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嘻你媽個大頭鬼!”周岐磨了磨後槽牙,從嗓子眼使勁逼出字句,“再嘻一個信不信我敲碎你丫的天靈蓋!”
肉身消亡大概只剩天靈蓋還完整的骷髏:“……”
骷髏還在嘻嘻嘻嘻地笑:“我重不重呀嘻嘻?”
周岐感覺自己背了座泰山,重心越壓越低,小腿肚子不堪重負,酸得直抽筋:“這裡真心建議您減減肥呢女士。”
“嘻嘻,嫌我重,那你放我下來呀。”骷髏的一雙枯骨手在周岐胸膛上靠近心臟的地方亂摸一氣,慢悠悠地畫著圈,“扔了我,你就輕松了,嘻嘻。”
陣陣陰氣穿透衣衫沁入心口,走遍四肢百骸,周岐凍得牙齒打顫。
負重已近極限,他那兩條肌肉虯結的胳膊因用力而青筋暴起,皮下的根根肌腱都像被拉扯到極致的橡皮筋,再多拖延一秒,可能就會聽見崩潰撕裂的動靜。
但他的神志仍然清晰。
他想,背上這隻嘻嘻怪兜來轉去的,無非是想哄他松手。
為什麽?難不成松手就是死亡的觸發條件?呵,那我豈能稱它心意?這麽明顯的陷阱,我周岐必不可能掉進去。
這麽想著,周岐甚至低吼一聲,爆發出駭人的力量,拚命把背上的骷髏往上掂了掂,不讓它借慣性滑溜下去。
那骷髏鬼估計也沒想到這回碰上個體力驚人外號牲口的獵物,一時激動,說話尾音都飄了起來:“真是個強壯的男人呢嘻嘻,我喜歡。”
周岐冷哼一聲,原本照他一貫的尿性,這會兒必要回懟一句喜歡你媽,但由於眼下實在被壓得頭都抬不起,多說一個字都費老大勁,他也就暫時低調做人了。
前方的霧氣濃稠到仿佛流動的液體,徐遲朦朧的身影一直在不近不遠的地方緩慢移動。
木魚的敲擊聲倒是愈來愈遠。
周岐機械地邁著腿,感到神志有些渙散,喉頭泛出血腥味。
他是掉隊了嗎?他轉動麻木的大腦,如果掉隊了,徐遲應該會回頭找他才對。
這念頭剛起,前方模糊的背影像是有心電感應般轉了過來。
徐遲走到近前,問:“周岐你背的個什麽?”
周岐不做聲,翻了個白眼,心道,你長了雙那麽漂亮的眼睛不會自己看嗎?
“啊,你怎麽背了個這麽晦氣的東西?”徐遲探頭一看,露出震驚嫌惡的表情,“看看,你臉色好差,快,快把背上的東西放下來!”
聞言,一向不對徐遲設防的周岐果真松了力道。
耳邊傳來骷髏鬼激動時抖動下巴發出的哢哢聲。但它還是高興得太早了。
力道卸了一半,頓住了,周岐再次把背上滑下去的重物往上一掂,同時艱難地呼出一口氣。
“怎麽了?”徐遲關切地問。
周岐搖頭,一副很惋惜的樣子。
“你裝得太沒水平了。”他說,“正兒八百的嬌哥哪裡有這麽多的廢話,一看見我駝了個來歷不明的鬼東西,多半是就直接上腳踹了。”
“徐遲”:“……”
“徐遲”氣得直接扭曲變形,消散在風裡了。
三番兩次地耐心哄騙,魚兒就是鐵了心不上鉤。骷髏也怒了,徘徊在胸口的那隻骨手停住,張開五指,尖利的指尖刺透布料,冷冰冰地抵在皮膚上。
周岐打了個激靈。
“嘻嘻,那就讓我來看看,你的心臟是不是也跟你的人一樣強壯,嘻嘻,嘻嘻。”
它笑完,“噗呲”,那隻手一用力,嶙峋的骨節即沒入皮肉。周岐隻覺心頭一涼,胸口上破了個洞,風呼呼地灌進來。劇痛潮水般襲來,他發出一聲短促的悶哼,噗通一聲跪倒在地。
額上黃豆般的汗珠灑在山路上,刹那間被蓬松的泥土吸收殆盡。
那隻手一寸寸侵入胸膛,翻攪戳刺,如入無人之境。
嘎嚓,似乎是保護心臟的肋骨被掰斷了。
跳動的心臟被握緊,那五指收攏,狠狠一捏。
有一瞬間周岐眼前突然一黑,以為自己就要失去意識,但接著又恢復清醒,而後強烈的暈眩襲來。他勉力低頭,看到血湧如注,澆濕前襟。劇烈的痛楚撕扯神經,使得胃部痙攣,喉頭抽搐,他一扭頭,哇的吐了出來。
肌肉也開始僵硬,看樣子是無法走完這段路程了。
他跪在地上,面如金紙,渾身顫抖,卻依然沒有松開緊緊箍著骷髏腿骨的雙臂。
“松手吧,松了手,我就不要你的心了嘻嘻。”耳邊的嘻嘻怪完美闡釋了什麽叫不到黃河心不死。
周岐出離憤怒了,一嗓子吼出來:“你是什麽狗玩意,也配得到老子的心!”
