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艙門在背後緩緩關閉。
徐遲低頭沿著空蕩蕩的街道往前走,目之所及,生鏽腐爛的廣告牌,死氣沉沉的商場和樓房,被撞翻的垃圾運輸車,慘白的日光下,一片蕭條。自由馳騁的垃圾散發出的惡臭,卷著枯葉和荒草,搭上肆虐的北風,能蔓延至十裡八鄉。
這座小鎮裡什麽都有,就是沒有人。
前方是一個半廢棄狀態的火車站,其黃燦燦的尖頂是灰色背景下的唯一一抹亮色。
徐遲朝火車站走去。
進了大門,“叮”一聲電子音,光影魔方出現在面前,一束藍光自下而上掃描全身,確認來者身份後展開一片發光面板。
[——請選擇裝備。]
魔方用冰冷的機械音提醒。
面板上許多按鍵都是灰色的,不可選,唯有武器庫是亮著的。徐遲眉心微動,這是魔方第一次準許通關者攜帶武器入場。
看來迎接他們的將是一場惡戰。
徐遲點進武器庫,在眾多眼花繚亂的槍炮中隨意點了兩下,裝備選擇有上限,每人一次能選三個,徐遲略一停頓,最後加了兩把慣用的軍用匕首。
從武器庫退出,面板上轉換界面,出現一排數字。
[請在1-9中擇定你的幸運數字。]
魔方神神叨叨地說。
徐遲空白的臉上浮現疑惑。
最後他選了9,是不是幸運數字不知道,他本來想選1,但直覺告訴他,那個人會選1。作為離1最遠的9,碰上的幾率無疑最小。
在徹底厘清關系前,還是多給一點時間吧。
操作完畢,車站上空傳來尖銳的嘟嘟汽笛聲,耳邊同時傳來聲音——[列車已進站,請乘客前往9號站台。]
9號站台對應的是列車的最後一節車廂。
徐遲蹬著軍靴,低頭踏進車廂。車廂內三分之一的位置上已經坐了人,徐遲掃了一眼,發現大家都坐得很開,表情拘束,疏遠淡漠。
在別人注意到這個渾身肅殺之氣的男人之前,徐遲彎腰挑了個靠窗的座位,一言不發地坐下,望向窗外。
列車有五分鍾的停靠時間,陸續有人匆忙上車,誰也不知道萬一沒趕上會如何,誰也不想冒險。
徐遲身邊坐了個嘰嘰喳喳的小女生,一直試圖跟周圍同胞締結起友好互助的戰時關系,出乎意料的是,回應者還不少。本來到這一關,多數人不是有固定隊友,就是篤定的獨行者,對其他落單者不甚關心。可是進了關卡,臨時選車廂的這個環節一時間令所有組隊成了無用的空殼子。
就比方說,徐遲的隊友足足有五個之多,可如果運氣不好,五個都選了不同的車廂,也不是沒可能。
好運像鬼,相信的人多,撞見的人少。
從車廂裡大多數人的神情來看,基本都是倒霉蛋。
後座倒是有兩個幸運孤兒,作為組員,還默契地選了同一節車廂,高興壞了,要不是顧忌周圍人羨慕嫉妒的眼神,他倆能肩搭著肩嚎一嗓子來來來年輕的朋友來相會。
嘈雜人聲中,列車晃了晃,平穩開啟。
車廂內傳來播報員平平板板的嗓音:“歡迎您乘坐日不落列車,本次列車有去無回,由黃泉路站開往地府站,列車途徑奈何橋、忘川水、三生石、善惡殿、望鄉台、輪回門,上車後請您核對車票對號入座,將隨身攜帶的物品……”
車廂內瞬間安靜如墳。
旁邊的小女生瞪著大得瘮人的圓眼睛,嚇得不敢吱聲。
徐遲瞥她一眼,勾了勾嘴角,滿意地把下巴埋進黑色立領,調整座椅,闔上眼皮。
他身上還帶著傷,容易犯困,一天恨不能睡上個二十五小時,誰吵醒他都沒有好果子吃。
但偏偏有那上趕著求死的,開車十分鍾後就嗷的一嗓子打破了得來不易的片刻安寧。
緊接著就是此起彼伏的驚叫。
其中尤以旁邊小女生最為激動,喊出了演唱會後排望遠鏡粉絲的震撼高音,幾乎凝成一把錐子刺痛人的耳膜:“媽呀媽呀媽呀,啊啊啊啊啊——”
邊喊,還邊瘋狂搖晃手邊的徐遲。
被一股狂力搖成一把飄蕩水草的徐遲:“……”
“啊啊啊啊啊,帥哥看窗外,快看窗外!”女生全然不顧手下男人那張森冷的臉,面無人色地指著窗戶,又是一疊串的魔音貫耳,“啊啊啊啊啊,帥哥你別坐著不動啊快跑丫!”
