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家大院門前有一棵參天槐樹,站在樹下舉首仰望,沉沉壓下的槐樹冠竟有遮天蔽日之感。
“門前有槐,升官發財啊。”徐遲聽身邊人小聲議論。
“非也。”薑聿摸著並不存在的胡須,神神叨叨地搖頭,“這分明是大樹壓門,家無後人呐。”
“你懂風水?”徐遲的目光落在大門高高的門檻上。
門內,已過天命之年的朱老太太領著一眾家小緩步行來。
“懂指甲蓋兒那麽點兒吧。”薑聿掐著手指頭比了比,得意吹噓,“不瞞兄台,小弟行走江湖久矣,左鄰右舍皆是數一數二的風水大師,耳濡目染,自然也會背些口訣。這家前屋後栽樹啊,那都有講究的,什麽東不栽榆,西不栽桃,前不栽桑,後不栽柳。屋頂出樹,必出寡婦……”
周岐靠在槐樹樹乾上,叼著根乾草棒,伸手又是一記後腦杓:“討飯就專心討飯,還學隔壁攤兒的算命瞎子坑蒙拐騙!我說你身上這股子傳銷氣質打哪兒來的,合著是大染缸子裡浸出來的。”
“別老拍人腦殼!”薑聿吱哇亂叫著躲到徐遲背後,瞪著圓眼睛,泫然欲泣,“我有什麽辦法,流浪也要資本支撐的,總要學些特長安身立命的,我一沒偷二沒搶的,算命怎麽了……話說哥,我好奇很久了,你到底是犯了什麽事兒才被逮進去的?”
小家夥轉移話題的能力堪稱優秀。
周岐的那身囚服時時刻刻都在強調其來歷,一路上飽受注目禮,他靠了一聲,衝薑聿比了個中指:算你狠。
薑聿很謙虛,微笑著收下。
從始至終,周岐與徐遲全程零交流。
再次進入魔方,參與者換了一撥人,這些人的臉上雖然都帶著不同程度的恐懼,但尚算鎮定,顯然或多或少都有相關經驗,薑聿由此推測——這撥人可能都出了新手村。
至於為什麽打亂重組後他們三人仍能碰上,那就只能用該死的緣分來解釋了。
“啊,我有點想念任姐。”路上,薑聿還一直惦記著他的塑料姐妹花。
“今洪水肆虐,饑荒橫行,民不聊生,朱家世代矜貧救厄,樂善好施,理當略盡綿薄之力。諸位同胞遠道而來,想必舟車勞頓,熱水飯食已備下,快些進來歇息吧。”
朱老太太身穿絳紫色軟緞,上繡銅錢圖案,一頭鶴發梳理得整整齊齊,她此刻雖聲音洪亮笑得和善,但從那張臉上深刻的法令紋、精明的眼神,以及子女下人對其畢恭畢敬的態度可以看出,平日裡她應該是個嚴肅持重不苟言笑的老人家。
沒搞清楚規則前,眾人訥訥不敢言。
“哎呀,都呆頭鵝似的傻站著做什麽?風怪大的,還不趕緊進來?”攙著朱老太太的一名女子叉腰催促,她嗓子尖細,瓜子臉天鵝頸,高額杏目盛氣凌人,看上去有些刻薄。
說話也刻薄:“怎麽著,來吃白食還得三催四請啊?”
