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岐枕在徐遲腿上,等耳中轟鳴漸退,視野漸明,他抬手摸索著往上,將滿是血與塵土的手掌覆在徐遲胸前那道仍在淌血的窟窿上。
他的手在激動地顫抖,因為慶幸和後怕。
掌下傳來心臟搏動帶起的輕震。他放松唇角,開始在心底默念感謝上帝。
鬼知道有沒有上帝。
徐遲握住他的手,指尖輕撓他的掌心,然後一股溫柔的力量引導他的手往右平行移動。
“告訴你一個秘密。”徐遲說,語氣略顯遲疑。
周岐嗯了一聲示意他說,喉頭隨即湧出鐵鏽味,他皺緊眉頭,強行咽下去。
“其實,我與常人不同,我的心臟在右邊。”徐遲把周岐的手按在他的右胸胸口,“感受到了嗎?”
“?”
周岐的表情出現一瞬的空白,他凝神感受一陣,掌下的振動果然較之前強而有力。
所以,謎底揭開——
之前這個瘋子他娘的是在表演詐死?
刺啦一下,身體裡的火線引燃,怒氣上頭,直接砰地炸了膛。
“你!”周岐一鼓作氣蹭地坐起,雙手揪住徐遲的衣領,以一股駭人的爆發力將那張臉拉到面前,眼對著眼,咬牙切齒,“你他媽騙我?”
徐遲上半身被拽得傾過去,被迫仰起頭,脖子往後折出脆弱的弧度。
“沒提前跟你商量是我不對。”他早知周岐知道真相會發火,難得的放低了姿態,黑色瞳孔微光閃爍,冷白的面上浮現歉意,“我沒想到……”
他覷著周岐越來越難看的臉色,話說一半,臨時改變心意,閉上嘴巴。
少說少錯。
“沒想到什麽”周岐通紅的雙眼裡燃燒著怒火,面容冷峻,瞪著徐遲的樣子宛如要吃人,“你把那具死骷髏引到這裡來,成功挑起掩面佛和狗頭嬰神的爭鬥,又通過詐死,使得骷髏掉以輕心。你知道你萬一死了,我必然不顧一切替你報仇,盡管以我的那點本事對上開了掛的屍陀林主就是螳臂當車不自量力,但敵人的注意力能分散一點是一點,你的目標也從始至終不是屍陀林主,而是毀了它手上那顆心臟。如果我沒猜錯,根據之前我們得到的通關提示‘敞開胸膛,捧出你的心臟,或空空蕩蕩’,你早就猜出來,這一局的萬事源頭都在這顆雙生佛的狗屁佛心上,‘空空蕩蕩’即破局的關鍵所在,也就是使其消亡,所以在我跟骷髏拚命的最後關頭,骷髏分身乏術,你出其不意拔刀砍心,勝算最大。徐遲,我分析的對不對?”
徐遲垂落眼睫,無一字反駁。
沉默就是承認。
周岐詰問的語氣裡染上嘲諷:“說到底,你聰明絕頂,面面俱到,連我的反應連人心連自身都能算計在內,還有什麽是沒想到的?”