正活體剖心的骷髏:“……”
吼完,報復了個爽,頓感胸中煩惡盡除,周岐竟豁達地大笑起來,狀若癲狂。
直笑到有人重重地拍了一記他的後腦杓,他才停下,喘息著轉過頭。
“你跪在地上傻笑什麽呢?”
眼前的血色褪去,周岐的視野裡出現一張熟悉到化成灰他也認得的臉。
這張臉的主人正蹙著眉,目中隱含擔憂。
周岐有點呆,空出一手,顫抖地伸過去,臉的主人下意識想躲,但隨即克制住了。
周岐於是如願以償,伸出兩指,用力捏住那層薄薄的臉皮,往外一扯。
臉蛋被扯得變形的徐遲:“……”
沉默,沉默,沉默。
三秒後。
“你想死?”徐遲陰惻惻地道。
“靠,這回是真的!徐遲,我他媽差點就死了!”周岐回神,立馬松了手,還順便揉了揉那片被他捏紅的面皮,趁機流連忘返。
徐遲拍開他的爪子,投來問詢的目光。
周岐艱難爬起,一回頭,跟重新回到他背上的四十歲親切男人大眼瞪小眼。片刻後,他徹底松了一口氣,簡單地跟徐遲講了一下方才發生的事。
他整個人汗流浹背,宛如剛從水裡撈出來一般,說一句擦一把汗。
吳長江吳黃河就站在不遠處,面露疑惑。
“實際上,你只在這裡跪了一分鍾都不到的功夫。”徐遲沉下臉,“我還以為你累了,想歇歇。”
“你覺得我像是背個屍體爬座小山就會累倒的人嗎?”周岐從眼尾下方瞥他。
結合過往經歷,徐遲只能向牲口勢力低頭:“不像。所以我不放心,回頭過來看看。”
“謝了。”周岐閉了閉眼,很疲憊的樣子,“要不是你,哥們真就涼了。”
“不客氣。”徐遲說。
——謝了。
——不客氣。
這過分疏離的語氣令兩人同時微妙地頓了頓。
周岐笑罵:“你傻逼嗎,跟我說不客氣?”
“是你先說的謝。”徐遲反駁,抬腳追趕遠去的木魚聲,猛地一回頭,“還有,你說誰傻逼?”
