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息片刻,徐遲混沌的意識恢復清明。
他動了動自周岐離開後就像是失去了知覺的手腕,尖銳的疼痛立刻如激烈的電花攀上中樞神經。
是自己變敏感了嗎?
徐遲牽了牽往下墜落的嘴角。
記憶中他已經太久沒感受到過如此鮮明的痛感,整個手臂如被一根冰錐貫穿,牢牢釘在身上,每動一根手指,牽起的神經都像是被燒紅的鐵鉗狠命撕扯。
徐遲低頭端詳,發現清理後的傷口開始紅腫發炎,利齒留下的坑洞往外泌出色澤暗沉的血。
他蹙起眉,察覺到一絲不祥。
此時,後座兩位男士刻意壓低的交談聲絲線般滑入耳蝸。
“這幾個人可太逆天了,換我我真撐不到門開,為了不被活生生咬死,我可能也跟那些人一樣乾脆選擇跳車了。”
“害,別說了,我光看畫面都嚇得兩腿發抖。旁邊好幾個女的都吐了,那血了吧唧的怪物長得真他娘的惡心,數量又多,鋪天蓋地樣的都給堆成小山了,操,隔著屏幕旁觀都有心理陰影!”
“一個人,兩把刀,殺出重圍,這是什麽級別的水平?”
“能一人單挑一虎的水平。”
“話不多說,瑞斯拜。”
“其實咱們車廂也有大佬的,喏,那個扛火箭炮的斷眉,缺德帶冒泡,不由分說非要炸門,誰攔都沒用,瘋了一樣,不知道的還以為他老婆在裡面……”
徐遲一手摸著耳骨,饒有興致地聽兩人嚼舌根,正說到周岐,話音戛然而止。
那兩個背後議論人的也著實倒霉,剛說兩句,正主就神不知鬼不覺地站在了邊上,垂眼用看死人的眼神盯著他們。兩人中的一個因驚嚇過度岔了氣,咳得那叫個驚天動地,面紅耳赤。
周岐釋放完所過之處寸草不生的氣場,對收效略有點滿意,徑直越過兩個倒霉蛋停在徐遲身邊,俯身,臉不紅氣不喘地把睡得不省人事的女生搬去走道那邊的座位,然後衣擺一收,理所當然地鳩佔鵲巢。
徐遲扭過臉:“你們剛剛……”
“聽見了?”周岐移動可調節座椅以適應他無處安放的大長腿,肅容道,“從你們九號車廂受到怪物侵擾開始,這裡每個人面前就出現了一個虛擬光幕,光幕上全程直播你們與怪物拚殺的實時戰況。想知道從第一條血屍出現,到車廂門打開,你們扛了多久嗎?”
“多久?”
“二十分鍾。”
徐遲沉默。
比他想象中的長多了。
“你的攻擊方式以速度見長,講究出其不意,以快製勝,借力打力,好掩飾體能和力量上的缺陷。正常情況下,單對單,你佔盡優勢,但當面對人海戰術的時候,你的軟肋就暴露無遺。”周岐冷靜分析,“習慣於以秒為單位快速結束戰局的你能撐滿二十分鍾,已經很強了。”
“差不多是極限了。”徐遲看向自己經過休整已經停止顫抖的掌心,外人看在眼裡,莫名有點英雄暮年的落寞感。
周岐哽了哽,問出他一直以來比較關心的問題:“我記得你以前體能還行,起碼跟我家老頭不分上下,人也不像現在這麽,唔,瘦,怎麽現在……”
“你家老頭?”徐遲對重點的感知力一如既往十分優秀。
周岐補充說明:“哦,是周行知周中尉。”
徐遲眼裡閃過促狹:“你不是說你爸大名周福貴?”
周岐:“……”
“咳。”周岐面皮上罕見地泛起一點紅暈,又被他硬生生逼回去,“我也沒說錯,他現在確實是叫周福貴,這年頭,亂世求生,誰沒兩三個曾用名呢。”
徐遲笑了笑,笑意未達眼底。
“你是想問我這二十年間到底經歷了什麽,把身體糟蹋成這副鬼樣子?”
“嗯。”周岐點頭。
“因為二十年前我殺了自己一次,這可能就是我拋棄身體後遭到的報應。”他說起自戕的往事如隨口談論天氣,語氣淡得像白開水,聽的人卻怔了怔。
當年的傳聞原來是真的。
說徐上將被困壹宮,畏罪自殺,死有余辜。
二十年前,上將之盛名遠能震懾曠野,近能止小兒夜啼,其自殺一事傳播開來,沸沸揚揚鬧了不知多久,輿情之激蕩,民意之憤慨,引得多地爆發武裝起義,要為英勇犧牲的上將正名。此事影響深遠,幾乎動搖國之根基。
“人生總是充滿了各種意外,那一次也不例外。由於一些始料未及的原因,我竟沒死成。後來我被困在了一個冷凍艙裡。那個冷凍艙應該還是一件不成熟的試驗品,它只能凍住我的身體,卻無法凍住我的意識。我時不時會醒來,但連掀開眼皮都做不到,我時不時會聽到身邊有人走動和交談,想質問但連嘴巴也張不開,世界裡只剩下無邊的黑暗和刺骨的寒冷。這是件很可怕的事,任何人被禁錮二十年都是件很可怕的事。”徐遲垂著眼,平靜地敘述,“醒來後,我就發現我的身體狀況不容樂觀,說虛弱都是好聽的,放在以前,我把我現在這具軀體呈現出的狀態稱作廢柴。當年給‘超級戰士’配備的自殺裝置能在十秒內毒殺一頭成年公牛,我雖然保住一條命,但身體的根基已經完全被毒素摧毀了,加上常年封凍,關節肌肉都失去了原有的韌性,至於體能?力量?這些都不是我這破敗之軀能再擁有或承載得起的東西了。”
“廢柴”上將已經遠遠強過常人,周岐無法想象全勝時期的上將是怎樣可怕的存在。
所以才會有巨大的失落感吧?
