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痕呈放射狀往外延展,無聲流淌至腳邊。
周岐站在一地玻璃渣子中,等待徐遲傾吐真相。
但回應他的始終是冷硬的沉默。
四目交接,對方黑沉的眼珠斂盡光芒,淡漠疏離,周岐被刺了一下,聳肩:“如果你覺得不方便跟我講的話……”
“把克裡斯汀叫來。”徐遲的驚愕隻持續了兩個呼吸,轉眼間那些被巨石激蕩起來的充沛的情緒又徹底沉了下去,他雙腿一蕩下了床,將襯衫最上方兩顆解開來透氣的紐扣重新扣上,“我要聽她親口說。”
周岐閉上嘴。
那道挺拔俊秀的身影在他熾熱的目光中緩緩踱到落地窗邊,抱起雙臂,陷入沉思。
西落的太陽拉長黑色的影子,周岐忽然覺得自己離徐遲如此遙遠,無論是從彼此的經歷上,還是心理上。
事實上,他對他一無所知。
可他仍然喜歡他,哪怕一無所知。
掩下眼底的失落,他拉開電子虛擬屏,給克裡斯汀發送定位,然後轉身坐進柔軟厚實的沙發。
沙發發出噗的一聲輕響。
徐遲回頭看了他一眼。
茶幾上明晃晃地擺著幾隻精致的小瓶洋酒,在陽光下閃著誘惑的光,周岐覺得胃裡的嗜酒之犬蠢蠢欲動。
他別開眼張開手,拇指托著下巴食指撐著額頭,側頭看窗外緩慢爬升的摩天輪,另一隻手的手指則鬱悶地輪敲著沙發扶手。
喝,還是不喝?
這是個大問題。
背後腳步聲漸近,沙發靠背陷下去一塊,徐遲雙肘撐著沙發,傾身在頭頂:“我感覺到你不高興。”
周岐坐正身體,仰起臉,胸腔內一股暴躁的氣流橫衝直撞,左衝右突,他試著軟化自己陰沉的表情,但沒能成功。
“我想了解有關你的一切。”周岐壓抑地開口,“但你總把我拒之門外。”
“秘密需要用秘密來交換。”徐遲沉靜地看著他,“你也有許多不想讓我知道的事,不是嗎?”
周岐急急解釋:“不讓你知道是為你好,我不想你因為我卷入到不好的事件當中去,我本來就……本來就……”
“本來就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徐遲接下他難以啟齒的話。
周岐攥緊拳頭,腮幫子鼓出咬肌的形狀。
“我不比你好多少。”徐遲說,“所以希望你能記住你此刻的心情,因為我與你一樣,無法說出口的事,有時並不是為了隱瞞。我與你一樣,願你平安順遂,長命百歲,永遠光明正大,坦坦蕩蕩,人間是個什麽玩意,苦難是個什麽味道,你看也不要看,嘗也不要嘗。如果可以,如果我還是以前的我,如果以前的我遇到現在的你,我會保你一輩子住在象牙塔,一輩子活在雲端上。但現在的我沒有這個能力,我只能暫時在你我中間劃條線,用距離來保護你。”
周岐淺淡的瞳孔如被利器刺到的海星,光圈往裡層層收縮。
“徐遲。”他仰著下巴,下頜到脖頸繃出性感的線條,喉結上下滑動,“你知道你在說什麽嗎?”
徐遲伸手撫摸他的斷眉,唇角噙著微笑:“我想我知道。”
他緩緩低頭,微張的唇掠過周岐的額頭,眼睛,和鼻梁,準確無誤地停留在那兩瓣同樣翹首以待的唇上。
周岐急促濕潤的鼻息噴灑在他的下巴尖,這個顛倒的親吻姿勢實在是不怎麽方便,徐遲印上去之後即刻後悔,抽身想走。
意識到他的企圖,周岐飛快出手,勾住他的脖子,同時撬開他的牙關,將舌尖探進去,往上顎輕輕一掃,才意猶未盡地松了手。
徐遲直起腰,抿著唇,沒說什麽。
周岐看他有點呆,趁機又起身啄了他一口,說:“我不要距離。我早就不住雲端上,離開了象牙塔,我現在滾了一身泥巴,知道人間是個什麽玩意,嘗過苦難是個什麽味道。所以我不需要你來保護我,我會保護我自己,我也知道你有能力保護你自己,畢竟我們兩個都不是什麽弱者。所以我臨時決定改變心意,我會告訴你我一切的秘密,大到使命和夢想,小到開襠褲時期撒尿和泥,我必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同時我也希望你可以跟我分享……”
徐遲睜著一雙黑色眼睛,持續怔怔地望著他。
周岐說不下去了,磨了磨牙根,沉聲道:“你再這麽看我我就忍不住了。”
徐遲眨眼,悠悠垂下眼簾。
門鈴在此時突兀地響起。
“我去開門。”徐遲如蒙大赦,轉身就走。
周岐好整以暇地望著他走出兩米遠,終於忍不住笑出來:“你去哪兒?”
