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岐把徐遲放上鐵床。
他平時在總部待得不多,這間單人宿舍簡潔到喪失了生活該有的痕跡。
但此時徐遲躺在那張床上。
霎時間生活的大門重新向周岐打開,所有灰暗的色彩在昏黃的燈下跳躍起來,顯得那麽可親可愛。
他拎了水瓶出去,回來把熱水倒進鐵盆,在升騰的霧氣中拆了嶄新的毛巾,給徐遲擦臉。
沾了水的毛巾拂過眉眼鼻梁與平直的嘴唇,留下濕潤的痕跡。胸腔裡似乎揣了隻毛茸茸嘰喳喳的幼鳥,周岐懷著隱秘的歡喜和從未有過的柔軟做著這些細小的事,並從中獲得巨大的滿足。他握著徐遲的手枯坐,注視那張日思夜想的臉龐,直到鐵盆裡的熱水逐漸轉涼,直到夜色退場換成熹微的天光。
這樣枯坐容易使人產生偏執的念頭。
他終於俯下僵冷的身體,吻上那兩瓣全無血色的唇,而後發出顫抖的歎息。
“是你。”徹夜,他睜著眼睛,感覺自己一直坐在核反應堆旁,直到現在威脅才解除。他終於接受眼前發生的一切都是現實,躺在床上的徐遲真實存在,而不是他爛醉如泥的虛幻產物。他抓著徐遲的手捂上自己的眼睛,熱意頓時洶湧,“老天爺,真的是你。”
昏迷的徐遲無法作出應答。
周岐掀開被子,側身躺下,一點點將人攬入懷中。他緊緊貼著徐遲,好像這樣能盡量讓那種不真實感減少一分。
很多問題需要思考。
徐遲還能不能醒來?醒來的幾率有多少?跟死去相比,這麽一直沉睡下去對徐遲而言是不是一種折磨?怎麽跟周行知交代他倆的關系?怎麽跟外人介紹徐遲的身份?接下來的一樁樁事宜已經部署完畢,只等執行,他不在的時候徐遲交給誰來照顧?
林林總總紛至遝來,他厭倦了思考,闔上沉重的眼皮,親吻徐遲的額頭。
此時的感覺有點像是從著火的房子裡跳出來。盡管如此,周岐依然遏製不住失而復得的欣喜。墜落的感覺總比烈火焚身要好。
至少在落地前是這樣。
軍人對長官的服從性有時候比我們想象中的更持久更牢固。
時隔多年,再與元帥會晤談話,周行知仍然覺得如坐針氈,他甚至偷偷扣上了敞開的軍裝外套,把襯衫下擺往褲腰裡塞了塞。
“別緊張,我現在只是一個牙齒掉光的老家夥罷了。”冷近把拐杖靠在桌邊,用完早餐嘬了口熱茶,“還是個行動不便的跛子。”
面對老元帥的自嘲,周行知無所適從:“是周岐那小子魯莽,深更半夜的,還把您從療養院折騰來。元帥晚上睡得還好嗎?”
“好,挺好。就是,周中尉說話還是要多注意些。”冷近面露不讚同,“怎麽能稱呼王子殿下是小子?再說,他是救我,怎麽能叫折騰呢?”
周行知站著,訕訕地點頭:“看來元帥與周……袁啟,已經聊過了。”
“聊了一點。”冷近放下茶杯瞥過來,“你把他養得很好。”
“這孩子是自己長大的,我沒操什麽心。”周行知局促地撓撓頭,“人不差,就是成天跟我們這些大老粗混在一起,東躲西藏的也沒個安生日子,沾染了一些不好的習性。”
“人無完人。”冷近說,“哪怕是當年叱吒風雲的袁百道,也有屢屢遭人詬病的缺點。”
周行知當年是壹宮近衛軍,也算是最接近王室的一批士兵,王室辛秘多多少少有所耳聞,只是他從來不關心,也不予置評。如今他是周岐的養父,更不會去隨意評價其生父的品行,於是岔開話題。
“屬下以為元帥近年來一直不問世事,是想專心養老,所以從不敢前去叨擾。”
“我倒是想養老,但如今的險惡的局勢總把我推到漩渦中心。”冷近忿忿地拉下嘴角。半晌,鐵青的臉色才有所緩和,“我來是想告訴你,你們要想起事,得趁早。”
周行知神色一凜,低聲詢問:“元帥這話是什麽意思?曹崇業那邊,又出了什麽新變故?”
“三個月前,他的新實驗成功了,現在已經馬不停蹄地投入使用。等那批戰士橫空出世,他就是第二個袁百道。”
“什麽新實驗?”周行知一頭霧水。
“這得從很久以前慢慢說起了。”冷近神色間有些許倦怠,手背朝外推了推,“你去,把袁啟叫來,問他還想不想聽問題的答案了,要聽的話趕緊來,過時不候。”
周行知本來就想問候完老元帥就去找臭小子算帳的,這會兒出了門,徑直奔向周岐宿舍,哐哐砸門。
周岐摟著徐遲正在做夢,被這驚天動地的動靜震得差點從床上滾下來。眼睛還沒睜,他蹭地起身,徐遲攬在他腰上的手臂自然垂落。
門外傳來周行知洪亮的叫嚷聲,周岐登時有種嫖娼被老父親抓到的窘迫,胡亂抹了一把臉,他雙腿一蕩下床穿鞋,將凌亂的被子重新整理了蓋到徐遲身上。在把徐遲露在外面的手臂捉回被子裡時,他動作一頓。
睡覺之前,他有拉著徐遲的手放在自己腰上嗎?
