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遲當然不是爽完就跑的人,他耗乾精神力,直接昏迷掉線了。
十個小時之後,他在劇烈的頭痛中醒來,同時感覺到乳酸堆積過多造成的肌肉酸脹,他意識到睡眠艙內提供的一切服務不止停留在意識層面,活動產生的影響將通過中樞神經持續作用於軀體。也就是說——他透支了有限的體力,進行了一場貨真價實的擊劍賽。
這可不是什麽理智的行為。
他的體力應該用在更有價值的地方——比如逃出這個鬼地方。
徐遲這麽想著,直接無視屏幕右下方不停閃爍的消息提醒,閉眼進入睡眠。
周岐退出劍道後,在界面上找到他的活動記錄:3102/06/06,22:30,項目擊劍,地點三號劍道,您接受編號A1019530的挑戰,比賽結果負,請再接再厲。
再接再厲個屁。
周岐第七八九十次點擊那個一長串的編號,發送好友請求。
皆石沉大海。
周岐緊咬牙根,感覺臼齒的凹凸表面,他停止無用的等候,掀開睡眠艙坐起身。
狹小封閉的六色怪異房間待久了令人窒息,周岐抱著雙臂不停踱步,腦海裡一幀一幀地複盤著方才那場比賽,仔細過濾對方的每一個動作。
不可否認,那人在擊劍方面的造詣堪稱集大成者,比得上當年的皇家擊劍隊。
擊劍這項運動,在天合政府時期備受皇室貴族推崇,一度風靡全國,後來獵鷹黨短暫執政期間,明令廢除所有與天合政府相關的禮儀習俗,連壹宮周圍綿延數裡的金色鳶尾都被付之一炬。那之後,擊劍轉入地下二十年,劍道凋敝,大師們或籍籍無名,或擔驚受怕,不公開授課,更不在明面上收徒,同好們隻私底下找場子偷偷切磋。
周岐從不知,與他年紀相仿的這一代人裡,還有這樣優秀的滄海遺珠。
這不是最令周岐震驚的,他耿耿於懷的是對方製勝的那一招畫圓還擊。
“距離是擊劍的靈魂,如果隻一味地進攻,你會離敵人的圈套越來越近。”
劍尖畫著圈,如同毒蛇般纏繞上來,狠狠地在手腕上咬了一口,當啷一聲,幾乎與小男孩同高的重劍脫手墜地,男人沒有摘下護面,隻冷淡地命令:“再來。”
小男孩捂著刺痛的腕骨,憤怒地擰起眉毛,他是天潢貴胄,天之驕子,雖然只有七歲,卻已有了小大人的威嚴與氣度,他故意沉下小臉,提醒:“上將,我是你的親王。”
“是的,小王子殿下。”男人不疾不徐地彎下腰,將重劍拾起,單膝下跪,把鑲滿寶石的劍柄塞進年幼的王子手中,“你五歲的時候就已經學小安東在我褲腿上尿尿,申明了對屬下的佔有權。”
小安東是老國王的牧羊犬。
王子小臉一紅,羞憤不已:“不許你再提我小時候的糗事!”
“小時候?隻過去了兩年而已。”男人的喉嚨裡溢出斷斷續續的淺笑,周岐印象裡,這人真的很少笑。當然也有可能是見面次數實在太少,他不曾有幸撞見。
“殿下,你知道學習擊劍是為了什麽嗎?”男人清了清嗓子,站起身。
“攻擊。”周岐記得當時自己的回答,童年的事情他忘記得七七八八,連男人的臉都記不清,但他記得這段對話,他用未變聲前稚嫩的童音撂下狠話,“我要贏你!我要做帝國第一擊劍手!”
“好,有志氣。”男人拍拍他的頭,周岐仰起臉,鋼製的三棱劍淬著寒芒,如他那雙閃爍著熠熠鬥志的眼睛,“但你要真想贏我,就得記住一點。”
“你說。”
“擊劍不是為了進攻。”男人屈起修長的二指,敲了敲他的劍,“而是為了控制。”
“控制對手?”
“不,控制自己。先自控,再控人。”
周岐料想當時的自己應該是一臉懵逼。
好在那人也沒指望七歲的熊玩意兒能有什麽深刻的思想,隔著手套捏了捏小孩汗津津的臉,柔聲哄道:“好了,小王子殿下,現在我們可以重新開始了嗎?”
——“好了,成王敗寇,我聽你的。”
徐遲的嗓音乍然切進來。
周岐倏地睜眼,表情空白三秒,而後左右開弓,啪啪啪拍起臉:冷靜點周岐,上將要是活到今天,都是五十歲糟老頭了,怎麽可能那麽年輕?而且長得也一點不像……嘶,上將長什麽樣兒來著?