徐遲攥緊拳頭,眼睫顫動。
“哦,確實有你沒想到的。”周岐冷笑著松開他,用大拇指擦了擦唇角溢出的血,深吸一口氣踉蹌起身,“你唯一沒預料到的,大概就是我居然真的可以傻到為你拚命。”
這句話何其重。
“周岐。”徐遲終於忍不住出聲,他喊了一聲周岐的名字,又戛然而止。
說什麽呢。
徐遲忽然心生頹喪,周岐一個字也沒說錯,他就是這樣的人,為達目的機關算盡,不擇手段。不管是以前的徐上將,還是現在的徐遲,本質都沒變。
唯一變了的是,徐上將從不會因為人心如何而困擾,他的決定永遠是正確的,選擇永遠是最優的,不會猶豫,更不會後悔。
但徐遲會後悔。
徐遲現在後悔沒提前告知周岐他的計劃。
徐遲現在因傷了周岐的心而困擾。
更令人困擾的是,殺伐果斷剛愎自用的徐上將從來學過怎麽示弱怎麽哄人,這直接導致現在的徐遲面對跳腳暴走的周岐一籌莫展。
周岐等了好一會兒,也沒等到徐遲的下文,於是憋著一腔鬱悶與怒火,扭頭就走。
徐遲緊跟上去。
他傷勢不輕,原本就傷了一條腿,方才自己捅的那一刀,雖然刻意避開了要害,但為了效果逼真,捅得有點深,這會兒每走一步,都鑽心刻骨地疼,疼得渾身戰栗不止。
走出佛堂沒多遠,後方夜空忽然火光映天,照亮曲折的小徑。
是蓮花池的方向。
緊接著,紛雜的人聲和腳步聲由遠及近破空傳來,打碎整座寺廟詭秘的寂靜。
周岐背影一頓,停下腳步,轉身:“有一個問題我不明白。”
“什麽?”徐遲追他追得有些喘。
周岐冷酷睨著他:“屍陀林主那麽強,怎麽被我用金剛杵一鑿就鑿敗了?”
“因為克裡斯汀行動了。”徐遲平緩呼吸,抬頭望向漫天火光,“屍陀林主唯一的訴求是獲得源源不斷的心臟,你覺得是為什麽?”
“它靠這玩意兒續命?”
“可能吧,也可能是它強大的法力本身就來自於那些被它豢養的心臟,反正,它既然千方百計想要心臟,總得有一個明確實際的用途,不可能真是什麽愛好使然。”徐遲說一段,喘口氣,體力撐到極限,嘴唇因失血變得雪白,“不管什麽用途,利帶來弊,那些心臟就是它最大的弱點。”
“所以你給了姓克的一把打火機,是暗示她在骷髏老巢放把火,先斬了骷髏的儲備糧?這樣後方糧草一斷,大前方只要我撐得夠久,待機時間夠長,總有熬死它的時候?”
徐遲頷首。
周岐抱起雙臂,以一種歎為觀止的眼神看著他苦笑:“你真是……”
實在挖不出什麽形容詞,他拱手說了兩個字來挖苦:“佩服。”
徐遲不介意,捂著傷口拖著傷腿,一步步走近。
他停在周岐跟前,仰起臉,鼻尖上冒著汗。
他身上那件白襯衫原本在池子裡泡了一遭,現下又被鮮血浸濕,變得半透明,松松垮垮地貼在身上,勾勒出窄瘦得可憐的腰線。周岐一低頭,看見領口裡凸出的鎖骨,目光上移,一雙漆黑如墨的眼睛正掩映在雜亂的發間專注地看他,而他竟從裡面捕捉到一絲可憐巴巴。
周岐聳動喉結,驀地有點緊張:“幹什麽?”
徐遲面無表情地說:“疼。”
“?”
徐遲說出這個字的時候,周岐差點以為自己腦補過度出現幻聽。徐大佬喊疼,說出去誰信?
但,是個人受傷了都會疼的吧?
不說,不代表沒感覺。
就比方說周岐這會兒,全身痛死了,為了面子還得咬牙硬撐,簡直痛上加痛。以往他別說受這麽重的傷,哪怕手上破個小口子,逮著機會都得在他爸面前嚎上一嚎,尋求一下親情的安慰。
徐遲他……想必從來沒有過。
受了傷,永遠只能默默找個角落獨自熬過去。
思及此,周岐又沒骨氣地心疼起來,滔天怒火平息了,僅剩的一點火苗差點就熄滅了。
他強行板著臉,問:“哪兒疼?”
徐遲耷拉著眼皮:“全身。”
“……”
“要不,先坐下來歇會兒?這個關卡估計馬上就關閉了。”周岐冷冰冰地建議。
徐遲又重新撩起眼皮,再度疑似可憐巴巴地注視他。
周岐的良心不知為何受到譴責,說話都磕巴:“怎,怎麽?不想歇著?”