他確定他沒有。
那剛剛……
“兔崽子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裡面幹什麽!給你三秒鍾,收拾好趕緊過來開門!”周行知進入催命倒計時。
周岐無暇多想,三步並作兩步衝過去,打開門,倚著門框堆出燦爛的笑容:“早上好啊,爸。”
周行知上下左右探頭,試圖透過周岐高大的身軀往裡窺視,隻瞅見床上隆起人形的被子。
周岐砰地一聲關上門:“您這樣不太禮貌,爸。”
“什麽玩意兒?我不禮貌?”周行知氣得吹胡子瞪眼,抬頭一看周岐鬼混出來的黑眼圈更氣,“你把個身份不明的女人帶回來總部,嚴重違反了軍隊紀律,我沒把你們直接趕出去已經是格外法外容情!待會兒去訓練場給我當眾做五百個俯臥撐,什麽時候做完什麽時候吃飯!等等,你剛剛是不是跟我講禮貌?哎呦我的肺。別的不說,起碼,你把人帶出來給我看看啊,是不是?我個當公公的,想看看媳婦兒長什麽樣兒,這個要求很過分嗎?”
他從昨晚晚上開始,就把德爾塔小隊成員一個個盤問了個遍,旁敲側擊,問周岐帶了個什麽回來。結果那幫小崽子眼裡只有周岐,唯周岐命是從,旁人硬是一個字也撬不出來,而他又不能真的做什麽,最後罰每個人打掃一星期訓練場,轉頭還是得親自問兒子。
真是個卑微父親。
“不過分。”周岐低眉順眼,為難道,“就是,現在還不是時候。”
“那什麽時候是時候!”周行知叉著腰,憤怒中帶著點委屈,“等到我孫子呱呱落地嗎?”
周岐嘀咕:“孫子是不可能有孫子了。”
“啊?你說什麽?大聲點!”
“我說。”周岐大聲道,“你心臟不好,我怕你接受不了暈過去!”
第一次聽說自己心臟不好的周行知也大聲喊:“你放心,你就是看上頭豬,我也感謝對方能鼓起勇氣擁抱你!”
周岐:這話聽著怎麽就這麽氣呢?
周岐有點哀怨:“不是,在你眼裡,我就這麽恨娶嗎?”
周行知也暫時放棄了一睹兒媳芳容的心願,落寞轉頭:“你小子從來就沒談過什麽像樣的感情,當爸的能不操心嗎?”
“我是不想談……”
“我知道。男人尚未立業,何以成家嘛。”周行知招手讓周岐跟他走,一路走一路說,“我也不是不知道你,你怕咱們當兵的朝不保夕,成天刀口上搏命不知道什麽時候就栽了,到時候平白毀了人家好姑娘,你死了也過意不去,對吧?所以你始終不敢邁出那一步,不敢跟人交心。這些事我平時不說,但我都看在眼裡。今天爸氣歸氣,其實還挺高興,不管怎麽說,你總算遇到了一個交心的人。我尋思著,咱家這棵不開竅的鐵頭樹,終於要開花了!哈哈哈哈哈!”
周岐低著頭,雙手插兜跟在後頭,聞言腳尖一頓,抬頭時無意間覷見周行知腦後冒出來的一茬白發。
他抿了抿唇,最後說:“現在我不怕了。”
“不怕什麽?”
“不怕再對人過意不去。他很強大,什麽苦難都能捱過去,所以我不用對他很見外。”
“這話聽著有點厚顏無恥。”
“是,對他我就是得厚著點臉皮。”
“那我得提前恭喜你,孩子,你找到了對的人。”
“謝謝。”
周岐再見到冷近時,對方正端坐著,用絨布擦拭配槍,神情鄭重,近乎深情,仿佛對待老伴兒。但誰都知道,他孤家寡人。
周行知在門口清了清嗓子,冷近從個人世界中驚醒,眨動昏沉的老眼。
“坐吧。”他折疊那塊老舊的絨布,儼然這裡的主人,抬下巴點了點床邊那兩張折疊椅。
周行知拉著周岐坐下。
周岐開門見山:“說吧,‘超級戰士計劃’到底是怎麽回事?”
