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遲領著幸存者進入新的車廂。
這裡安然無恙,乾淨整潔,有暖風,有舒適的座椅,甚至有水和食物。
美好得簡直就像天堂。
而他們一群人如同從地獄深處爬出來的惡鬼,渾身散發出濃重的血腥味和殺伐氣,與這裡格格不入。
不少人投來警惕甚至畏懼的目光。
走動時,徐遲還敏感地察覺到,這些或防備或友好的視線裡不知為何摻雜了幾股崇拜與狂熱。
他們被安排在門後的兩排座椅上。
剛經歷過一場死生鏖戰,亢奮的熱血消下去,戰栗的神經末梢被硬逼出來的勇氣燒焦,似乎散發出臭氧的氣味。他們一個接一個有序落座,表情麻木,肢體僵硬,一副坐下去這輩子也不想再站起來的頹喪樣子。
作為萬眾矚目的焦點,徐遲雙肘撐著膝蓋,上半身微微前傾,沉默地坐著。盡管潮濕的面上粘附著一層汗水混合血水的薄膜,但他姣好的面龐和黑T下修長窄瘦的腰身依然能從一乾灰頭土臉的男人中脫穎而出。他看起來還算完好,只是右手手腕上被血屍咬出的傷口有些猙獰,直接攤在陽光下,襯著冷白的皮膚,看起來就格外觸目驚心。沒人去找他寒暄,他好像自帶結界,隔絕了一切外界的目光。
徐遲暫時清空了繁雜的大腦,專注於呼吸。
那位尖叫女兜了一圈仍然坐在他身邊,並在落座後五秒鍾內快速陷入昏睡。
一瓶水遞到眼皮子底下。
徐遲盯著看了兩秒,伸手去接,因脫力仍在輕顫的指尖碰到對方的指尖,那人蜷了蜷手指,似乎是想縮回,但到底忍住了,並貼心地替他把瓶蓋擰開。
“謝謝。”
徐遲仰頭喝了半瓶水,周岐接過剩下的半瓶,將水倒出來潤濕了一塊不知從哪兒扯下來的布料,再次遞過來。
“擦把臉。”
男人的聲線聽來有些緊繃,憋著火似的,言語也前所未有地簡潔。
徐遲現在累得一根手指都不想抬,小幅度搖了搖頭,然後仰頭靠上椅背,闔上眼睛。
方才喝下去的涼水經過滾燙的食道,墜進空蕩蕩的胃袋激起一陣痙攣。喉結反射性滾了滾,他壓下那陣洶湧的嘔吐欲。
站在身旁的人一直沒走,站了好久,久到徐遲逐漸放下全身所有戒備,任憑睡意的浪潮一點一點席卷識海。
而後身周的空氣流動起來,徐遲全身的毛孔感到陰影籠罩,壓迫感襲來,男人熟悉的氣味瞬間侵佔整個鼻腔。他驀地抬手要擋,卻被更大的力道利落地按了回去,緊接著臉頰上就是一涼。
徐遲不滿睜眼,撞進周岐醞釀著風暴的眼睛。
“別動。”那張臉上刀刻的五官沒了笑意的軟化,顯得格外冷峻悍利,再搭配上強硬的姿態,幾乎透出點無情的意味,“擦臉而已,很快就好。我做了很多心理建設,你別躲。你一躲,我就感覺自己大逆不道。一再刺激我,對你沒好處。”
“大逆不道”四個字落在耳裡,有些可笑,徐遲提了提嘴角,不再反抗,任憑周岐撩開他濕透的發,不甚溫柔地給他擦臉。
粗糙的布料順著眉峰往下,抹過眼尾,滑過鼻梁,微妙地避開抿起的唇。如此描摹數遍,那塊布被染紅,底下瓷白的皮膚重見天日。
過程中,徐遲一直靜靜地望著周岐,黑玻璃般的眼珠裡盛滿審視。
或許,還摻雜著一些別的東西。
比如,以嶄新的眼光重新打量周岐並努力找尋其身上昔日那個小孩的痕跡。
可惜,時光令人大變模樣。
“你……”周岐不喜歡他的目光,想避卻無處可避,只能冷著臉從牙關裡擠出字句,“知道我是誰?”