徐遲面無表情:“要背。”
“啊?”周岐再次以為自己聽錯。
“背我。”徐遲小幅度張開雙臂,“累。”
周岐:“……”
周岐當場就想吼一句:徐遲你他媽就是在撒嬌對不對!
徐遲不管對方難以言喻的反應,繼續他面無表情式徐氏撒嬌大法,指著胸口,指著腿,指著身體各個關節,左戳右戳:“這裡疼,這裡疼,這裡也疼……”
“背!背背背!老子背你還不成嗎!”周岐忍無可忍,轉身彎腰蹲下,把人背起,同時惡聲惡氣,“勸你立刻停止你可怕的撒嬌行為,不然我一個忍不住,可能會揍你。”
徐遲得了便宜就不賣乖了,安安靜靜趴在他背上,摟著他的脖子,問:“你還生氣嗎?”
“氣!當然氣!都快氣死了還他媽得背你!”周岐憤憤地從鼻孔裡哼了一聲,疑似即將去世,“你這招都跟誰學的?”
徐遲笑了笑,說:“以前明玨總這樣對付他哥和我。”
“哦,明玨明玨,又是明玨。”周岐更氣了,“警告你,別再在我跟前提這個名字。”
“為什麽?”
“因為我不想跟一位已去世的人爭風吃醋,那樣顯得我很可悲。”
“哦。”徐遲乖乖應了。
乖得周岐都快以為這個徐遲被調包了。
沉默地走了一段,前方傳來薑聿的怪叫:“任思緲你別再說烤雞心了!你知不知道這樣真的很變態啊我要fong遼!”
周岐嘖了一聲:“冤家。”
徐遲跟著說:“冤家。”
還跟著人說話。
討好的姿態很明顯了。
周岐嘿了聲,顛了顛肩膀:“徐嬌嬌你是不是知道自個兒錯了這會兒很自責啊?”
徐遲不說話。
周岐故意逗他:“那你跟我說句好話,我就不氣了。”
徐遲腦袋一動,倏地抬頭:“你想聽什麽好話?”
“比如周岐哥哥宇宙無敵帥周岐哥哥天下第一強周岐哥哥真棒周岐哥哥我愛你周岐哥哥我可以什麽的。”
徐遲:“……”
“你不行啊,臉皮太薄了,哄人高興嘛,這都是入門級別的,我都沒拿魔鬼級別的來考驗你,已經很寬容了。”
周岐說得煞有其事。
徐遲憋了半天,從牙縫裡憋出“周岐哥哥”四個字,再也說不下去。周岐這會兒如果腦後長雙眼,就能破天荒地看見徐嬌嬌向來清俊白皙的臉上浮起難為情的紅暈。
但就算看不見,那四個字已然成功取悅了周岐哥哥,插科打諢中,最後那點怒氣也煙消雲散了。
前方已經能看見薑聿他們的身影,徐遲往前傾了傾身子:“周岐。”
“在呢。”
徐遲的聲音輕得仿佛浮在空氣之上,“你現在知道了,我是個什麽樣的人,你還會繼續……”
話音停頓,徐遲似乎在斟酌用詞。
“繼續什麽?”周岐低著頭,接過話頭,“繼續喜歡你嗎?”
背上的人“嗯”了一聲。
“我不知道。”周岐如實說,“我不知道我對你的感覺會持續多久,可能明天就停止了吧,可能下個月就消耗殆盡了吧,也有可能,一輩子就這麽搭進去了吧。”
徐遲輕輕笑了起來,也不知道在笑什麽,有什麽好笑的。
“所以不要問我將來,我能確定的只有現在。”周岐幽幽歎氣,“現在的情況是,我還喜歡你,再來一次,我還是會為你拚命。這回答你滿意麽?”
徐遲不笑了。
冷湫第一個發現了他們,揮舞著手臂朝二人奔來。
周岐也揮手回應,同時感覺到脖子上的兩條胳膊攏緊了,沉甸甸的腦袋咚地磕在肩膀上,徐遲悶聲道:“沒有再來一次,也沒有下次,我以後都不會了。”
作者有話要說:
第一次的晚上,徐遲使出面無表情式徐氏撒嬌法:還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