周行知瞪了他一眼,示意他好好說話別犯橫。
周岐視若無睹。
好在冷近並不在意他的無禮,也不再賣關子:“說得簡單一點,就是24位利用基因重組篩選與克隆製造出來,再經由長年累月的特殊訓練培育成擅長暗殺與潛伏的戰士。因為部分原因,他們的基因在出生前就會在允許范圍內被改造成最優良且最適合執行各項高難度任務的基因。比起正常人類,他們更服從紀律,更吃苦耐勞,更凶狠好鬥,更意志堅定,無論是體能還是技能,都遠勝其他人類。甚至,他們在情感體驗方面也沒有跟我們一樣多的煩惱,研究表明,他們似乎更冷漠,更缺乏同理心,對生命麻木,為目標不擇手段且不會感到內疚與羞恥。作為暗殺者,這些都是絕對優秀的品質。”
“活的殺人機器。”周岐咬牙切齒。他的臉色很冷,攥緊拳頭,惡狠狠地瞪著冷近,仿佛冷近再多說一句他就會提拳揮上去,“你就是當年負責訓練培育這批超級戰士的長官?”
“是的。”冷近用力揉臉,樹皮般的老臉被搓得泛紅,“他們一個個都很優秀。”
周岐對“優秀”這個詞感到不可言喻的憤怒,從椅子上謔地站起:“這難道不是違背道德罔顧人倫嗎?你有問過他們的想法嗎,他們可能根本不想作為殺人機器而出生,也根本不想為此而活著!”
“人倫?”冷近的嘴角爬出一絲冷笑,“別忘了,這項計劃是你的父親親自審批的。事實證明他的眼光與直覺沒錯,這批超級戰士為他奪得了最穩固的政權,所有反對派都被暗殺了,一個不留,哪怕他們逃到天涯海角,人頭也會被超級戰士帶回來。”
周岐打了個冷戰。
他忽然意識到,這一切的始作俑者是袁百道。徐遲一生的悲劇竟從他父親開始。
他頹然坐下,如遭雷殛。
“那後來呢?”周行知問,“那批基因改造人後來怎麽樣了?”
“死了。”冷近說,“有些死在任務中,有些被賜死。”
“賜死?”
“鳥盡弓藏。說到底,他們是在戰爭年代被啟用的,也隻被允許存活在那個時候。和平統一之後,危險的基因決定了他們天生是反人類反社會的,所以王不得不下令把他們集中銷毀。”
他用的是銷毀這個詞。
好像那不是一條條人命,而是一件件物品。
周岐感到胃裡一陣翻騰。
“但其中有一位幸存了下來。此後他還一度得到王的重用,直到天合政府被顛覆的那一天。”
周岐蠕動嘴唇,他現在一點也不想從冷近那張殘忍的嘴裡聽到徐遲的名字,哪怕只是一個冷冰冰的代號。
但他那聰明的爸爸忐忑地問出了內心的猜測:“是,是徐上將嗎?”
冷近點頭。
周行知發出一聲痛苦的哀鳴:“哦,我可憐的上將。”
“而他之所以能夠幸存,只是因為在那24名超級戰士中,他長得最像先王后。”冷近無奈地聳肩,“因此他得到了王的憐憫與垂青,免他一死,並讓他發誓將終生效忠王室。”
周岐胃裡湧動的酸味已經抵達喉嚨。
“但王后二十歲生下周岐就去世了不是嗎?”周行知納悶道,“可上將與我是同輩人。”
“這時候我就有必要提醒你,周中尉,袁百道愛上先王后的時候,先王后才十三歲。”冷近說這話的時候,瞥了眼周岐,又迅速收回目光,“那個時候,二十歲的野心勃勃的王就提取了她的基因。”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周行知嘀咕,“但還是不對,算算年紀,上將比周岐大了整整二十歲,照你的說法,他才比周岐大七歲……”
“沒有你想象得那麽多。”冷近解釋,“那批孩子通過注射激素與藥物,大大縮短了成熟期。這樣說吧,我們沒有那麽多時間等他們慢慢長大,你能明白嗎?”
周岐瞳孔驟縮,猝然抬頭,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縮,縮短成熟期?”
“是的。他們從小接受著封閉訓練,真正意義上的完全封閉。在第一次外出執行任務前,他們認為我的話就是永恆不變的真理。如果我跟他們說,當今年第一場大雪落下時他們就滿十四周歲了,那麽他們就會認為他們十四歲了,沒人會去質疑我的話,何況他們確實擁有十四歲少年會有的體格與能力。”
房間內的氣氛凝滯了。
好久都沒人出聲。
“魔鬼,這項計劃只有魔鬼才能想得出來!”周行知的牙齒泛冷,當這種事落在他敬愛的上將頭上時,他無法再保持冷靜,磨著牙根連連低罵,“毫無人性可言!徹頭徹尾的魔鬼!瘋子,沒人性的瘋子!”
周岐的後背流下冷汗,他開始不可抑製地顫抖。
徐遲知道他是袁百道的兒子。
但他還是決定一直陪在他身邊。
即使他可能搞不懂自己真實的感覺,即使袁百道在他身上曾經實施了慘無人道的暴行。
如果這都不算愛?
那什麽才算?
“現在這個魔鬼被曹崇業發現並改良優化,打算重新投入使用了。”冷近說出他最終的談話目的,“當年魔鬼造出的戰士只有區區二十四個,如今它是一支滿編隊。這為你敲響警鍾中尉,你們必須抓緊……殿,殿下?”
“怎麽了周岐?身體不舒服?”
周岐一言不發,捂著痙攣的胃,倉皇逃出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