周圍人皆膽戰心驚地望過來,一方面是窗外一掠而過的紅彤彤鬼影確實嚇人,一方面是男人的臉色陰沉得嚇人,比起鬼影不遑多讓。
而那個粗線條的女生仿佛瞎了,活像個在獅子面前上躥下跳的小羚羊。
徐遲眼角抽搐,握著女生的手腕一掰一折,相當有技巧地自己的肩膀解救出來。
女生不覺得有多痛,只是莫名其妙地手底下就空了,輕輕咦了一聲,頓時更不安了,回頭又抱著椅背啊啊亂晃起來。
眾人不免懷疑,此女可能有點應激障礙方面的問題。
徐遲搶回自己的肩膀,這才有空扭頭看窗外。
結果意料之中的,什麽也沒看見。
他一雙漆黑的眼睛盯著窗外同樣漆黑的隧道看了許久,反光的玻璃上映出一張冷漠寡淡的臉,不知何時,這張臉上蒙上一層慘淡的愁霧,眉間一道淺淺的紋路,似乎眉頭皺了有一個世紀那麽長。
突然,“梆”地一聲巨響。
紅色的影子一閃而過。
同時窗戶震了震,發出破碎的呻吟,裂紋如同太陽輻射般發散開來,迅速佔滿整面玻璃。而裂紋擴散的源頭,赫然是一隻血淋淋的手印!
乘客們一聲壓抑的驚呼,集體潮水般後退。
“什麽東西!”
“窗戶,窗戶撐不住了!會碎的!”
“快堵窗,不管是什麽東西,別讓它進來!”
話音剛落,列車另一側的窗戶又傳來恐怖的撞擊聲。
一簇人繼而聞聲而逃,狹窄的車廂內施展不開手腳,沒跑出幾步,原先的那扇玻璃又被砸了一道,搖搖欲墜,他們於是又抱著腦袋跑回來。這些人就像是被貓叫聲嚇到破膽東躲西藏的老鼠,一會兒湧到這處,一會兒又趕到那處,一波接一波,好不熱鬧。
這時,有人提議。
“我們,我們去別的車廂看看!說不定別的車廂安全一點!”
話音剛落。
“嘩啦啦——”
最先被撞擊的玻璃徹底支撐不住,轟然碎裂,強風灌進來,玻璃碴子沾著不知誰的血,迸得老遠,擦著徐遲身後那名尖叫女的側臉滑出去,飆出一線血星。
女生受了點皮外傷,反而冷靜下來。抽出座位下擱著的衝鋒槍就是一梭子,直把那隻還沒從破窗裡爬進來徹底亮相的東西,迎面打成了篩子。
“奶奶的,敢毀本小姐的臉!乾他娘的找死!”她一掀長裙,一條細長的光腿踩在座位上,扛著冒煙的槍破口大罵。
正掉頭湧向車廂門的眾人:“……”
果然能挺到這一關的女人不分年紀,都是能獨當一面的姑奶奶。
那陣噴薄欲出的殺伐氣,就連徐遲都不禁側目。
空氣詭異地靜了一秒,女生倨傲地一揚下巴:“看什麽看?再看把你們眼珠子挖出來當彈球!”
