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家大院上空,猶如沉重黑色舞台幕布的雲層退到一旁,露出黃澄澄的大月亮。裸露的天空底下,嫋嫋夜風吹得槐樹枝沙沙作響,清甜的香氣逐漸鋪滿這方封閉的天地。
哭罷,朱遙拿袖子揩去滿臉淚水,直起身。
閔氏奉上茶水。
“多謝嫂嫂。”
朱遙長得與其兄朱逍有七八分相似,只是身量小些,氣質上也偏文秀。他常年在外與商賈小販斡旋,自然也有幾分生意人的精明,他接了茶,卻沒喝,轉而放在手邊,嗓音嘶啞濕潤仍帶哭腔:“夫人橫死,娘親病重,嫂嫂主持喪事多有操勞,弟弟感激不盡。”
閔氏束手壓眉,不聲不響地立在一旁認真聽。
“只是……”一般“只是”後頭才是正文,朱遙射來質詢的目光,“只是蓉兒死得這樣不明不白,實在有失體面,那行凶的歹人現可有眉目?”
“歹人?”閔氏面露古怪,像是忌憚什麽似的左右瞧瞧,而後以帕捂嘴聲如蚊呐,“弟媳死,是因為她壞了赤村的規矩。三大規矩頭一條,不得半夜出門。她不信,如今壞了規矩,遭鬼神嚴懲,何來的歹人?”
她這副神神叨叨畏首畏尾的樣子顯然觸怒了朱二少。
“嫂嫂荒唐!區區迷信之語,騙騙三歲小孩罷了,你竟也當真?簡直糊塗!”朱遙拍桌而起,橫眉冷對,“婦道人家,果真是頭髮長見識短!大哥呢?你將大哥尋來,我聽他說。”
“你大哥他……”閔氏的表情不大自然,閃爍其詞,“夫君這會兒被禁足在柴房,娘說,說……”
她支支吾吾說不出個所以然。
怎麽說呢,說你親哥跟你老婆偷情?你跟我一樣頭上都挺綠?
“這又是犯了哪門子的滔天大罪?”朱遙一回家,碰了一腦門子的糟爛事兒,氣得喝光了一整杯茶,朝閔氏一攤手,“你把柴房鑰匙給我,我親自去問他。”
“還,還是不去了吧。”閔氏往後退了退,“我也是為了你好,況且娘說了,沒她的允許,誰也不能探望……”
朱遙直覺閔氏推三阻四的態度很是蹊蹺,故意加重了語氣,施壓:“嫂嫂,你要明白,這朱家姓朱,可不姓閔,更不姓章!”
章是朱家主母的姓氏,自從被冠夫姓,同輩親友漸漸死絕後,已經很多年沒人提及朱老太太出嫁前的姓氏了。改弦更張是個逐漸滲透的過程,不知何時起,整個家族才驚覺老太太已然成了朱家明面上的操控者,朱家的頭腦與主心骨。
但追根究底,她再厲害,也只是個外人罷了。
朱遙討鑰匙這一招,說白了,就是借機敲打,讓底下人擦亮眼,看清楚到底這朱家是誰的朱家。
閔氏默了默,乖覺取下鑰匙,雙手奉上。
如今存活下來的“借住難民”都心知肚明誰是凶手。
薑聿瞧著表面上柔弱溫婉的閔氏,背地裡卻拿柴刀將弟媳婦砍得七零八落,尾椎骨不禁直往上躥冷氣。
“我有點佩服這個npc的演技。”
“放在外面,天鷹獎影后非她莫屬。”
“瞧瞧那逆來順受的眼神,一點不刻意一點不做作,真的,我都想鼓掌了。”
“多學學吧。”
薑聿周岐二人組在耳邊不停地嗡嗡嗡,徐遲歎口氣,平移兩步遠離噪音源。
朱遙取過鑰匙也沒急著尋去柴房,他深陷苦情男二號的角色拔不出來,硬是不顧眾人阻攔,揭了棺材裡蘇氏身上的蒙屍布。
原來按照當地習俗,未到擇定的封棺日,棺材需敞開著,方便所有前來吊唁的親眷瞻仰遺容。正常來說,死者面容不會拿布蒙上,相反,還要浣發淨面梳妝打扮,爭取死了也與生前一樣,乾淨整潔地下葬。
可那蘇氏死得著實太慘,無人敢碰,草草斂了屍塊拿席子卷了,便扔進這昂貴的棺材。
這會朱遙甫一揭開白布,便與一雙失神泛灰浸著血的死眼對上,當下嚇得一屁股跌坐在地,狼狽的臉上顏色盡褪。
別說他,徐遲也忍不住撇過了頭。
“你見不得這個?”周岐捕捉到他細微的動作。
“見得不多。”徐遲也不否認,“我見過的屍體一個比一個新鮮。”
周岐:“……”
他對徐遲的身份越發好奇。
那朱家二少也非池中之物,被這麽一嚇竟沒被嚇跑,原地做好心理建設後又爬了回來,堪稱溫柔地撫摸起蘇氏凌亂的鬢發。圍觀群眾看的那叫個膽戰心驚,有人小聲吐槽:這朱家怕是沒有一個正常人!