他尚且心存僥幸,假如徐遲不知道他那操蛋的真實身份,或許……或許事情還有轉機。
他不介意把袁啟這個名字從此爛在肚子裡,如果有必要,他甚至可以瞞他一輩子。
但徐遲殘忍地打碎了他的僥幸,把所有秘密和關系攤開在刺眼的陽光下。
“殿下。”他壓著嗓子這麽喚他,垂落的睫毛掩去眼底的情緒,“很高興你還活著。”
周岐張了張嘴,頓時如生吞了一個連的蒼蠅,表情變了又變,可謂精彩紛呈。
最後,所有情緒化作一個苦澀的笑,他直起腰,恭敬有禮:“同樣的話也送給你,上將。”
徐遲收緊下巴,微微頷首。
“故人重逢,我有很多事想問你,想必你也是。”周岐摘下他平時用來粉飾太平的面具,微抬下巴,露出骨子裡的高矜與傲慢,“可惜現在不是敘舊的時候,你暫且休息,什麽時候養足了精神,什麽時候再敘。”
“還有,之前確實是我沒大沒小,任性衝動,還希望上將不要放在心上。”
三言兩語撂完想說的話,他沉著臉,單膝跪在座椅旁,著手清理徐遲手腕上皮肉外翻的咬傷。
疼痛終於爬上遲鈍的神經,徐遲一動不動地任他擺布,忽然問:“你怕我嗎?”
周岐挑了挑斷眉,用一種“你在說什麽夢話”的眼神自下而上看過來。
徐遲感覺自己問了句廢話,這人六七歲還是個愛哭鬼的時候也沒見怕過他,遑論現在。
既然不怕,那現在這麽急著劃清界限,就純粹是因為膈應了。
徐遲掙動一下手腕,估計是按到了痛處。
周岐像是看穿他的想法,平直的肩膀肉眼可見地塌了下來。
“我不是怕你。”周岐說,“我是敬重你。”
像佛教徒膜拜菩薩。
像基督信徒信仰耶穌。
往來二十年,你在我心中,早已成神。
神是用來景仰的,不是用來愛慕的。
徐遲意外地撩起眼簾:“敬重?”
“我覺得換個詞可能更恰當。”他的語氣略帶嘲諷,“是敬而遠之吧?”
周岐皺著眉,不知如何解釋,索性不去理會。
他心裡千頭萬緒亂成一團,打從知道徐遲就是當年風光無匹所向披靡的徐上將後,他一會兒高興,高興昔日的帝國王牌居然還活著,於如今的局勢簡直是如虎添翼。一會兒愁悶,愁悶他竟然對一位貨真價實的長輩抱有非分之想,實在是不應該。一會兒又難堪到無地自容,因他根本無法聽從理智停止腦海中綺麗的幻想。那些個彎彎繞繞明明暗暗的心思捋也捋不順,斬也斬不斷,簡直要了他的命。
鬼知道他剛剛硬著頭皮說那幾句話花了多少力氣,毫不誇張地說,此時他手心裡捏的汗比他第一次殺人時還多。
他天真地以為一切都可以回歸原點——如果不是在屏幕上看到徐遲浴血奮戰的身影,如果不是他瘋了般狂轟那扇無堅不摧的門,如果不是他在目睹徐遲負傷時徹底歇斯底裡,失去控制,心想上將怎麽了,上將算個屁,老子愛喜歡誰喜歡誰,誰他媽管得著。
於是意識到。
回是回不去了。
付出去的感情就像潑出去的水,萬難收回。
可能是他捏著徐遲的手腕發了太久的呆,徐遲有點不適,耐心詢問:“好了沒?”
“好了。”
他輕輕放下那截腕子,站起身,嘗到嘴裡的苦澀,轉身離去。同時放棄掙扎,自暴自棄地承認,原來不知不覺中,他已身中劇毒,淪落到如癡如狂的境地,無力回天。
所以他決定繼續我行我素的荒唐行徑,並狡猾地把選擇權移交給徐遲,期盼殺伐果斷的上將有朝一日能帶他步出迷亂的沼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