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去寺廟,得穿過整片村落,村裡的屋是泥和著草做成的泥坯壘成的,散發出陣陣腥味。
這裡的人平時似乎都深居簡出,大門緊鎖,哪怕是白天也是如此。
徐遲在巷子裡走著,感覺到一道道窺伺的視線從那些一指寬的門縫裡射出來,黏在他們一行人的背上,如影隨形。
“這村子到處都透著詭異。”女人的感官同樣敏銳異常,任思緲沉著臉嘟囔,“大白天的,也不開門通個風。鬼鬼祟祟的,從門縫裡看人,還懂不懂禮貌了?”
“可能與世隔絕的村落都比較排斥外來者吧。”薑聿說,“我看這個設定沒毛病,人要是無緣無故太熱情,總感覺不懷好意,非奸即盜。”
任思緲搖頭:“不是,不說態度,他們本身的生活模式就很有問題啊,你試過一整天都不出門嗎?憋也憋死了。”
“哈。”薑聿忽然自豪,“這問題你算是問對人了。別說一天,我能十天半個月家裡蹲。知道宅文化嗎姐姐?”
任思緲:“……”
任思緲扭頭,向冷湫求證。
冷湫一手摸著下巴,陷入沉思:“我的話,只要有吃的有網還有錢,大概……能永遠不出門。”
任思緲:“…………”
行叭,真是姐姐無法理解的墮落的一代。
廟宇與村莊隔著一片條形草原,趟過有膝蓋那麽高的草,就到了桑吉口中的寺廟。
寺廟四周是紅色高牆,牆皮久經風吹日曬,斑駁暗沉,就像罹患白癜風的皮膚病患者。牆頭上一片片彩色幡帕在風中顫動著,發出布帛撕裂的劈啪聲。走近了看,徐遲發現這些幡帕的材質似乎與桑吉在背屍前拿出來的“至聖袈裟”差不多。
轉過紅牆,寺廟大門前有長長的台階。
桑吉敲著木魚,帶領眾人拾階而上。
那條黑色藏獒虎視眈眈地綴在隊伍末尾,像頭兢兢業業的牧羊犬逡巡環視,以防有任何一隻待宰的羊羔想主動掉隊。
進廟前,桑吉取下肩上背著的麻袋,嘩啦啦抖出一堆泥牌樣的東西。
“朝拜佛像前,務必要帶上相對應的佛牌。”桑吉兜起佛牌一個個分發下去,“這些佛牌由燃燒後的佛經灰燼,花粉,藥草,寺廟香灰混合牆土製作而成,可辟邪擋險,淨化汙濁,佩戴後萬莫離身,切記切記。”
他說了兩個切記,眾人一下子對領到的小牌牌重視起來。
周岐低頭仔細研究佛牌,只見上面刻著一尊雙手掩面袒肚打坐的佛,心中不免升起一絲詭異,哪家的佛連個面都不敢的?研究完正面,他又把佛牌翻過來,發現反面更加詭異。且不說一枚佛牌上竟然雕有兩尊佛,這背面佛生得也委實怖異:狗頭嬰孩身,拖著長長的舌頭,腳踩一具開膛破肚的人屍,手裡攥著一截滴血的腸子。
“嗡嘛呢叭咪吽。這是掩面佛和狗頭嬰神。”桑吉解釋,“他們是一對雙生子,各自消業淨習,發慧得獲大圓滿,念在骨肉親情,世人多把他們供在一處。”
他的解釋並不能打消大家的顧慮,一番議論後,迷茫的眾人決定暫時先戴上這不倫不類的佛牌,之後要是發覺不對,再摘也不遲。
“靠。這玩意兒他媽的能辟邪擋險?它不招邪犯險我都謝天謝地了。”薑聿這麽說著,低頭把佛牌戴上,轉臉就成了虔誠的佛教徒,雙手合十唱念六字真言,“嗡嘛呢叭咪吽。”
“學得還挺像。”任思緲嘲笑。
那邊周岐和徐遲也戴上了佛牌。
“待會兒進去後你別離我太遠。”周岐捏了捏徐遲的手臂,特地說了一句。
“怎麽?”徐遲垂眸,調整了一下佛牌的位置,使掩面佛的那一面朝外,目光從眼角似笑非笑地飛出來,“你怕了?”
本以為周岐會吹胡子瞪眼回一句呵呵我怕屁老子這還不是為了方便罩著你?
