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遲在昏迷中始終掙扎著保留一分清醒,他仿佛回到了噩夢般的二十年冰凍期,在黑暗中孤獨地踽踽前行。在以前,這種程度還算不上難熬,但現在,他連一秒鍾也無法忍受。他不斷嘗試去衝撞禁錮意識的鐵壁,直撞得頭破血流,傷痕累累,不過是為了看一眼他惦記著的小王子是否安然無恙。
他隱約能聽到爭論的人聲,斷斷續續。
“這什麽阻斷劑到底有沒有用?人怎麽還不醒?”
“周先生,你問我……我怎麽知道?”
“不是你通過提示找到的嗎?”
“那我也不能保證效果啊……看這情況,只能死馬當作活馬醫了。”
“你說誰死了?”
“周岐,你先別急嘛……確實有點用的……看呐,傷口創面沒再擴大了。”
幾道聲音都很熟悉,徐遲試圖轉動沉重的眼珠,尖銳的疼痛立刻回到腦中,他似乎發出了什麽響動,所有人聲瞬間聚攏到他周圍,對準了耳朵嘰嘰喳喳吵個不休。
“誒誒誒,有反應了!”
“活了?”
“徐遲,嬌嬌啊,能聽到我說話嗎?”
聽到了。聽到了。
徐遲拚盡全力重重點頭,但看在旁人眼裡,他只是動了動乾裂的嘴唇,喉結輕顫。
“他聽到了!”
但周岐像是看懂了他微末的肢體語言,驚喜地大喊一聲,然後俯身在他額頭上落下一個激動的吻,吧唧一口,格外響亮。
空氣詭異地靜止了。
有人尷尬地咳嗽了一聲。
“看什麽看?”周岐惡聲惡氣地道,“沒見過男人跟男人搞對象啊?走走走,都滾遠點!”
一句話,把徐遲氣到幽幽睜開眼。
周岐大喜,得意忘形:“看看,我對象被我親醒了!”
徐遲把渙散的目光聚焦到他對象臉上,定定地看了兩秒,又把眼給閉上了。
“?”周岐大喜轉悲,哀嚎,“咦?怎麽又昏過去了?回光返照?”
旁邊的任思緲和克裡斯汀捂著臉,一臉牙好疼但還得忍著的表情。
任思緲:“我覺得你還是讓他靜靜。”
克裡斯汀翻譯:“周先生,你剛剛的行為讓徐先生丟盡了顏面。”
周岐:“……”
不知道為什麽,感覺被這兩個女的歧視gay。
可能是確認了周岐的安全,徐遲這回終於沉沉地睡了過去,呼吸變得綿長且規律。
周岐就坐在地上,寸步不離地守在他身邊,同時梳理著方才發生的一系列動亂。
當時周岐安頓好徐遲,出了門就以洗手間為據點,開始向外層層掃蕩。
由於之前觀看過九號車廂的直播戰況,有了前車之鑒,一號車廂的人很懂得節約彈藥,也不怎麽單獨行動,基本上都三五成團,合作滅敵。
這一次,血屍沒能形成鋪天蓋地之勢,它們在黑暗籠罩列車時潮水般湧來,又在光明重現時潮水般退去,所過之處,滿地狼藉,血跡斑斑。
傷亡依然慘重。
經後來統計,傷的比亡的多得多。
這些血屍似乎轉變了策略,不非得置人於死地了,但它輕輕咬一口製造出的恐慌卻比把人直接弄死還要可怕。
那些被咬了的傷員成了安置在人群中的定時炸彈,使人惶惶不可終日,誰也不知道它們什麽時候會爆炸,害人滅己。
一頓腥風血雨的洗禮後,通往隔壁三號車廂的門打開了。
有人用幾架重型機槍堵住了門,不讓這群傷痕累累的“病毒攜帶者”進入安全區域。
周岐身後站著一大幫人,抱著昏迷不醒的徐遲,冷著臉站在門外,不說話也不動作,但強勢的氣場鋪散出去,幾乎能壓彎槍杆。
幸存者開始叫囂、指控或賣慘,三號車廂內部逐漸出現分歧。
這時,周岐聽到熟悉的嗓音,正不遺余力地發表著人道主義演說,煽動性極強。
“我們現在對待傷員的態度,正是魔方想要看到的!它就是想讓我們內部分化自相殘殺,它就是想在我們中間埋下仇恨的種子,讓我們再不能同舟共濟齊心協力!我們難道要當明知這是陷阱還要往裡跳的笨蛋嗎……”
周岐聽了幾耳朵,覺得任思緲任醫生很適合站在公共露台拉選票,競選個區長之類的官兒玩玩兒。
最後,在少數服從多數的原則下,那幾架攔路重機槍終於還是撤走了。