有了睡眠艙,72小時就顯得不那麽難捱。
監控器裡,大多數人都在吃喝玩樂亂搞男女關系,抓緊時間享受末日前的狂歡。
也有幾名例外的,A區尾號530的那位成天昏睡,腦電波顯示他每隔幾個小時會醒來一次,可即使是醒著,他也不聲不響地闔眼假寐;於530而言,生命的意義在於靜止,同在A區的另一位,生命的意義則是運動不止。此人哪兒都不去,一直就待在三號劍道,致力於將所有應戰者抽得落花流水哭爹喊娘。
此外,有待在醫院太平間沉迷於解剖屍體的女醫生,有以頭撞牆撞一下念一句詩的長發文藝男青年。
奇葩年年有,今年扎堆出現。
旋轉魔方再次“叮”一聲出現在房間中央時,徐遲的腳尖剛剛觸及地面。
躺著的這三天讓他雙腿血液循環不良,甫一接受重力的支配,腳底便激起針扎般的刺痛。
他踉蹌了一下,穩好身形,朝魔方走去。
【綠色回收艙已關閉,魔方重啟。幸存者A1019530,請重新選擇。】
從公爵的莊園出來,徐遲又換回了之前的病號服,依舊狼狽羸弱,如乾枯衰敗的樹枝。
一切好像回到起點,徐遲伸出胳膊,手臂穿透魔方的光影。
“你到底是什麽?”
他緩緩握緊拳頭,自言自語。
魔方機械冰冷地重複:【請選擇。】
“存在的目的?”
【請選擇。】
“誰把你造出來的?獵鷹,還是天狼?”
魔方閃爍了一下,如同人在眨眼睛,但很快平息。
【A1019530。請選擇。】
一回生二回熟。
這次徐遲把手按在了魔方紅色的那一面上。
【指紋已采集。您選擇了紅色回收艙——朱家詭事。請準備,艙門即將開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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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那兒發大水,鬧饑荒,既然都來投奔咱們村,那就要守咱們赤村的規矩。”成婆老得不成樣子,縮得只有半人高,佝僂著腰一步一步走得艱辛,松垮的面皮被吹出波紋,她破碎的警告也散在強風中,“一不得半夜出門,二不得……拾亡人物件,三不得隻身上……赤山。”
“赤山?”她身後跟著的人群裡,一位長發蓋面個高腿哆嗦的年輕人小聲提問,“這裡三面環山,哪座山是赤山?”
其他人紛紛點頭,他們也想問,但不敢。
成婆多看了那小夥子兩眼,只看到一頭張牙舞爪的稻草長發,劈頭蓋臉貞子似的,眼皮子一陣抽搐,她伸出蜷曲如鷹爪的手,迎風一指:“喏,就後面那座小土丘。”
那小土丘一看就不大正常,青天白日的,山頭壓著層灰蒙蒙的瘴氣,大風刮得人都站不住,瘴氣卻仍然濃稠如墨,化也化不開。
“你們這一大幫一大幫地湧來,咱們村也沒多余的房子,天兒不早了,你們就暫時歇在朱家吧。”成婆老歸老,腳程卻快得驚人,也不知道著急忙慌趕去哪裡,“朱家老爺以前中過舉,當過縣太爺,他這老宅啊,三進四合,是咱們村最大最氣派的屋子,別說你們,就是再來幾家人也照樣容得下!”
眾人敷衍地應著,頂著一張張上墳臉,並沒有一點即將入住豪宅的欣喜。
村子裡沒有多少人氣,將將黃昏,家家就已經關門閉戶,路上能看見的活物就只有青石板上啄蟲子的雞,和齜牙咧嘴衝陌生人狂吠的狗。
走過泥路,薑聿將長袍的衣擺扎進腰帶免得沾了泥水:“都說要富先修路,瞅門前這路,朱家估計也富不到哪裡去。”
一隻大而有力的手掌啪地拍在他後腦杓上,惡意地搓了搓:“你個窮要飯的,還挑三揀四?”
“誒哥,別小看我。”薑聿拍開那隻手,學對方的語氣嘖了一聲,“你永遠也無法想象,我當年多有排場多有錢,內褲都是高級定製,出門都是勞斯萊斯,去哪裡身後都跟著一打保鏢,摔破點皮就驚動家庭醫生……”
“夢醒了兒子。”周岐冷嗤,一個字也不信,“你要是個有錢人,那爸爸我還是國王他兒子呢!吹吧吹吧,誰還不是個小王子呢?”
薑聿:“……”
薑聿哼地一跺腳,屁股一轉就奔去隊伍末尾,把同樣的話對另一個清瘦男人又說了一遍。
男人蒼白的臉上縈繞著沉重的病氣,還新添了咳嗽的毛病,比起上次見面,性子也更沉默更高冷。其他人都離他遠遠的,一是覺得他不好打交道,二怕被過了病氣,三怕這人萬一走著走著突然就掛了,沒得平添晦氣。
徐遲額前的碎發蓋過眉眼,他聽完薑聿吹牛,點點頭:“由奢入儉難,辛苦了。”
薑聿沒收獲嘲諷,反而愣了,突然安靜下來。
“怎麽了?”徐遲詢問。
薑聿兩根手指攪弄著頭髮,有點不知所措,還有點想哭,囁嚅道:“我媽去世之後,就沒人關心我是不是辛苦了……”
徐遲看向他,努力分辨他忽然轉換的情緒源於何處,但以失敗告終。他無父無母,很難理解一般人對已故至親的懷念。他思來想去,最終伸手拍了拍薑聿的肩膀,就像一個尋常長輩,無關痛癢地寬慰:“好了,你長大了,想要媽媽就自己找一個。”
薑聿:“……”
薑聿以為自己聽岔了:“徐兄你說什麽了?”
不是,這兩個大佬怎麽回事?一個一口一個你爸爸,一個商量著要給他找後媽?
“我的意思是……”徐遲可能也覺得哪裡不對,他極其不擅長對他人表達好意,生澀之余,只能蜷了蜷手指轉移話題,“咳,朱家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