眾人不約而同摸了摸眼睛。
闖進來的東西隻來得及展示一下兩條血糊糊的手臂就被姑奶奶擊斃,列車仍照常行駛。眾人剛放下懸著的心,立馬又變故陡生!窗外忽然響起一聲淒厲的尖嘯,比起深夜狼嚎,更令人肝膽俱顫,遍體生寒。
與此同時,那東西潛伏在列車外的東西發起了密集的攻擊,瘋狂地拍打起窗戶。
“靠,門根本打不開,我們被困在了這節車廂!”試圖衝去其他的車廂的那簇人也發來噩耗。
槍戰一觸即發。
原先破碎的那處車窗成了突破點,不斷有紅色的頭顱探進來,不斷被一夫當關勇猛無匹的女壯士打成一灘碎肉和腦漿。
但對方人多勢眾,窗戶一個接一個碎裂,很快,整節車廂徹底暴露在危險中。
走投無路,唯有背水一戰。
人們終於看清現實,不情不願地沉下氣,紛紛拎起傍身的武器。
而他們也終於看清了匍匐在跟前的敵人。
那是一群被生生剝去皮膚,裸露著一身肌腱和紅肉,翻著白眼張著大口的血屍!
它們從人演變而來,卻喪失了直立行走的能力,如蜘蛛般大張著手腳,或趴在地上,或倒掛在頭頂,或吸附在車壁上,所過之處,血跡蜿蜒,黏黏糊糊,整個車廂血腥味逼人。
“噠噠噠噠噠!”
“轟——砰!”
放在平時能端掉一支武裝小隊的炮火足足炸掉了半截車廂,硝煙彌漫,到處都是彈孔和血跡,被炮筒掀掉的車頂齜牙咧嘴地豁著口子,卷曲的鋼鐵裡出外進,插著幾具破破爛爛的血屍。
更多的血屍扒在破洞邊緣,踩著同類的屍體,像被捅了窩的馬蜂,爭先恐後地湧進來!
這些人不人鬼不鬼的東西好像永遠也殺不完。
但彈藥總有用盡的時候。
一波密集的火力攻擊後,槍聲一停,空彈匣墜地的聲響此起彼伏。
“媽的我沒子彈了!誰借我點!”
“我也沒了!”
“我也……”
絕望像一粒種子,入土後迅速長成鋪天蓋地之勢,所有人的神經都被籠罩在它的陰影下。
那位剽悍的尖叫女是第一批燒光子彈的敗家子,血屍前赴後繼衝她撲過去,所有人後頸上都起了一層白毛汗,有膽小的甚至捂上眼睛,似乎馬上就要看到該人被開膛破肚橫屍當場的場景。
除了槍支外,那女生沒選任何冷兵器,只能揮舞著沒了子彈的衝鋒槍拚死抵擋。
血屍的尖牙和指甲是主要的攻擊武器,這也決定了他們的殺傷方式,不是撓人就是咬人。女生的衣服被撓成碎布條,胳膊上的傷口如溝壑,道道見骨,一條血屍抱住她的大腿,張口就咬,活生生撕下一大塊肉來。
女生發出淒慘的痛呼,一槍托砸扁了血屍的腦袋,一瓢鮮血潑在她臉上,襯得她宛如玉面修羅。她止不住喘息,胸膛劇烈起伏。緊接著,一前一後又撲來七八條血屍。
沒人過來幫把手,人人自顧不暇。
是最後了!這就是她的終點了。
女生花光所有力氣,一把精鐵長槍抵在地面再拿不起來,她擦了擦臉上的血水,朝她衝上來的一條血屍張開血盆大口,她輕嗤一聲,徐徐閉上眼睛。
但當暗黑降臨前,一道男人的身影勢如破竹地闖進通紅的視野,他外面的風衣也已被血染透,裡面一件黑色緊身T恤勾勒出窄瘦的腰身。作為少數幾個有遠見選了冷兵器的通關者,他使雙刀,身法凌厲,刀法狠絕,且速度極快,幾乎快成一道殘影。
“噗呲!”
兩把軍刀破風而來,一把刺入顱骨,一把割開咽喉,男人當胸一腳,把垂軟下來的血屍從刀上踹飛。軍刀片刻不得停息,轉瞬又隔空沒入女生身後一條血屍的眉心。空了的左手則呈鷹爪狀,握住撞上來的一條脖頸,哢嚓擰斷了頸骨!
