮內,秦曼曼正柔弱無骨地躺倒在貴妃椅上,任由身後的宮女為她捶肩揉背,“小主好生厲害,聽說端過去的點心,陛下很喜歡呢。那源源不斷的賞賜,說明了咱小主魅力過人、隆寵不斷呢。”
其實這宮女並不是謝厭派過去監視的那一批,而是秀女群體中見秦曼曼出頭了,迫不及待扒上去的。
只要是女人,都無法對同性的討好和讚美無動於衷,秦曼曼明明心花怒放,卻還要裝作這沒什麽一般,托著下巴輕笑,兀自慶幸自己大轉盤時得了些飲食配方,正好能投景帝所好。
系統又冒出來打擊她了:“你送那麽多吃食,陛下的好感度並沒有增加,踏入儲秀宮的次數也屈指可數,宿主你覺得這其中是不是有什麽不對勁。”反正它始終不認為宿主有什麽優勢,能得到景帝青睞,甚至還封為美人。
而且至今還讓宿主跟一群人住在擁擠的儲秀宮,身邊也沒有兩三個伺候的宮人,這看上去根本不像要隆寵宿主的樣子。
因為積分不足,它說話時斷斷續續的,秦曼曼聽進去了,雖然不高興這系統看低了他,但自己心頭也在暗暗煩惱,“這好感怎麽不增加呢?這陛下真是個清心寡欲、不好攻略的男人。”導致她遲遲不能解鎖初級美貌,至今還是路人長相,導致她哪怕穿著綾羅綢緞也比身邊的宮女遜色了許多,十分沒有安全感。
“不過沒關系,有志者事竟成,水滴石穿,等我再獻上幾款這時代沒有的好東西,無論再冷酷無情的男人,終究也會被我打動的。”
於是她很快打起精神,美美地梳妝打扮一番後,換上珠釵羅裙、外罩湘妃色薄紗,頭插幾支精美的金步搖,花枝招展地前往了養心殿,遠遠便嬌聲喚道:“陛下,妾身來了。想來陛下早已用了午膳,妾身便做了些清火的吃食來了。”
“這是閩南那邊的果子甜點,叫茯苓糕。妾身的父親曾有幸和閩南地區的官員打過交道,妾身便也知曉他們那吃食的做法。您快嘗嘗吧,妾身特意冰凍過了。”因為殿外被守門的侍衛攔住,她只能在門口傳喚。
謝厭手裡正在審批奏章,聞言眉峰微動,身邊研磨朱砂的宮人立馬頷首上前,出去接過那盤精美的吃食,表示自己收下了,然後不等秦曼曼寒暄,就表示陛下公務繁忙先行撤退了。
沒說幾句話就被趕走,秦曼曼不甘心地跺了跺腳,但持戟守衛卻攔著,她只能放棄,悻悻地擺駕回宮。
宮人端著吃食,徑直找到了禦膳房的人,然後道:“如何,能否吃出方子?”
禦膳房總管不敢點頭,只能皺著眉,努力放慢咀嚼的速度,半小時後嘗試著做,方法倒是不難。可他低頭卻暗暗心驚道,也不知秦秀女哪裡來的那麽多吃食方子,他在入宮前也曾尋遍民間美食,但很多依然聞所未聞。
而謝厭也端詳著那隨著吃食,夾帶而來的紙條,上面寫了詩歌——
“陛下,妾身如果愛你——
絕不象攀援的凌霄花,
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
在門口就聽完所有心聲的他,表示一臉冷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