但周岐也沒進去,準確來說,他放那些全須全尾的“完人”進去了,自己則跟被血屍咬過的傷員一起留在了殘破不堪的九號車廂。
傷員們沒有異議,到了這個時候,誰不比誰高尚,誰也不比誰卑劣。
只要是個人,再怎麽樣,都有些沒多大用但沒了就徹底廢了的氣節。
好在血屍潮侵襲過後,被侵襲過的車廂的門恢復了正常的開關功能。
任思緲時不時會弄來些水和食物。
半個小時後,她還弄來了一位重要人士——克裡斯汀,當然,重要的不是姓克的本人,而是她帶來的的阻斷劑。
天無絕人之路。克裡斯汀在緊要關頭找到並破解了孫勰留下的信息,在三號車廂的指定座位底下找到了一個被藏起來的醫藥箱。
“阻斷劑不是血屍病毒真正的血清,只是通過抑製中樞神經阻斷病毒流竄的緩釋劑,具體效果因人而異,時效長短也因人而異。”使用前,克裡斯汀如此強調,“而且使用阻斷劑還有些副作用,孫勰留給我的實驗報告上說,中樞神經系統功能主要是調節各髒器系統的興奮和抑製平衡,所以有些人會因為用了阻斷劑而打破這種平衡,具體表現為低落嗜睡,或者亢奮躁狂,主要看阻斷劑具體作用在了中樞神經哪個部分上。”
現在看來,徐遲表現得這麽嗜睡,是中樞神經被抑製的那一種。
沉睡的徐遲看起來安靜又無害,過長的碎發遮住了眉眼,添了幾分沉鬱。
“你讓誰原諒你呢?”
周岐想起當時他衝進洗手間抱起徐遲,徐遲揪著他的衣領低聲嘀咕的話,他把耳朵湊過去仔細聽了聽,左右繞不開原諒二字。
“你做錯了什麽需要求人原諒?”
不得不承認,周岐有點耿耿於懷。當時徐遲無意識中流下的淚水刺痛了他的眼睛。
“我要是問你,你肯定不會告訴我,對不對?”
他歎氣,拉過徐遲的胳膊。小臂上血肉模糊的創面已經被限制在手肘以下,血液凝固,此時結了一層薄薄的痂,遠看像是一大片狂放不羈的圖騰。
周岐並不覺得疤痕醜陋,也不認為這是戰士的勳章,他隻覺得疼惜。
難以想象,如果沒有及時送到眼前的阻斷劑……
徐遲會怎麽樣?
他是不是會親手了結徐遲的生命?
這是徐遲熬了二十年才終於熬來的新生啊。
他怎麽可能忍心?
“你在想什麽?”
一道平和的嗓音打斷了他的思考,徐遲不知什麽時候靜悄悄地醒來,柔和的目光投注在默默握著他手腕發呆的人身上。
周岐下意識脫口而出:“在想怎麽帶你私奔。”
“私奔?”徐遲用手撐著座椅想要坐起來,“去哪兒?”
“隨便哪兒都好。”周岐忙按住他,“別亂動,再躺會兒。”
“我躺了好久啦,現在感覺好多了。”徐遲看起來確實不像剛從昏睡中蘇醒的人,漆黑的眼睛裡躍動著久違的光芒,“我就知道你會回來。”
“開玩笑,也不看看爺是誰。”周岐雙眉一軒,笑了笑,十分自信。
自信的男人很有魅力。
徐遲眯著眼看了他一陣兒,忽然舔了舔嘴唇,說:“我想喝水。”
“給你備著呢。”周岐站起身,往懷裡一摸,變魔術一樣變出一瓶水,獻寶似的遞過來,“怕太涼了,喝了傷胃,我給捂了捂。”
徐遲擰了瓶蓋,一口氣把一瓶水喝了個底朝天,邊喝,他垂下的目光邊在周岐臉上意味不明地徘徊。
精致的喉結上下滑動,一道水痕順著嘴角溢了出來,徐遲喝完,伸出舌頭輕巧地一卷,一滴都不肯放過。
殷紅靈巧的舌一閃即逝,像是怕羞,又像是在放肆大膽地挑逗。
周岐看得一陣口乾舌燥,眸色暗了暗,心虛地摸了摸鼻子:“還要嗎?我再去任思緲那兒敲詐一瓶。”
“要。”徐遲伸長手,把空瓶子遞過去。
周岐垂手去接,結果指尖尚未碰到瓶身,一隻手就惡作劇似地攥住他腕子,猛地一拉。
完全沒有防備,他被拉得重心不穩,整個人往前撲倒,好在反應快,在徹底壓在徐遲身上之前,他憑借傑出的臂力,單膝跪在長椅上,硬生生撐著座椅靠背把自己定格住。
呼,好險好險。
他瞪著徐遲近在咫尺的臉,心臟因突如其來的變故猛烈跳動。
過了足足有兩秒鍾,他與那雙黑漆漆亮晶晶的眼睛對視,終於暈暈乎乎地反應過來。
等等,剛剛是徐遲主動拉的他?