他護在女生身周,來一條宰一條,來一雙宰一雙,憑一己之力硬生生從血屍群中辟出一米見方的空地,卻從始至終一字不說。
“多謝帥哥。”女生認出來這是她的黑臉鄰座,此時她精疲力盡,渾身發抖,撐著槍的手往下一寸寸滑落,又一寸寸抓回去,語焉不詳地呢喃,“沒用,太多了,太多了。”
血屍太多了,是他們人數的幾倍,幾十倍。徐遲在體力上向來不佔優勢,一直走快攻路線,所以毫無疑問,這是一場沒有保留的生死搏殺。
不斷有絕望的人跳下列車。
在跳出去的那一刻,他們身上的那層皮就被活生生溶解,慘叫著變成血屍,再混在血屍群中無知無畏地撲向他們曾經的夥伴。
厚厚的血液積在地上,閃著寒光,慢慢凝固成醜陋的瘢痕。
耳邊的嘶吼和慘叫逐漸變成沒有意義的噪音,徐遲殺紅了眼,劈砍捅刺,身體屏蔽了大腦感官,隻機械而忠實地執行殺戮的指令。他的大衣因吸飽血變得沉重,軍靴靴底也沾滿了粘稠的不明組織物,不知是血屍的,還是自己人的。他不會退,盡管他也退無可退,他像是泥潭裡打滾的旅客,每一步都踩在泥濘的爛土裡,渾身上下掛滿肮髒和穢物,只有一雙眼睛是亮的,亮得如天外寒星,如他手裡那兩把軍刀滴血的刀尖,如絕望溝渠裡的兩盞燈。
各自廝殺的通關者們逐漸以強者為圓心,向他靠攏。抱著一線希望,他們往通向別的車廂的移門退守。那扇自列車啟動後就如同被封死的,連炮都炸不開的門,顯然不同尋常。
“小心!”
被保護的女生尖聲吼道。
手腕上立時傳來劇痛,一條血屍在徐遲被三條血屍纏住時全速撲上來,一口咬住他的右手手腕。血屍的咬合力驚人,徐遲隻覺得腕骨要碎,他面沉如水,手起刀落,捅進血屍的下頜,咬牙下按,刀劈進咽喉,鮮血濺起三尺,血屍抽搐兩下,松了牙關。徐遲活動手腕,回身繼續宰殺。
此時,僅剩的通關者不過十名,滿地屍體和血水,放眼望去,寒從膽邊生,世上最殘忍的屠宰場不過如此。他們抱團縮在一角,在移門外圍成一個可憐的半圓,人人都直面成群結隊的血屍,浴血奮戰,不死不休。
他們可能不是這節車廂裡戰鬥力最強的,但無疑是意志最堅韌的那一批,他們做好了必死的準備,但絕不允許自己踏上黃泉路的時候身體裡還留有一絲沒用完的氣力。
正殺得上頭,驟然眼前一亮,天光自大敞的車廂頂部傾瀉而下——漫長的隧道終於過去。
徐遲敏感察覺到,血屍的攻勢一頓。
再沒有新鮮血屍補充進來。
這時,有人驚喜若狂地大喊:“能開了!門能開了!”
話音剛落,那扇堅如磐石的車廂門被人刷地拉開!聚在門口的幾人下意識往門邊退散。
只聽轟地一聲巨響,面前張牙舞爪的血屍群被整個炸飛,漫天下起血雨,殘肢斷臂嘩嘩掉了一地。徐遲的耳朵被炸得嗡嗡作響,他單膝跪在一具血屍上,正從血屍的胸口往外抽刀。
世上或許真的有所謂的心靈感應,他眯了眯眼睛,刺痛的眼簾上一滴血珠滑落,滴在抽刀的手上。那滴血像是熱油般燙到了他,他受到感召,猝然回頭。
逆著漏下的天光,門的另一側,那人扛著火箭炮,大山般矗立在那,冷冷地與他對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