“弟妹,你客氣些。”站在老太太另一側的女子低聲提醒。
“姐姐,我已經頂客氣了。平時我就是這樣說話你又不是不知。”弟媳婦撥弄著發簪上的穗子,癟了癟嘴,“娘身子不好,我這不是怕她見了風,晚上又咳喘嗎?我聽著可心疼了。”
朱老太太聞言,彎起眼睛拍拍她的手,寵溺與偏愛擺在明面兒上:“蓉兒孝順,又心直口快,老二常年不在家,大當家的你就多擔待些。”
那位姐姐的神色黯淡下來,絞著帕子不再說話。
徐遲的目光在那對妯娌面上來回逡巡,覺得頗有意思。
眾人唯唯諾諾地進了朱家。
忙裡忙外給客人安排食宿的是那位不受待見的姐姐——朱家大媳婦閔氏。
朱閔氏穿著湖綠色對襟常服,鵝蛋臉,兩彎罥煙眉,一把纖細骨,看人不敢直視對方眼睛,說話也細聲細氣,瞧著異常溫婉柔弱。
徐遲在旁冷眼瞧著,發現這家裡的下人多半不把她當回事,前腳剛應下差事後腳便樂顛顛地跑去二房聽憑差遣,陽奉陰違攀高踩低的事兒幹了不少。
這一批來的人少說也二三十個,普通廂房住不下,安排的都是大通鋪。
一間通鋪能睡十個,總共三間。
選床位的時候薑聿說什麽也要拉著周岐徐遲同睡,一左一右兩個大佬,他睡中間,別提多有安全感。
徐遲一副對什麽都無所謂的態度,周岐也懶得掰扯,就這麽稀裡糊塗定下了。
日漸西沉,整理完床鋪,到了用膳的點,家仆前來喚人。
堂屋內架了幾張圓桌,桌上擺著小蔥拌豆腐,清炒黃花菜,白面饅頭外加醃黃瓜,一桶米粥米少湯多,不見半點葷腥。眾人也不敢抱怨,隻埋頭呲呲溜溜地喝滾燙的米湯。
“家中拮據,招待不周,還請多多包涵。”朱閔氏面帶慚愧,朝大家夥賠禮道歉。
沒人搭理她。
一道山水屏風將熱鬧的朱家人與客人隔開。
薑聿啃著白面饅頭,眼睜睜看白切雞、紅燒獅子頭、清蒸鱸魚等硬菜一道道從跟前走過,他仰鼻使勁兒嗅兩口鮮鹹肉香,再低頭咬兩口饅頭,再仰鼻嗅兩口……
“別望梅止渴了,再怎麽聞,你嘴裡的饅頭也變不成獅子頭。”周岐生生被他這副饞模樣給逗笑了。
站在一旁的朱閔氏臉更紅了,窘迫難當,支支吾吾地想解釋什麽,卻半天也吐不出一個字來。
“夫人你別管他們了,也快來吃吧!”朱家大兒子朱逍大步轉過屏風,要將閔氏拉回去。
那朱逍生得器宇軒昂,濃眉吊眼,自帶一股驕縱勁兒,連個正眼也不願施舍給這幫蹭吃蹭喝的難民。
“等等,我……”
“是啊姐姐,娘在等你呢。”蘇蓉也拖著緋色的裙擺款款前來,這位朱家二媳婦無論是長相還是性格都與閔氏大相徑庭。天氣並不熱,但她身上的衣料卻少的可憐,雪白的頸子和腕子都露著,腰肢在薄紗下若隱若現。她搡開朱逍,裝得妯娌情深,熱絡地拉住閔氏的腕子,“姐姐我跟你說,今日有你愛吃的四喜丸子,冷了就不好吃了,這幫小碎催自個兒長了嘴也用不著你喂,你守著做甚……”
閔氏被她連勸帶嗔地拖走。
“呸!瞧瞧,這說的是人話嗎?”薑聿低聲啐了一口。
他旁邊,徐遲捧著碗發呆。
那粥剛從大鍋裡舀出來,能把人燙掉一層皮,這人十指指尖都被燙得由白轉紅,卻無知無覺。
“喂,想什麽呢?”周岐喚了一聲。
徐遲明顯被驚了一下,眼珠一轉回過神,放下粥碗:“沒什麽。”
周岐看他把燙紅的手指按在後脖子上降溫,內心浮現一個不可思議的想法。
“你想吃?”周岐探過身子,表情戲謔,“想吃什麽,哥給您弄來?”
徐遲垂著眼睫,八風不動:“沒有。”
周岐壞嘛,就詐他:“那你流口水幹什麽?”
徐遲動作一僵,勉強克制住下意識想去抹嘴角的衝動。
“哈哈哈哈哈,開玩笑的。”周岐夾了根醃黃瓜扔進嘴裡,嚼得嘎嘣嘎嘣響,“不知道你,反正我挺饞的,這些天沒好好吃過一頓正經飯,尤其那個清蒸鱸魚啊……”
徐遲黑沉沉的眼珠定定地望著他。
他這麽看人的時候渾身都散發出無聲的譴責,周刺頭居然有點怵:“怎,怎麽了?”