沒想到,他直接順竿爬作柔弱狀,雙手捧心:“是啊是啊,嬌哥哥,別看我外形似猛虎,其實內心是隻乖兔兔呢,你要是離我遠了,誰來保護可愛的兔兔啊?”
徐遲冷漠的表情幾乎破碎:“……?”
旁邊薑聿受不了了:“哥,嘔,哥你別演了,嘔,這撒嬌的殺傷力,真他媽不是肉體凡胎能承受得了的……”
周岐仍維持著捧心的姿態,飛過去一記眼刀:不會說話就給我閉嘴。
薑聿一臉服了,雙手捂嘴。
踏進廟宇門檻,入眼便是二十四隻排列成兩排的金色轉經筒,其上鐫刻著晦澀的經文和華麗的浮雕,講述的無非是信徒飽經淬煉苦修成佛的傳說。
千篇一律。
桑吉說,大轉經筒要用右手沿順時針方向轉。
說完,他身先士卒進行演示,一個接一個地輕輕撥過去。轉經筒全部轉起來發出沙沙的聲響,如喇嘛輕聲念經。桑吉轉完,轉過身,在另一頭束手等待。
眼看桑吉沒事,膽子比尋常人大一些的長江黃河表兄弟立馬跟上。等他們行至中途,陸續又有人跟上。徐遲他們落在中後段,克裡斯汀則謹慎地走在最後。等她的手剛剛觸摸到凹凸不平的轉經筒時,已經成功轉到最後一個轉經筒的長江突然爆出一聲厲喝。
“老鐵你怎麽了?”後面黃河立馬詢問。
“乾他娘的,轉不動!”吳長江使出渾身力氣,抱住轉經筒,後腳跟蹬地,面皮漲得通紅,腮幫子也鼓成了河豚,“齁沉齁沉的!”
吳長江又高又壯,沒道理桑吉能轉動的筒子他轉不動。
黃河不信:“哎呀你再使把勁兒!”
長江怒了:“媽的,你上來試試!”
“試就試。”吳黃河於是往手心裡啐一口唾沫,上來搭把手。兄弟倆一二三喊著號子,合力一推,轉經筒紋絲不動。
“嘿,奇了怪了。”吳黃河摸腦殼。
“別奇怪了,肯定有鬼!”吳長江撤了手,“咱還是問問桑吉那狗日的……咦?姓桑的人呢?”
眾人往前頭一看,哪裡還有桑吉的蹤影?
再往後頭一看,連藏獒也消失得乾乾淨淨。
手下的轉經筒仍在緩慢地持續轉動,發出異樣的喀喇聲響。
“欸?這東西怎麽這會兒又自個兒轉了?我都沒動它!”吳長江驚奇地喊道。
“我手下的這個也轉了!”
“我的也是!”
“還越轉越快了。”
所有的轉經筒都自發轉了起來。
那喀喇喇的異響越發清晰。
“壞了!有機關!”情急之下,周岐左手拉一個右手拉一個,吼道,“快跑!”
他本想從兩個轉經筒之間的縫隙穿過去,然後腿剛剛邁出,轉經筒的銅質表層向下滑落,露出無數黑黢黢的孔洞。緊接著,洞裡平行刺出無數尖銳的鐵鏃,從四面八方襲來,邊刺邊轉。
一根鐵鏃擦著肩膀而過,千鈞一刻之際,周岐瞥了眼轉經筒上孔洞的位置,即刻戰略性臥倒。
噗呲,噗呲。
慘叫聲連成一片。
那些鐵鏃被設置成連發模式,刺出來,又縮回去,尖端沾著血,再刺出來。許多人接二連三被刺中,渾身遍布血窟窿,直到刺中不可挽回的要害,飽受折磨地倒下。
“趴地上!都趴下!”周岐把左右兩顆頭顱摁在地上,挺身大叫道,“這些鐵鏃的攻擊范圍在半米到兩米之間,都臥倒!臥倒!匍匐前進!”
說完,他緊了緊左手,扭過頭:“嬌嬌你沒傷……著吧,我操?怎麽是你?你牽我手幹嘛?!”