一口氣還沒喘勻,又是一陣猝不及防的天旋地轉。
徐遲直接單腿勾住他腰,以一股巧勁把他整個撂倒在座位上,然後翻身坐上來。
周岐的大腦嗡地一下直接宕機,心臟也差點停擺。
下一秒,徐遲挺直腰,單手抓著他漸漸長出來的頭髮,迫使他仰頭後仰,另一隻手則壓上他的嘴唇,力道很大地重重一碾。
“剩下的渴,用這個來解。”
他的聲音充滿磁性和張力,透著股奇異的亢奮,目光深處平日裡藏著的野性此刻暴露無遺。
這不是正常狀態下的徐上將。
周岐開始意識到哪裡不對。
“有些人會因為用了阻斷劑而低落嗜睡,有些人則亢奮躁狂……”
克裡斯汀的提醒在耳畔突兀地響起。
等等,這個亢奮,難道還包括某些方面的那種亢奮?
周岐神色一凜,連忙一根指頭抵住將欲吻下來的徐遲的額頭,艱難開口:“徐遲你聽我說,你現在這樣是因為那管藥的原因,這件事說來話長,你剛醒,我還沒來得及告訴你……你,你先從我身上下來,我跟你……”
但此刻的徐遲,瞳孔擴大,情緒亢進,壓根不想聽他說話。
“噓——安靜。”他不耐煩地手上使勁,周岐不得不把下巴抬得更高。
徐遲居高臨下,不怒自威,周岐登時如同下級軍官服從命令似的,噤了聲。
其實打從心底裡,他很難拒絕徐遲的任何要求。
尤其是,這種要求。
手下的人聽話了,徐遲滿意地彎起眼睛,湊近,鼻尖抵著鼻尖,周岐嗅到他身上血的氣息,聽到他低聲誘哄:“乖,張開嘴。”
於是他張開嘴。
徐遲就像個野蠻霸道的侵略者,處處滋事放火,而他這個引狼入室的無主之國兵敗如山倒,只能臣服。
漸漸地,兩人的呼吸染上潮氣,周岐明顯察覺到徐遲的手和吻在往別處蔓延。
“徐遲,停下。”周岐深吸一口氣,捧住徐遲緋色的臉,固定住,“徐上將。”
這聲上將好歹把徐遲失控的神志從亢奮邊緣拉回來一點,他停下動作眯起眼,炙熱的視線幾乎燙傷周岐。
“我感覺我有點不正常。”徐遲嗓音嘶啞,布滿汗水的臉上則有些疑惑。
“謝天謝地,你終於感覺到了。”周岐腦子裡那根繃緊到快要斷裂的弦終於松了下來,然後他看了看自己的處境,啼笑皆非地揉了揉漲痛的額角,“你再繼續下去,我恐怕就得恭敬不如從命了。”
徐遲沉默了一會兒,也露出難堪的神色,隨後,他默默地從周岐身上爬了下去,窩到長椅另一頭,抱起膝蓋,把頭埋進臂彎。
看起來是在自我降溫。
周岐也保持著原本的姿勢一動不動,等身體深處湧動的那股浪潮逐漸平息。
片刻後,他挪過去,拍了拍徐遲的肩,人模人樣地安慰:“你用了阻斷劑,這東西據說能暫時阻斷血屍病毒的進程,但也有副作用,會使你亢奮,所以剛才那個……嗯,其實都是正常現象。”
徐遲鼻音濃重地嗯了一聲。
“現在看來,這個副作用還挺嚴重的。”周岐撓了撓頭,“當務之急,我們還是得盡快找到血清。”
徐遲又嗯了一聲。
“別嗯了,你是不是不好意思了?”周岐捏了捏徐遲的後頸,其實他自個兒也有點臊,畢竟兩人的槍都立了,但他好歹比徐遲臉皮厚一點,就自覺承擔了開導的重任,“害,跟我你就別不好意思了,咱倆不是搞對象嗎?早乾晚乾這事兒遲早要乾的,你就當提前趕進度了。”
這回徐遲沒嗯,他抬起臉,炯炯有神地望過來。
嘶……周岐感到不妙,慢慢把搭在徐遲脖子上的手撤走。
“你,想什麽呢?”
為了掩飾撤退的痕跡,他還得顧左右而言他。太難了。
徐遲眸子裡燃燒著小火苗,真誠得可怕:“我在想,男的跟男的,要怎麽做那檔子事。”
周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