徐遲輕輕放下筷子,起身,走了。
周岐:“……”
逗他兩句而已,脾氣這麽大的嗎?
“欸?遲哥就這麽走了?他一口都沒吃呢!塞個饅頭也總比餓著強啊……遲哥!”
“行了,甭叫魂了。”周岐的臉色也不大好,“回頭你揣兩個饅頭帶回去,他要是不吃,餓死了算你的。”
“?”薑聿懵了,“不是,關我什麽事兒?”
胡亂喝了點粥,周岐出來,在門口撞見徐遲,他倚靠廊柱,仰著頭不知在看什麽,下巴到脖子繃出好看的線條。
周岐在他身邊站了一會兒,琢磨著應該開口說點什麽。
其實他就想問一個問題,你的擊劍哪兒學的?
但他直覺徐遲不會告訴他,事實上,他可以肯定,不管他問什麽,徐遲都不會如實回答。
這人身上戒備的痕跡太重,拒人於千裡之外。
夜風微寒,空氣中有股奇異的香味,來自門外那棵正處開花期的老槐樹。
沒想到先開口的是徐遲,微抬的下頜到滾動的喉結,流暢的線條輕輕一滑:“你有話想說?”
周岐摸摸鼻子:“很明顯嗎?”
“明顯。”徐遲點頭,“一整天了。”
是的,周岐這一整天都有意無意地圍著徐遲轉,離得近了就拿余光瞟,離得遠了就豎起耳朵聽,欲語還休的,能把活生生一個爽快的直男給折磨死。
“咳。”周岐擼了一把寸頭,拿下巴指了指徐遲,“那天在三號劍道,是你吧?”
“是我。”徐遲並不否認。
周岐:“後來你跑什麽?”
“沒跑。”徐遲難得有耐心解釋這些實在稱不上事的小事,“只是掉線了。”
極限就到這裡,再往深了講為什麽掉線他就要煩了。
所幸周岐也沒追問,轉而問:“你打敗我的那一招,跟誰學的?”
呼——憋了一天總算給問出來了!
他有點緊張,看向徐遲的眼神裡莫名多了點期待。
——這人跟上將有關聯嗎?他們都姓徐。
——上將即使亡故,他也迫切想了解所有能跟對方扯上關系的人或事,隨便什麽,都可以。他的記憶不全,只能通過這個方式來感恩與緬懷。
“忘了。”
可徐遲這麽回答。
“忘了?”周岐瞬間卡了殼,巨大的失落席卷而來,他猶不死心,對暗號似的追問,“那你知道擊劍的靈魂是什麽嗎?”
徐遲側目,看傻子一樣蹙眉看他。
兩人眼對眼,半晌,徐遲冷淡地道:“周先生,你要是想深入探討有關擊劍的話題,不妨等我們出去之後再聊。”
“……”
眾人陸續吃完,朱閔氏不放心,前來叮囑:“想必你們來的時候成婆就叮囑過了,赤村的規矩,一不得半夜出門……”
話剛說一半,蘇氏磕著瓜子打斷她:“甭聽那個死老太婆胡謅!就赤村這個小破地方,還立規矩?真真是笑死人了,也就你信!”
“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啊。”閔氏聲氣不足地反駁。
“子不語怪力亂神。夫人多慮。”朱逍握住閔氏窄肩,安撫道,“時間不早了,我們回房歇息吧。”
他說著,攏了攏閔氏的衣襟,抬頭張望一陣,迅速低下頭。
周岐捕捉到這個抬頭的姿勢,順著他的視線望去——肯定有什麽很重要但被他忽略了的東西,先前徐遲也是盯著那個方向瞅了很久。
只見廊上掛著一排風燈,風燈由紅色桐油紙糊成的,半透明,燈肚上繪美人,燈裡燃香油。
抱著此燈必有貓膩的心情細看,還真讓周岐發現了貓膩!
最邊上的一盞風燈上,纏了一條緋色的絲綢。
緋色……
周岐扭頭,正瞧見身穿緋色衣裳的蘇氏用怨毒的眼神死死盯住閔氏的背影,她吐出嘴裡的瓜子殼,冷哼一聲,緩緩扯出一個顧盼生姿的媚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