薑聿眨眨眼,就很委屈:“哥,是你執意要拉我手的,我甩都甩不開。”
周岐趕緊把人松開,甚至嫌棄地把手往他衣服上擦了擦。又滿腹期望地朝右邊望過去,當那頭似綠非綠的頭毛公然出現在眼皮子底下的時候,周岐整個人都不好了。
“你徐叔呢?”周岐跟冷湫大眼瞪小眼。
冷湫木著臉,指了指上面。
周岐抬頭,只見徐遲不知道什麽時候站在了轉經筒的頂端——那裡同樣超出了鐵鏃的攻擊范圍。
天高雲淡,陽光從穿梭如織的鐵鏃間投落。那人立於高處,垂眸俯瞰眾生慘象,無悲無喜,如一塊屹立不倒的堅冰,直挺挺地戳在那兒。
他並不完全安然無恙,襯衫腰部被劃出一道大口子,未傷及皮肉,但可想而知當時鐵鏃刺來時有多凶險。臉上從鼻翼到太陽穴之間橫亙著一道血痕,不知道是誰的,襯得他冷白色調的皮膚越發白如鬼魅。
周岐愣了愣,說了聲牛逼。
這得有多快的臨場反應,才能在意識到機關到鐵鏃發動這麽短的時間內躍上近兩米五的轉經筒?簡直無法想象。
“當然牛逼。”冷湫望向徐遲的眼神中全是不要錢的崇拜,“那位以前曾抵達過的高度是你一生都無法企及的。”
“是嗎?”周岐聞言,仰望那人身上被風吹得鼓起來的白襯衫,眯起眼睛,“他以前是什麽了不起的大人物?”
“說出來嚇死你!”冷湫衝他吐了吐舌尖。
周岐也不追問,只是心往下沉了沉。
爬出轉經筒的陷阱,周岐發現他不止是一拖二,而是一拖四。這裡面,薑聿的另一隻手是決計不會放開慌亂中抓住的任思緲的。而任思緲則不知為何,抓著克裡斯汀?
“咳,那什麽,順手就撈了一個,能撈一個是一個唄。”任思緲把這歸納為醫生救死扶傷的天性。
克裡斯汀對此表示感謝,並就此賴上了任思緲,一言不發,寸步不離。
任思緲也不好黑著臉趕人,只能隨她去了。
轉經筒裡死了有七八個人,負傷者的數量更是多上一倍不止。等人們休整完畢,桑吉那狗東西又一臉心安理得地出現了。
“別攔著我,老子先揍他一頓出出氣!他奶奶的,老子活這麽大,還沒這麽憋屈過!”吳長江傷了一條腿,叫嚷著要打桑吉。
吳黃河拉著他:“別衝動別衝動,急赤白臉的幹啥?你是拚的過他旁邊的藏獒還是怎滴?”
一提那條站起來比人還高可能是吃人心長大的藏獒,吳長江的火氣頓時就偃旗息鼓了,又罵了幾句髒話,只能坐下來拿拳頭捶地泄火。
“祭品也是需要經過篩選的。”桑吉黑炭似的臉上閃爍著奇異的光芒,他似乎很激動,但沒人知道他在瞎激動什麽,“那些死掉的廢物不配獲得朝拜的資格,各位精挑細選的施主,跟我來吧。”
“等等,什麽祭品?”徐遲問。
“祭品就是祭品。”桑吉回答,“一個好的祭品是不會提問題的。”
他腳邊的藏獒適時露出尖利的獠牙,發出威脅的嘶吼。
徐遲抱胸垂著眼,與藏獒對峙,半晌才聳聳肩,對桑吉說:“你最好看好你這條狗,別什麽時候就不明不白地死了。”
桑吉嘿嘿一笑:“別擔心,它咬斷過成百上千條脖子,輕易死不了。”
徐遲點頭,笑了笑:“最好是。”
這寺廟是明擺著的邪門兒,一旦進去,十九都是個死。有人受不住這種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送死行徑,轉頭就想往門外跑。
結果剛跑沒幾步,就被那條藏獒追上去,拖回來,咬死在眾人眼皮子底下。
周岐目睹如此慘象,在心裡盤算起滅狗大業。說實話,這條狗堪比一頭虎,如果單槍匹馬的對上,周岐一個人還真沒有百分百能贏的把握。
但如果加上徐遲……
他把目光轉向徐遲,只見徐遲正盯著那條藏獒看,當下明白,對方恐怕在琢磨同一件事。
何時出手怎麽出手還需要商議,但入廟朝拜已經迫在眉睫,滅狗大業只能延後。
桑吉把一個個心不甘情不願的祭品或推或踹進寺廟正殿,再把沉重的木門一關。
大殿裡頓時暗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