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湫回來時遇見徐遲,他正孤身站在院子中央,低頭研究著鋪滿月光銀輝的大地。
自感不受人待見,冷湫也沒搭話,默默往通鋪裡走。
徐遲卻在身後叫住她:“跟我聊聊吧,冷家小姑娘。”
“哎好。”冷湫立馬沒骨氣地折返,同時欣喜若狂地蹦起來,“徐叔你特地等我嗎?”
“是啊。”徐遲語氣裡帶上顯而易見的笑意,他指了指不遠處,兩人朝小石桌走去。
冰涼的石凳使人清醒,冷湫開始緊張。
她面前坐著的人,曾經是帝國利刃救贖兵團的最高軍事指揮首長,多次在殘酷的反侵略戰爭中帶領天合軍隊突破重圍,驅除外敵,收復河山,他曾經是年紀輕輕便令敵軍國聞風喪膽的鐵血上將,是一代軍官的信念與夢想,是國民的光與希望。
而現在,他被從國家歷史裡惡意抹去,被人拋棄,被人遺忘。
冷湫奔騰的熱血刷地冷卻起來,她垂下頭,厚重的劉海遮住憤怒的眼睛。
“你多大了?”
“再有兩個月就十七歲了。”
“哦,上初中?”
冷湫飛快地抬頭看了徐遲一眼,不安地轉動眼珠,看向一邊:“其實我,我沒上學了。”
“嗯?”徐遲的目光停留在她那件看起來價格不菲的校服上,“那這身……”
“衣服是我以前搶的幾個小太妹的。”冷湫不好意思地撓撓頭,“穿這身擺攤兒算命的話,別人更容易上鉤一點,因為覺得上好學校的學生妹大概率不會騙人。”
提到騙人,徐遲蹙起眉頭:“你認識薑聿?”
在上將面前冷湫沒膽子撒謊。
“當然認識!他那蹩腳的偽裝只有臉盲才認不出來,他可是薑大茂大老婆生的耶!”小姑娘抱起雙臂,對待業務很認真的樣子,“三年前賭王薑大茂突然辭世,他有四房老婆,兩個兒子五個女兒,這還不算上私生子,其遺產分配問題一直都是社會熱點話題,我曾經在花邊新聞上見過薑聿小時候的照片,跟現在比起來,變化不算大。”
“只是在新聞上瞥過一眼?”
“嗯啊。”
“你是怎麽做到的?”徐遲面露狐疑,“我現在瘦得脫相,外貌已與當年有很大的不同,且再怎麽變化不大,幾年甚至二十年過去,當初只是瞄一眼照片,你是如何迅速認出某個人的?難道你有過目不忘的本事?”
“啊,徐叔你發現了盲點。”冷湫咯咯一笑,指了指自己的腦袋,“不瞞你說,只要是我見過的人,我就會記得他們,每一個都記得。當我站在公交站站牌下,看見那些陸續下車的乘客,我就能記起自己見過他們的時間和地點:有的是前天一起搭過同一趟地鐵,有的是十年前在學校操場上一起跑過步,有的可能是在快餐店吃飯時坐在隔壁桌,有的可能在銀行搶劫案的監視錄像上看過,唔,這也是我眾多謀生手段中的一項。無論這些人的容貌變了或老了、化了妝或換了髮型、蓄了胡子甚至注射了肉毒杆菌或植入矽膠,我都還是認得出他們。這種能力是上天對我的祝福。”
徐遲消化了一陣,試探著問:“你曾經去檢查過嗎,不好奇自己為何會與眾不同嗎?”
“檢查過。”冷湫回答,“有些心理醫生想給我貼上阿斯伯格症的標簽,你聽過嗎?就是‘天才孤獨症’,據說很多有名的人物都患有這種病。其他醫生則認為我有輕微的腦部損傷,使得大腦中負責辨識面孔的梭狀回試圖拚命補償。但有一個比較聰明的醫生,我很喜歡他以及他作出的解釋,他最後陳述說我的大腦會自動儲存每張臉孔的獨特性,猶如計算機儲存DNA編碼的十一個數字一樣,他問我,既然計算機可以,人腦為什麽不行?我被他說服了,所以這根本不是病,是禮物。”
人對於未知事物總是充滿恐懼,冷湫幼時肯定也曾因為這過人的本事而被視作異類,但她現在看起來很好,這就行了。
“是的,很高興你能坦然接受它。”徐遲放下那點擔憂,十指交叉搓了搓,“明玨想必也引以為豪,她一直說將來想生個女兒,她的願望成真了。”
冷湫的笑顏凝固。
徐遲內心升騰起異樣的直覺,輕聲問:“冷湫,你的父親是誰?”