因為以前擁有過,現在卻被剝奪了。
周岐的心臟一陣絞痛,不是因為這段可怕的經歷,而是因為講述經歷的人平靜得可怕。怒火伴隨疼惜將神經末梢炸開了花,他眼中掠過蓬勃的殺意:“你知道這事是誰乾的嗎?”
“心中有個大概的人選。”徐遲倒也沒有表現出十足鮮明的恨意,或者他把恨意藏得很深,或者他確鑿沒旁人想象中的那麽介意,“這個人把我從死地強行召喚回來,又費盡心機留我一息尚存,現在甚至放我蘇醒,把我投進魔方……怎麽說呢,他把我身上一切能利用的東西都充分利用了個乾淨,從這個角度上看,他確實略勝於我。”
“你說的這個人。”周岐眸光一動,“是不是曹崇業?”
徐遲瞥了他一眼,忽然扯開了話題:“你不躲我了?”
“試過,發現躲不掉。”周岐也不執意追問,順著他的話頭說,“這是個苦差事,吃力不討好,我懶得做了。要不你來?”
“我來?”徐遲挑了挑眉,像是莫名被取悅到,他看著周岐,“你確定?”
“嗯哼。”周岐環抱雙臂,一副你放馬過來過來吧我能承受的表情。
徐遲展露微笑,語出驚人:“你小時候在我褲腿上滋尿。”
周岐穩固的表情瞬間就垮了。
“還很愛哭。”
周岐開始覺得他的癡病也好了,或許還能再搶救一把。
“哭完還把鼻涕偷偷擦在我袖子上。”
幻覺!都是幻覺!都是荷爾蒙搞的鬼!
“三歲不到就會撒嬌說謊騙人抱你出宮玩耍……”
我不聽我不聽我不聽。
“好了!”周岐面無表情地做了個暫停的手勢,硬邦邦地道,“我記憶出了點問題,七歲前的好多事我都不大記得了。”
徐遲的微笑越來越大:“不記得沒關系,我幫你,慢慢,回憶。”
周岐:“……”
他算是看出來了,有些人看著像神,背地裡其實是吃人不吐骨頭的惡魔!
兩人各自沉默。
周岐搜腸刮肚想給小時候的自己挽個尊,沒等他從僅剩的一點記憶裡扒拉出有用的信息,走道那頭的女生傳來一聲痛苦綿長的呻吟。
徐遲警覺抬頭:“去看看!”
“看”字剛落地,周岐已經大步橫跨過去,俯身察看情況。
那位戰鬥力爆棚尖叫指數更加爆棚的女生正緊緊閉著雙眼,在座椅裡蜷縮成小小的一團。她的額頭和鬢角全部被汗打濕,脖頸上泛著晶瑩的水光,牙關似乎冷得不住打戰,整張臉卻紅得不正常。
“喂!醒醒!”周岐伸手覆上她的額頭,被燙得一縮,皺眉,“她在發高燒。”
“燙,好燙,皮好燙……我要炸了……好痛啊,我要出去,出去,出去……”
女生一直神志不清地呢喃著破碎的句子。
“你要出去,去哪兒?外面都是血屍,出去找死嗎?”周岐冷著臉,卻輕手輕腳地接過徐遲遞來的濕毛巾,蓋在她臉上,試圖降溫。
但女生身上的溫度實在高得駭人,這點濕冷簡直是杯水車薪。
“燙,痛,好痛……我要出去啊,放我出去……嗚嗚嗚。”
徐遲的目光在女生殷紅的臉上逡巡一周,隨後落在她的腿上,之前這條腿曾被血屍咬下一塊肉,傷口經過簡單處理,用衣服袖子當繃帶纏了幾圈,本來已經止了血,此時,那點布料卻吸飽了液體,又在重新往下滴血。
鬼使神差地,徐遲蹲下來,解開打結的袖子。
周岐聽到徐遲發出一聲短促的嘶聲,然後就沒了動靜,心下不免奇怪。
他彎腰把腦袋湊過去,心想,徐上將看女生的大腿看得如此專注,難不成還是更傾向於喜歡女人?
這個可笑的念頭在周岐的目光觸及女生暴露在空氣下的傷口時徹底灰飛煙滅。
他的瞳孔瞬間緊縮成針。
女生的大腿外側原本只是被咬掉一塊肉。
現在她被布料遮住的整個大腿,不知為何,全都沒了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