周岐理直氣壯:“我說我。你聽錯了。”
徐遲:“。”
木魚聲最後終止在接近山頂的一處凸出來的扁平巨石上。
按照桑吉的提示,四人將背上的四具屍體並排放置在地上,悉數剝去身上衣物。
腐臭彌漫在天地間,區別於臭雞蛋臭豆腐的氣味,這種味道只要一聞見就都明白,是特屬於人類屍體的味道。
周岐直起腰,掃視一圈。周圍滿是羽毛,血水,糞便,碎骨,毛發,以及各種各樣凌亂褪色的衣服。
天上盤旋著幾隻灰撲撲的禿鷲,嗅到氣味,開始撲著翅膀一寸寸往下沉降。
其中一隻大膽地停在屍體不遠處,收起翅膀,迫不及待地來回走動。
桑吉脫了上衣,赤著膀子,從麻袋裡拿出幾把鋒利的刀。沒打一聲招呼,他提刀沉默地在屍體的腿部、臀部、背部、胳膊的皮膚上拉出刀花,然後背部起刀,一刀劃到腳後跟,悚然的場面就此展開。
鷲鷹一擁而上,灰灰麻麻,遮天蔽日,嘶叫撲打爭搶起扔得四處都是的肉塊和骨渣。
血腥的儀式震驚了在場的四人。
在桑吉用大鐵錘奮力雜碎頭蓋骨時,長江黃河兄弟終於忍不住,跑去一邊嘔吐起來。
周岐渴望起尼古丁的撫慰,可摸遍全身,也沒摸到一顆煙。
血水蔓延到腳下,他盯著那位四十歲男人的一粒渾濁的眼珠發起呆。
這可能就是人的本質。他想。一堆爛肉。
等饜足的禿鷲經歷狂歡後開始散場,霧消了,太陽盛放出宛如新生的光芒。
桑吉收拾了東西,拎著一隻滴血的黑色塑膠袋,穿上衣服往山下走。
路上周岐跟他說了骷髏女人的事,桑吉並不驚訝。
“那是屍陀林主。”桑吉說,“她是葬在這裡的那些亡靈的守護神。”
“神?”周岐嘲諷地笑了聲,“邪神吧?”
桑吉黢黑的眼珠子定定地望住他,忽然詭異地咧了咧肥厚的嘴唇:“你要是敢扔了當時身上背的亡靈,你將失去你的心臟。唔,好在你經受住了考驗。”
聞言,周岐猛地一怔,嘴唇動了動。再抬眼時,桑吉已經大步踏出去走遠了。
徐遲看他頓在原地,過來捏了捏他的肩膀。
周岐苦笑,為自己撿回一條命而慶幸。
回到院子,桑吉把塑膠袋口袋裡血呼啦幾的東西倒進了門口藏獒的狗食盆——那是四隻早就報廢冷卻的心臟。
藏獒撒著歡地搖尾巴,直立起來,舔了桑吉一臉口水以示感激,然後把整張臉臉埋進食盆,吭哧吭哧地享用起美食。
徐遲一行人看得尾椎骨直往上躥冷氣,捧著翻騰的胃,繞過藏獒往裡走。
翹首以盼的眾人終於把四位英雄給盼回來了,一窩蜂圍上來七嘴八舌地打聽起來。
“啐,那些畜牲瘋了樣的,撲上來吃人肉,腸子內髒脂肪灑了一地,那場景,把老子硬生生給整吐了。”長江緩了半天仍舊一臉煞白。
黃河也心有余悸:“你說話讓我有畫面了,能別讓我回憶了麽?求消停點兒,我想靜靜。”
周岐回到任思緲他們身邊,把事情經過以極簡模式說了一遍,面色也差得很。
說完就抱著頭縮在角落裡補起覺。
出去的四個人裡,就只有徐遲還算正常。
甚至有興致吃了個烙餅子,喝了點酥油茶。
“牛逼還是遲哥牛逼,看了那麽血腥的場面,眼都不帶眨一下的。”薑聿由衷地感到佩服,同時不勝唏噓,“那幾個兄弟也太慘了,死都死了,屍體還被剁碎了喂鷹,簡直沒人性。”
“人可以吃動物,動物為什麽不能吃人?”冷湫說,“死後還能施慧於其他生物,不是挺好的嗎?”
薑聿被小姑娘懟得一時間說不出話:“說是這麽說,萬物皆平等,但是吧……”
但是了半天,也沒但是出什麽有效的反駁。
任思緲打斷二人:“行了,與其糾結這個,不如想想屍體到底有什麽問題,非要采取這種方式來清理。還有桑吉為什麽說,太陽出來前要是不處理掉,我們都會死?”
“不知道。”薑聿抹了把臉,“可能怕爆發瘟疫吧。”
吃了午飯,休息了一陣,桑吉再次現身。
“走吧。”這次他牽著藏獒,黑色的臉龐上洋溢著與本人氣質格格不入的喜悅,“時候不早了,該入廟了。”