問出這句話的同時,他在腦海中篩檢合適的對象,但並沒有符合條件的人選。
“我沒有爸爸,徐叔。”冷湫的情緒明顯低沉下來,“應該說,我不知道我的爸爸是誰,我媽只是在龐大的基因數據庫裡給我隨意挑選了一個生物學意義上的爸爸。我料想他肯定很笨,不然我的學習成績不會那麽差。”
徐遲難掩震驚,但這確實又像是冷明玨會乾出來的事,一時間不知該說些什麽來寬慰小姑娘。
“她是個很偏執的人,對吧?”冷湫黃鸝鳥般的嗓音浸滿悲傷,“你知道的,她會不擇手段完成一切她想完成的事。”
那一瞬間,糟糕的預感猛然膨脹,徐遲希望她不要把話說下去,希望她立刻停止。
但聲音還是穿透絕望的耳膜抵達大腦皮層——
“包括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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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詭異的槐香如約而至。
既知這香氣不會將人毒死,還有安神助眠的功效,徐遲就不再分神管它,任憑陰暗晦澀的意識被拉入迷離之境。
來到朱家的第三天,徐遲睡得極沉,他像是這輩子沒睡過一頓安穩覺的可憐蟲,不遺余力試圖抓住這點來之不易的睡眠時光。
但——
“喂,醒醒。”薑聿雙手圈在嘴邊做擴音器狀,在努力賴床的某人耳邊大聲咆哮,“出事兒啦!別睡啦!再睡待會兒就直接交白卷啦!”
徐遲眼皮子底下的眼珠動了動,悠悠醒轉。
一雙黑漆漆的眸子不摻任何雜質,盯住近距離湊至面前的兩張面孔。
逐漸,這兩張討人厭的面孔扭曲變形……
“他怎麽不說話?是不是睡傻了?”周岐有點毛毛的。
薑聿略感不妙:“你知道這世上有一類比狠還多一點的狼人,平時看著都挺正常,一旦被人吵醒,就會憤怒變身,成為最沒人性的凶猛禽獸。”
周岐:“說人話。”
還他媽來得及翻譯成人話?
薑聿咽了口唾沫,拔腳就想溜,然而未及實施,一隻手便以雷電不及的速度迎面襲來,揪住他的領子按住他的後腦杓,二話不說就把他腦袋瓜往硬梆梆的石頭床鋪上砸。
連砸三下,他耳有余震,眼冒金花,撲倒在床上,撅著屁股哀嚎:“他有起床氣啊!”
解決一個,那雙莫得感情的眼珠又轉向周岐。 周岐渾身的雷達都在報警,立馬背信棄義:“喊話都是這小子喊的,跟我沒有半毛錢關系!”
薑聿捂著被磕出紅印子的額頭,嗷一嗓子:“周哥你說的什麽屁話!明明就是你……唔唔唔!噢,你頂到我的肺了?!……”
周岐撲過去,拿被子蒙住薑聿的頭,一頓亂拳揍老實後言歸正傳,安撫被憤怒支配的徐遲:“那什麽,你先冷靜,我們喊你起床確實有正事兒。”
徐遲找回脫韁的理智,盯著他,緩緩動了動僵硬的肩頸肌肉,示意他接著說。
那一瞬間,周岐覺得自己逃過一劫,長舒一口氣:“朱家又死人了。”
昨晚剛回來的朱遙今天就死了。
死在關押他大哥的柴房裡。
而朱逍不知所蹤。
怎麽看怎麽像殺人之後畏罪潛逃。
小小的柴房外擠滿了人,一撥接一撥的人進去又出來,他們的目的與徐遲三人相同,趁著案發現場還沒被破壞乾淨,抓緊時間前來搜集線索,以應付接踵而來的致命問卷。
朱家人現在以閔氏為首,在柴房前圍成一圈,也沒阻止這群“避難者”的無禮行為。
柴房內乾燥逼仄,到處是打鬥掙扎的痕跡,並無血腥氣。
朱遙的屍首靠坐在柴堆旁,腦袋無力地垂落,下巴抵著胸口被壓出兩道褶子,腳下有兩道拖拽的痕跡,顯示曾有人移動過屍體。他垂在身側的左手上,握著那隻繡著鴛鴦的荷包,右手則呈鷹爪狀蜷曲著,手邊遺落一根光禿禿的槐樹樹枝。
“被勒死的。”先前已經就死因討論過兩輪的群眾得出了一致的結論。
朱遙脖子上纏繞著一根繡著祥雲圖案的腰帶,腰帶的主人系朱逍無疑。
屍身不遠處,躺著一隻巴掌大的死貓。
地上散落著撞翻的酒瓶與酒杯,經過一夜的發酵,柴房內有股濃烈的酒氣。
“聞味道,應該是醬香型。”周岐聳了聳鼻尖,活像隻聞到肉味精神一振的大狗,舔了舔嘴唇,“看這現場,應該是昨晚朱遙揣著酒前來與他哥敘舊,途中兄弟倆不知道因為什麽爆發了激烈爭吵,朱逍人高馬大,性情頑劣,怒而殺之!”
“對!”薑聿附議,“朱逍與朱遙二男爭一女,兄弟鬩牆久矣。今蘇蓉已死,朱遙本想摒棄前嫌重歸於好,沒想到朱逍對他的嫉妒早已根深蒂固,破鏡難圓,甚至怒而殺之!”
“或許是兄弟倆喝酒,猜拳猜輸了,怒而殺之!”
“也可能是二人就蘇蓉更愛誰的問題產生了重大分歧,辯論無果,怒而殺之!”
“女人算什麽?男人之間一言不合就可能怒而殺之!”
“對!我之前在新聞上也看到過……”
徐遲太陽穴上的那根青筋被吵得突突直跳,幽幽道:“我現在隻想對你二人怒而殺之。”
周岐:“?”
薑聿:“……”
作者有話要說:
徐遲:對周薑這個二人轉小團體的忍耐度直線下降!(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