“開門。”徐遲僵著臉。
“門在這邊。”周岐指了個相反的方向,“那裡是浴室。”
徐遲:“……”
克裡斯汀一進門就感覺氣氛不大對,這一對狗男男不知道是吵架了還是怎麽,恨不得一個坐天南一個坐地北,離得特別遠。但看表情又不大像經歷過激烈的爭吵,徐遲那個面癱臉就不說了,主要是周岐,嘴巴都快咧到耳朵根了,喜悅之情溢於言表,不知道什麽毛病。
三人無言端坐半晌。
徐遲涼颼颼地瞥了周岐一眼。
“咳。”周岐像匹被抽打的野馬,立刻正襟危坐,“那什麽,克小……克裡斯汀,你把之前跟我說的再跟徐遲複述一遍吧,他這人疑心重,想親自聽你說。”
克裡斯汀對徐遲的各項數據了如指掌,又對強者抱有天然的敬畏,於是耐心詢問:“具體想聽哪個部分?”
“關於孫勰。”徐遲說。
居然提都沒提天合寶鑒。周岐睨了他一眼。
克裡斯汀將耀眼的金色長發攏至耳後,周岐給她倒了杯水,她雙手握著水杯,好像這樣可以給予她某種精神上的支持。
“大概是十年前。”她盯著茶幾上虛無的空氣,緩緩開口,“阿勰被上頭選中,與其他幾位業內泰鬥組成設計團隊,進駐某個秘密基地,進行某件軍事武器的升級改造。那年他二十五歲,我二十三歲,我們青梅竹馬本來打算來年結婚,但這之後,他的人身自由受到嚴格限制,不能探訪不能通話,每年隻許往家裡寄三封家書,家書的內容也都經過嚴密審核,確保沒有任何相關信息和資料外泄。”
“可你還是對他做的事有所了解。”
“嗯。因為上頭不知道,我與他之間有一套獨創的密碼系統,可以通過普通文字傳達簡單的信息。通過解密,阿勰說他正在進行的實驗項目很危險,生命隨時可能受到威脅,而我拚湊他陸續寄回來的信件,略去私人遺書內容不表,剩下的重要信息有以下三點:一,該秘密武器十分殘酷,視人命如草芥,目的是在極端環境中實現優勝劣汰,篩查出最優質的基因,從而利用成熟的胚胎技術組建起一支無敵軍隊。二,該秘密武器並非第一次投入使用,此前就有過成功案例,這次不過是在其基礎上改善複盤,因此篩選條件更為嚴苛。三,他在設計過程中不止一次暗中修改程序,或降低風險,或給參加試驗的人員提供各種援助,而上頭對此已經有所察覺,他可能因此性命不保。最後一封家書是三年前,那之後他就音訊全無,宛如世間蒸發,我利用手上的一切資源,多方奔走,四處打聽,全無線索。直到那天晚上我獨自在實驗室值班,被拉入這個吊詭的魔方……”
“你意識到魔方就是孫勰提到的那個秘密軍事武器。”
“不,一開始我沒有產生這種聯想。直到有一次我在關卡裡碰到一個刻滿字的石碑。”克裡斯汀的雙手微微顫抖,“石碑上文字所用的密碼系統就是我與阿勰獨創的那套,除了我和他,沒有第三個人能破譯。而我遵循破譯出來的線索,成功過關,所以我認為……”
“你認為孫勰還活著,並在秘密幫助你?”
克裡斯汀點頭。
“也有可能是他早就預料到,作為他的伴侶,你一直在上頭的監視黑名單內,終究難逃一劫,所以才在各個關卡裡設置下只有你才能破譯的提示密碼,希望萬一有朝一日你真的遭遇不測,你能成功憑借提示挺到最後。”徐遲用冰冷的口吻陳述猜想,言外之意是,孫勰其人,可能早就被抹殺了,但他把他的意志留在了他的作品裡。
他說的,克裡斯汀何嘗沒有想過,但只要尚存一絲希望……
克裡斯汀慘然一笑:“他答應過我會活著回來的,他總能說到做到,我們走著瞧吧。”
“希望如此。”
送走克裡斯汀,周岐坐到徐遲身邊,拉過徐遲的一隻手放在掌心揉捏把玩:“你覺得她說的是真的嗎?如果魔方真的是一件秘密軍事武器,能提取基因打造出什麽狗屁無敵軍隊……”
“沒有如果。”徐遲扭頭,原本就白皙的面龐這會兒血色全褪,白得駭人,“她說的是真的。”
周岐心頭掠過不祥的預感:“別說的這麽絕對,你怎麽知道這一切不是她憑空捏造,女人的話頂多只能信七成吧……”
“因為我就是魔方的前身,天合寶鑒的初級產物。”徐遲打斷他,扯出一個七分嘲諷三分悲涼的笑來,“我就是第一代所謂的‘無敵軍隊’的一份子,哦,那個時候還不叫無敵軍隊,我們26人組成的暗殺小組有個更通俗易懂老幼鹹宜的名字,叫‘超級戰士’。那是很久遠的事了,你可能沒聽說過超級戰士,以及他們創造出的輝煌戰績,但你肯定聽過救贖兵團。而你如果對當年救贖兵團的某位上將有所了解,就會發現這位上將的履歷表上寫著,他是當年超級戰士的唯一幸存者,他的編號是,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