發妻如此慘死,著實可憐,朱遙從滅頂的悲傷中緩過神來,怒不可遏,將茶碗杯碟砸碎一地。他聲色俱厲,嚷嚷著要求閔氏前去報官,尋仵作來驗屍,誓要抓住凶手。
閔氏躊躇了一陣,見他歇斯底裡的狀態也不敢多說什麽,轉頭下去吩咐家仆連夜趕去報官。
喪妻之痛,痛大傷身,朱遙一通發作完,充血的眼裡浮現疲憊之色,他叉著腰在棺材邊站了許久。眾人都能看出,這位正牌老公是真的傷心。
薑聿又在一旁吟誦起那首關於綠的詩歌。
周岐則哼唱著背景音搭配食用:“我愛你你卻愛著他,我的為你的心都碎了……”
徐遲再跨一步,繼續與這一對活寶拉開距離,眼珠不錯地留心著朱遙的一舉一動。
一炷香的時間後,朱遙渙散的瞳孔突然一陣緊縮,他把手伸進棺材,順著露在外面的一點穗子摸出一隻帶血的荷包。
荷包上繡著交頸鴛鴦,正面用金色絲線繡了個“蓉”字,背面則是一個“朱”字。
此“朱”是“朱遙”還是“朱逍”,不得而知。
朱遙現還被蒙在鼓裡,當然以為只能是他,悲切且懷念地捧著荷包翻來覆去地端詳,搖一搖,荷包裡還發出清脆悅耳的鈴鐺聲。他動作微滯,拉開束口的繩子,倒出裡面裝著的物什。
——一隻純銀打造、用來驅邪避禍的長命鎖。
朱遙握著長命鎖,想到什麽,臉上登時風雲變幻,陰晴不定。
徐遲眉心微挑,這個長命鎖瞧著有點眼熟。
這時,方才被打發出去的閔氏回來了,小叔子背對她倚著棺材不知在沉思些什麽。
“二弟,娘喚你問話。”閔氏轉達老夫人的話。
不成想這輕柔的嗓音竟唬了朱遙一跳,朱遙啊了一聲,倉皇轉身,迎面撞見閔氏,連忙慌慌張張地將荷包並長命鎖塞入懷中。
“二弟往懷裡藏什麽東西?”閔氏發問。
“沒,沒什麽,蓉兒的荷包罷了,留著作個念想。娘找我?我這就去。”
朱遙不太敢直視閔氏的眼睫,低頭匆匆走出靈堂。
閔氏目送他跌跌撞撞的背影遠去,直到那背影消失在拐彎處,她抬起纖細的手指將鬢發捋至耳後,緩緩露出瘮人的微笑,整理著喪服衣領自言自語:“赤村規矩,二不得拾亡人物件。”
“娘,父親要被關到幾時?”這時,一直安靜待在閔氏身邊的少女難得開口說話。
這句話語調平直,話音清冷,極度缺乏她這個年齡該有的溫度與起伏。
“芸兒乖。”閔氏執起女兒的手,拍了拍,“你先去給文譽送些吃食。放心,等阿婆的氣消了,你父親自然就出來啦。快去吧,別教文譽餓著了。”
朱文芸蹙眉,少年老成的小臉上泄露出一絲鮮活的表情。
徐遲辨認出那是憎惡與鄙夷的情緒。
“小弟愛吃棗泥酥,我這就吩咐廚娘去準備。”
女孩性子內斂,即使十分不喜也不擺在臉上,輕輕拂了娘親的手,轉身告退。
“真是個懂事的小姑娘。”周直男評價。
“哪來的懂事呢。”耳邊一道清冷的嗓音嗤道,“委屈了,不說而已。”
周岐聞言愣了愣,扭過頭去找尋說話的人,但只收獲一條筆直如刀刻的脊背。
看完今日份的戲碼,徐遲整個人懨懨的,晚飯也沒吃就回了大通鋪補覺。
冷湫小神仙今日無心看相,徐遲走後,她也扔了筷子起身離席。
“哎小妹妹,別急著走啊。”一隻大手陡地壓在肩上,冷湫受外力所迫不得不重新坐回長凳上,抬眼望向頭頂那團陰影的來源。
——是上將身邊那個一看就不是什麽善茬的囚犯。
“叔叔找我有事?”冷湫裝乖巧。
“沒事。”周岐撤手,在她身邊坐下,大腿翹二腿,笑嘻嘻地指指自己,“就是想你也給我算算。”
冷湫似笑非笑地睨他,單手在桌上彈鋼琴似的彈了片刻,為難道:“今日大凶,不宜觀相,小叔叔還是改天吧。”
“還有這忌諱?”周岐像是故意找茬的難纏客戶,嘖一聲,“那咱就先不觀了,我問你點事兒。”
冷湫眨眨眼,抿起唇,腮邊的小梨渦陷進去:“你要打聽那位徐先生嗎?還是薑聿小哥哥?”
周岐嗤之以鼻:“誰關心姓薑的臭小子。”
那就是另一位了。
冷湫感覺棘手。上將刻意隱藏身份,這人看來是發現了什麽蛛絲馬跡。
因為照常理來說,普通人應該對隱形富豪薑聿更感興趣一些,而不是一身病氣的徐遲。
周岐刮刮鼻子,湊近,沉聲道:“咱明人不說暗話,你倆原先認識吧?”
“我識得天下人,天下人不識我。”小姑娘笑得很有神棍氣質,兜兜轉轉打起啞迷。
周岐耐著性子,問:“他打哪兒來?”
“從混沌中來。”
“他以前是幹什麽的?”
“守一方淨土。”
“他天生就那副狗脾氣?”
“解鈴還須系鈴人。”
“你看我像傻子麽?”
“相由心生。”
周岐:“……”
要不是有未成年人保護法,他可能一拳打飛這個不說人話的丫頭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